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力的老婆

1

故事的主人公馮春華,就住在南安市渾江區梅新路74號。她是包大力的老婆。春華嫁給包大力時並不甘心,因爲她心裏喜歡的是小林。

小林是春華單位的團支書,壯實的中等身材,黑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個男子漢。春華上班總喜歡穿一身綠軍裝,騎着一輛鳳凰26坤車,是託了人憑票纔買到的,那派頭不亞於現在開輛寶馬。廠裏的姐妹們都說她那神氣勁兒,看上去就像是個高幹子弟。這話,春華聽着極受用。因爲在她的心裏,從來都覺得自己與她們是不一樣的。

春華和小林,是日久生情。兩人每天一起上下班,有說有笑。陽光下,春華白皙的臉上那散落的雀斑也顯得格外靈動起來。自從去了小林家,春華動搖了。她知道喜歡和愛是有區別的,她只是喜歡小林,但愛的是自己。她哭了一晚上。她開始躲着小林。隔了好些天,她纔對小林說,她的父母家人堅決不同意他倆的婚事,還是分手吧!

春華是站在雨裏和小林說的這些話。怎麼會忽然下起雨了呢?雨,遮住了小林的眼睛。雨,是掛在她和小林之間的一道簾子。春華覺得剛剛好,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應該下着小雨。她騎上車,把小林獨自扔在雨裏。

春華牢牢地記住了那天分手的畫面,淅淅瀝瀝的小雨,就像一首離歌。在不順心的日子裏,她都會憶起那個落雨的黃昏。只是那畫面在春華的心裏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最後,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那天真實的場景究竟是怎樣的。

2

包大力是春華媽的同事江姨介紹的。大力的父親是軍區工程隊的泥瓦匠,與江姨一家是老鄰居,知根知底。江姨是個熱心人,她保媒有一種非成不可的勁頭兒,春華的大姐就是她給找的婆家。江姨說:“大力是退伍兵,復員後分到國營廠。姊妹三個,他是老大,弟弟妹妹到時候也可以接爸媽的班,都能進國營,家庭條件沒得說。關鍵是有房子,別看老包是工人,但人家部隊房子多。老包家倆兒子,去年剛分到一個單間,說是給大力結婚預備的。”房子, 可是件大事兒,春華媽自然心活,但春華的主她可做不了。

春華參加工作是80年代初,有些界限還是無法跨越的。比如房子,只能單位分。比如電話,夠級別才能裝。比如單位分大集體和國營,能進國營就高人一等。春華就是在大集體上班,從這點看,大力是配得上春華的。

春華的父親在省ZF機關事務管理局工作,但他只是個看收發室的 。 解放前,十幾歲的春華爸就進了東北局給一個大官當勤務兵,解放後就留在了機關保衛部門。雖沒讀過幾年書,人卻很機靈,跑腿辦事非常得力。後來因爲文化程度低,又有慢性病,就安排在了機關收發室看大門,收發報紙信件。春華爸工作上一直恪盡職守,在單位口碑非常好。

春華從出生到出嫁前都一直住在機關家屬區的日式圈樓5號門。她的兒時玩伴也是分別住在3號門,4號門,6號門。不同的是,春華中學畢業後,進了大集體。而她的發小們,楊波進了國營廠;方玲學習好,考上了大學;萍萍更是命好,有個位高權重的好爸爸,進了機關當了打字員,後來還嫁給了前副S長的兒子,直接住進了S長樓。

春華的兩個姐姐也早在該結婚的年齡先後成了家。大姐麗華嫁給了部隊食堂的一個廚子,正是江姨介紹的。二姐愛華和機關公務班開車的孫鵬對上了象。青梅竹馬,沒讓老人操一點心。春華爸媽對這兩個女兒的婚事是滿意的,在春華爸的眼裏,嫁人就要嫁給有手藝有技術的,手藝和技術纔是看家的本事。踏踏實實過日子,到啥時候也受不着窮。

