虚妄的外套

——重读果戈里《外套》及纳博科夫《文学讲稿》

读果戈里的《外套》,最好是和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一起来读。两个天才作家的灵魂相遇,总会擦出别样的火花。读天才的作品是让你离天才近一点的唯一方法。纳博科夫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对果戈里和《外套》,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果戈里是个怪人,但天才总是古怪的”。“伟大的文学作品总在非理性的边缘徘徊”。但对于读者,他却摆起了架子: “给我一个富有想像力的读者,这个故事是说给他听的”。


《外套》是俄国作家果戈里的一部中篇小说,创作于1842年。

九品文官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平日兢兢业业地埋头于抄写,终年只穿一件破旧外套去上班,常常受到同僚们的奚落。经过一段时间的节衣缩食,他好不容易添置了一件可以御寒的新外套。新外套刚穿上第一天的晚上,便被一伙强盗剥走。他来到警察局和“某要人处”请求寻找失去的外套,却遭到局长大人和某要人声色俱厉的呵斥和凌辱。这一连串意外的打击,终于使他惊吓成疾,最后在对“外套”的呓语和“咒骂大人”的胡话中死去。他死后,圣彼得堡的夜幕中多了一个剥外套的亡魂,每天晚上都游荡着并不断剥去行人的外套。直到有一天,这个亡魂剥去了“那个要人”的外套之后,似乎对外套非常满意,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情节非常简单,我曾一度把它与契诃夫的《小吏之死》、《套中人》等作品相提并论。初读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身处底层的小职员的悲哀,不免从心底生出一些对底层人不幸生活的深深同情,和居高临下的悲悯情怀来。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醍醐灌顶,后背发凉。《外套》究竟想说什么?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谁?只是一个九品文官的小职员吗?是低估了大师的作品,还是我根本只看到了冰山的一角。正如纳博科夫所言:“浅薄的读者在这个故事中只会看到一个放肆小丑的嬉闹;严肃的读者会想当然地认为果戈里的首要目的是谴责俄国官僚主义的丑恶。”但这些都远远不够。

这个故事的实质远比对社会的抗议更深刻。有什么事情错到了极点,所有的人都是轻度的癫狂者,总在追求在他们看来非常重要的什么东西,同时一种荒谬的逻辑力量使他们不断重复着自己徒劳的工作——这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寓意”。


小说中的世界,是果戈里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存在本身,看似荒谬却真实合理。人人深陷其中,在约定俗成的轨道上前行。如果世界是荒诞的,那违规越距就不是荒诞的。也就不会有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悲剧。在这个世界里,激情,欲望,和所谓的梦想,其实看起来都不过是一件新的外套。一件令裁缝和顾客全都顶礼膜拜的外套,一件令所有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们为之着迷,为之奋斗的外套。


我曾非常不解为什么作者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草率身世和订制外套前的各种琐碎细节。还有文章在他悲恨致死就可以收笔了,为什么还要增加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死后变成鬼魂的篇幅呢?会不会略嫌累赘?这一头一尾,往往是我匆匆翻过的部分。重新读来,才发现作者的深度思维正是隐藏在这些文字的深处。他不会告诉你真正的意图。他只是在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讲述这个关于外套的故事,关于它的前因后果。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沉溺于其中的制衣、穿衣的过程,正是他一层层去衣的过程。对外套关注的越多,对自我关注的越少,直到完全消失,只剩下一个空壳的鬼魂。偏偏这鬼魂,依然对外套耿耿于怀,每天都在圣彼得堡的夜色中剥去行人的外套。此时的外套,也是披在所有人身上的一副副面具,直到扒去“那位要人”的外套之后,才消失作罢。也就是说,只有这鬼魂才真正地拥有了“外套”。而那个剥去阿卡基·阿卡基维奇外套的大胡子男人最后也变成了一个鬼魂。如此完整的闭环,如一粒粒珍珠隐藏在故事深处,只等待有眼光的读者把它们拾起来穿成一串。

这不是一则寓言,也不是一个荒诞的故事。无论你读没读过《外套》,类似外套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至于那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极有可能就是我,是你,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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