春華是馮家夫婦老來得女。從小嬌慣了些,她的婚事,讓老倆口有點傷腦筋。春華爸對春華媽說:“三兒的婚事也不能太由着她的性子來,讓她江姨上上心。三兒和她倆姐姐不一樣,書看的多,心大了,這對象不好找。”

“咱家三兒從小就心氣兒高,這眼眶長在了天靈蓋上。挑來挑去的,非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我看大力這孩子就不錯,知根知底。趕明兒,讓愛華跟她嘮嘮,看她到底咋想的。”春華媽也很是着急。

二姐愛華比春華大七歲,極有生活的智慧。凡事拎的清清楚楚,知道想要什麼,能抓住什麼。她知道春華的那點小心思,就對症下藥地開解她。“大力有什麼不好,和小林比,長的是醜了點。但男人要那麼好看做什麼,你喜歡的別人也喜歡,將來還得花心思去看着他。 再說小林,要不是家庭條件差,也落不到你手裏吧!”

聽着這話春華是極傷自尊的,誰讓她跟二姐說起過小林呢。但二姐的話春華一向是聽的,因爲二姐總能一針見血地戳醒她。二姐繼續說:“你想想,大力家住的是軍區院裏,和咱們院就一牆之隔。小林家住的是鐵西棚戶區的小平房。真要是嫁給小林,就要搬過去和他的全家人一起住吧?你行嗎?擠在一間屋子裏,夏天熱死,蚊子盯死。冬天還要生爐子,脫煤坯,你會燒煤爐嗎?還有那個廁所,你.......”二姐說不下去了。春華也一時語塞,開始抹起了眼淚。

二姐掃了一眼春華摞在枕邊的書,那是春華喜歡看的《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巴黎聖母院》,嫌棄地撇了撇嘴。平時她就讓春華多做功課少看小說,要是能考上大學還用費這心思。“書上的故事看看就算了,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以後日子那麼長,你總不能直接跳進泥坑裏,將來想拔腿都拔不出來。不相信的話,你哪天去小林家看看。”說這些話的時候,愛華是有底氣的, 女人嫁的好,說話也就自然有了底氣。

儘管大姐夫,二姐夫的條件春華並不看重,她嫌他們沒有文化,她想嫁個有文化的,有共同語言的。但春華聽進去了二姐的話,真的找了一個週末去了小林家。儘管那個年代的貧富差距並不大,但春華回來之後還是把自己鎖在屋裏哭了。二姐說的一點也沒錯,沒有人阻止她和小林,是她自己,她自己沒有勇氣邁進那個家。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看過的所有書都不是這樣的。她不是那個點石成金的小金魚,她沒有那個本事。她只是那個等着王子來尋她的灰姑娘,是那個等待紅帆船來接她的小女生。二姐說的對,書上的故事都是騙人的,小林,你爲什麼不是包大力。她想起了《巴黎聖母院》的那句臺詞:“卡西摩多,你的心要是能在菲比斯的胸口跳動該有多好。”春華把頭埋進枕頭,扎心地痛哭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春華同意和大力交往。二姐答應想辦法把春華調到機關的公務班,她去求小孫的爸爸。小孫的爸爸是機關的一個處長。這點事兒還是能辦的,又不是什麼好工作,也沒有編制。就是給領導打掃辦公室,幹這活兒的都是機關職工的孩子。春華開始不願意去,二姐說她太天真,“相府的丫環七品的官”, 先邁進門檻再說。春華不願回去面對小林,咬咬牙同意了。不過,她可不會告訴工廠的姐妹們她是去打掃辦公室。

春華不願意離開這個大院,住在這裏,她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包大力的工作、家境、住房這些條件,說出來聽起來都還不錯,這個人呢!接觸起來也蠻有趣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一個“貧”。無趣的春華遇到貧嘴的大力,也算是開心的。春華還有什麼不滿意呢?愛情是屬於自己心裏的小祕密,但婚姻是貼在身上的標籤,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於是,在一個落雨的黃昏,春華和小林分手了。

3

春華嫁給了大力,七個月就生下了女兒妞妞。大家只道“七活八不活”。妞妞一點也不象春華,倒像極了大力。看着女兒穿什麼也不像公主,還不如扮成假小子看着帥氣,春華打扮女兒的心思也弱了下去。再說,她不想一輩子都在公務班掃地擦桌子。生了孩子後,開始讀起了夜大,也沒有多少時間照顧孩子。就把妞妞交給婆婆看着,婆婆自然是樂得不行。畢竟是老包家的長孫女。正好藉此退了休,讓大力的弟弟小凱接了班。

平淡的日子總是過的飛快,也沒有什麼值得記住的事情。大力的弟弟妹妹都參加了工作,結婚生子。弟弟小凱他們是和爸媽住在一起,生了一個兒子,老人更是歡天喜地。春華是喜歡女兒的,看着包家老人喜歡孫子勝過孫女,春華是不屑計較的。每到休息日就帶着妞妞回孃家,少了接觸也就少了摩擦。

大力一開始也是跟着春華回孃家,和兩個姐夫相比,他是有些文采的。春華爸的工作總結都是大力幫着完成。那時候,春華雖然看不上大力的那“兩把刷子”,但能哄老爸開心,春華自然也是高興。後來,春華爸退休了,大力的這點本事也沒了用武之地。和兩個姐夫相比,反倒是越來越沒有一點兒長進。大姐夫的廚藝是越來越好,總想着停薪留職去大飯店,可以賺些大錢。二姐夫,從開面包車到開小轎車,手握方向盤,腳踩一片鐵,別提多喫香了。而大力呢,工廠不斷地精簡科室人員,補充一線工人,他去了車間,成了一名“擰螺絲”的工人。所謂“擰螺絲”不過是春華擠兌大力的話:誰都能幹,不可或缺,早八晚五,不能脫崗的“螺絲釘”。

一家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喫喫喝喝。大力還真好喝點小酒,春華爸也喜歡喝上兩口。大姐夫會燒菜卻不喜菸酒,二姐夫開小車,怕領導隨時用車,養成了滴酒不沾的習慣。大力呢,喝起酒來就把握不住分寸,車軲轆話來回折騰。久而久之,不免讓人厭棄。看着姐姐姐夫,往醉裏灌他,春華就生氣,分明是想看大力的笑話。有一次,春華聽見二姐夫和二姐在裏屋說着悄悄話:“典型的酒蒙子,喝的這個埋汰。撒一桌酒,撒一地菜。難爲你妹妹心高氣傲的,能和大力過到一塊兒。”春華沒動聲色,只是從那以後不再讓大力跟她一起回孃家了。春華的爸媽問起,只說加班,習慣了大力的缺席,大家說話的氣氛反而更加輕鬆了。

春華看着二姐的幸福生活,就會想起小林。心裏那是五味雜陳。婚姻一定要是自己找的對象纔會幸福,你要是將就,就得將就一輩子。過到一半,你不將就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將就。二姐是心疼春華的。二姐夫也是個顧家辦事的人。嘴上說看不上大力,卻給大力找了個開車的活兒。那時候,會開車的人少,讓大力先試試,雙方覺得行,再辦手續。大力學了車票,當然也是二姐夫幫忙弄的,再領着上路練了些日子。就給單位出車了,開着麪包車,拉着經理出城辦事兒。還沒到地方,就開進了溝裏。嚇得經理趕緊給孫鵬打電話,也再不敢坐大力的車了。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大力也嚇得不敢再摸車,開車這條謀生路,從此畫上了句號。

春華一家看着大力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也就不再費力給他調動工作了。春華爸捨出臉找到了機械廳的老同事,求給春華安排個工作。老同事敬重春華爸的爲人,給春華安排到了下屬的一家中日合資企業三松機電當出納。公司的經理黃總也認識春華爸,對春華自然另眼相待,財務要用自己人,老馮頭的閨女信的過。

4

春華養了一隻小狗,是會計姚娜送給她的。姚娜把春華帶到家裏,她的狗狗亞格布剛剛生了兩隻小狗崽。爲了保護剛剛生下的小狗崽,亞格布把它們叨起來從一個角落藏到另一個角落。春華進屋,亞格布就把她當做了不速之客,瞪着猩紅的眼睛一直衝着她叫喚。好像隨時就要向她撲過來,她都來不及好好參觀姚娜的家,抱着小狗迅速逃離了。春華沒養過狗,但她可以學,跟着姚娜學。

姚娜的一切在春華眼裏都是好的,姚娜是財經大學畢業的,已經是會計師職稱。老公在某局的技改處,專門負責技術設備引進。在與姚娜的朝夕相處中,春華知道了什麼是生活的品質。姚娜家早就置齊了各種進口家電,她家的電視是日本松下的“火箭炮”,春華乍一聽還以爲是孩子的玩具。認識了資生堂,花王這些日本大牌化妝品,學會了用面膜,用防曬霜。姚娜每天早晨只喝一杯酸奶,難怪身材保持的這麼好,不像她每天稀粥小鹹菜,灌了肚大水飽。姚娜的日子,纔是春華想要的生活,精緻而有品味。

每天早晚,春華都會帶着狗狗下樓溜圈兒,鄰居田田媽也會同一時間溜狗狗。因爲狗狗和田田媽有了共同語言。學會了給狗狗織小襪子,毛背心,每天要用洗髮香波給狗狗洗澡。狗狗開始長大,長胖,平平的後背像一隻小板凳。春華索性給狗狗起名就叫“板凳”。妞妞也喜歡“板凳”,春華說,“板凳”是她的二姑娘。那天,妞妞對春華說:“媽,你對板凳比對我爸都好。一年365天,你天天罵他,今天我爸過生日,你別罵他了。”

春華不記得大力的生日,心想:這真是“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妞妞還挺記。掛着她那個沒用的爹。

大力不喜歡“板凳”,勢利的“板凳”也不喜歡大力,總是衝着大力叫喚。晚飯後,春華都會在院子裏溜狗,而大力也會下樓蹲在馬路邊上看下棋,春華也總是繞開那羣看棋下棋的人。

但“板凳”不知道是吃了什麼,或者是她喂多了,就這麼死了。春華傷心極了,她把“板凳”埋在了公園裏的樹根下,還特意祭了“頭七”。是大力幫着挖的坑,她的話大力是聽的,大力知道這樣做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吵。

去了車間後,大力似乎多了好些酒友,三天兩頭地喝的爛醉和半醉地回家。春華厭極了大力身上的煙味酒味和汗味,不去洗澡春華是不讓大力上牀的,就因爲這事兒,春華和大力喊上了無數次。更不可理喻的是大力醉倒在半路上,居然還磕掉了半顆門牙。她幾乎發瘋似地衝着大力喊,然後大哭。春華也發現自己好象已經沒有辦法和大力好好說話了,每一次說話都是在大喊大叫。

早晨醒來,春華扔在桌上一疊鈔票,讓大力趕緊去把那半顆門牙修好。並狠狠地甩出一句:“你不嫌磕磣,我還要這張臉。看着就讓人噁心!”

5

如果沒遇到小林,春華對大力的嫌棄還不至於此。

春華從銀行出來,陽光下有些刺眼,她低頭在包裏找墨鏡。“馮春華”一個聲音好熟悉,她回頭,是小林。

“剛纔在銀行,看着像你。就等了你一會兒,還真的是你。”小林胖了些,但和以前大有不同。春華愕然,10多年了,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居然從來沒遇見過。

“急着回去嗎?找個地方坐會兒吧!”小林大大方方地邀請春華。

此刻春華的胸中有一千隻小鹿在撞,她無法呼吸。十幾年來,她回憶過無數次與小林分手的畫面,也想象過無數次與小林的不期而遇:小林孑然一身,還在等着她。或者小林與她形同陌路,視而不見。再或者小林過得很幸福,不幸的反而是她。

他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飯店,小林點了菜,要了啤酒。“看樣子你過的不錯,胖了這麼多。我差點沒認出來,但聲音一點兒沒變。”小林說話很輕鬆,與春華的想像完全不同。小林給自己滿上酒,也給春華滿上。春華說下午還要回單位,不能喝酒。

“請個假吧!這麼多年沒見了,就當老朋友敘敘舊。”小林很堅決地看着春華。

春華猶豫了一會兒,給經理打電話請了假。如果當年,小林也是這麼堅決,春華是不是會重新選擇?豐富的想像力一直陪伴着春華,她生活的一部分就是靠想像活着。

小林早已結婚,有了一對龍鳳胎。小林的兩個妹妹就是雙胞胎,他家有這個基因。春華離開工廠後,小林也走了。他去了五愛街,最早的批發市場。老婆就是在市場認識的,她的全家都在市場做小商品批發。現在他帶着弟弟妹妹都在市場買了攤牀,主要賣箱包和小商品,從義烏和溫州進貨。全家人在他和妻子的引領下,都有了各自獨立的生意。他遇到春華,正是來銀行給供貨商匯款的。

小林開車把她送到了那個徒有虛名的大院門口。車不讓進,小林走了。春華恍恍惚惚地走進大院,她把小林寫給她的電話號碼,握在手裏,撕個粉碎。她哭了,又笑了。命運和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當年是她把小林扔在雨裏,在無數次的回憶中,她也慚愧了無數次,彷彿是她把小林扔進了無底的深淵。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天她是把自己扔進了無底的深淵。

那一晚,春華無聲無息。大力坐在電視機前,張着嘴哈哈大笑地看着小品。從後面看上去,大力的頭髮中間已經禿了,天天“擰螺絲”的勞累也沒能阻擋中年發福的腳步。春華面無表情,躺在牀上。大力習慣了春華的暴躁與沉寂,他自己也奇怪,一個文質彬彬的女人怎麼就變成了忽晴忽雨,大喊大叫的瘋婆娘。

6

春華出事兒了。愛華接到了黃經理的電話,她和孫鵬趕到了春華單位。黃經理把辦公室的門關上,春華坐在沙發上,神情木然,又好象如釋重負。老黃對愛華說:“小馮讓我給你打的電話。我知道老馮現在身體不好,可這事兒,你倆能做的了主嗎?”

愛華也着了急:“黃總,到底啥事兒呀?”

“小馮,她挪用了公款。”黃總哭喪着臉。

“什麼?”愛華和孫鵬都大喫一驚,“多少錢?”

“財務還在覈對票子,初步算是18萬。”老黃已是滿頭大汗。

愛華的腿一軟,若不是孫鵬扶住,愛華早已癱坐在了地上。孫鵬和愛華瞄了一眼若無其事的春華,已是目瞪口呆。

“黃總,會不會弄錯了。”孫鵬一點也不相信,“春華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這些年也沒有用錢的地方。”

“還弄錯啥呀!春華都承認了。這還是上個月的事兒呢。有家客戶催着結算,小姚說啥也沒找到匯款的票子。問春華,也說沒有。這就對帳吧。這一對不要緊,對出了這麼大一窟窿。”老黃急扯白臉地說着。

“小姚去銀行把這兩年的對帳單都複印回來了,一筆一筆挑的。這春華膽子也太大了,把票子都撕了。”老黃恨自己看走了眼。

“你公司的財務是怎麼回事兒,春華自己就能辦這麼大的事兒。”孫鵬不解。

“小姚是會計,但票子都是春華給她多少她做多少帳。她業務能力強,但責任心不強。平時呢,圖省事兒,這財務章都放在春華一個人手裏。她的背景你們也知道,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我合計她倆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也沒往這上想呀。”老黃懊悔不迭。

愛華走到春華面前:“錢,都弄哪兒去了?”

“花了。”春華冷冷地答。

“花了?18萬你都花了?你沒買房子沒置地,天天下飯店住賓館也花不完啊!”愛華急了。

“反正都花了,我也沒記賬。”春華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好,你不說是吧。隨單位怎麼處理你吧!”愛華氣的發抖。

“你問也問不出來。找你們來是這個意思:畢竟我和你們的爸爸是老同事,老馮這個人是要臉面的。”看來老黃早就有了打算,“春華的事兒,我是這麼想的。如果能把錢都還上,就不經官了。寫個檢查,主動辭職。公司也不處理了。”

愛華和孫鵬知道,這事兒,一旦作爲案件上報,誰也脫不了干係。從領導到會計,全有責任,這麼大的一家公司,財務印鑑和現金支票,都由出納一個人把着。要不是長時間的爛頭帳,春華也不會嚐到甜頭,鑽了空子。現在出事兒了,讓春華一個人兜着。這18萬可不是個小數,哪能是三天五日挪走的。再說挪哪兒去了?

小姚進來了,拿着一摞表,對黃總說:“都對上了,就這18萬。我給所有的往來單位都發了函,讓他們把往來數核一遍。”

“沒說別的吧。”黃總有些緊張。

“沒有,我說是合資方業務審計,覈對往來,上報數據。”小姚回覆着。

黃總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小姚只要工作上心,業務能力是有的。再說,她也不想讓事情擴大。

愛華和孫鵬表示,回去商量一下,看這事兒怎麼辦。畢竟這麼大的事兒,一家人總得商量一下。

7

春華爸剛出院,這事兒不能讓老人知道,有可能會要了老人的命。春華媽是主張拿錢息事寧人的,大姐麗華也同意拿錢,總不能眼看着春華被送進監獄吧。

愛華恨着牙根疼,嘴上說不管,但心裏是最怕春華進去的。現在孫鵬是給領導開車,明年領導還有可能晉升,帶不帶着孫鵬正是關鍵的時候。偏偏這時候春華捅了這麼大一個簍子,她不找別人,只讓黃總給愛華打電話。她喫定了,這事兒只有愛華和孫鵬能擺平。怎麼擺,除了錢,說什麼都沒用。

愛華約了姚娜,她非要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就算花錢也要花的明明白白。

姚娜親切地稱愛華爲二姐:“常聽春華提起二姐和二姐夫,也總讓我託人從日本帶面膜和護膚品,說你喜歡用日本的化妝品。”

愛華覺得姚娜話裏有話,春華從來沒給過她化妝品。“小姚,姐姐今天約你來,就是覺得你和春華在一個辦公室這麼久了,一定知道些什麼。現在事兒已經出了,春華肯定不會在單位待下去了。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什麼事兒,我們和她家壓根沒見過這些錢。”

姚娜見愛華不兜圈子,也不想再替春華瞞着了。“姐,你真的不知道春華外面有人了?”

“有人?我不知道,誰?”愛華腦子飛快地轉着。

“我們單位吧有個電工,跟春華挺好的。”

“你說的是陳實?”

“姐,你知道他呀?”

“我知道什麼啊?他是春華的同事,去年我家裝修,還是春華找他來幫忙布的電線。看上去比春華小啊,白白淨淨的,是他嗎?”愛華的耳朵嗡嗡響。

“沒錯,就是他。春華膽子真大,還領你家去了。”姚娜撇了一下嘴角,“這麼說,大力也見過他?”

“當然,我家裝修都是大力有時間幫看着的。”

“看來我還真是小瞧了春華。”姚娜一臉的壞笑。

“倆人就算在一起瞎扯,也花不了18萬啊!”愛華關心的是錢去了哪兒。

“這錢要花起來還不快。反正大飯店沒少去,說是二姐夫有本事,喫飯都可以記賬。”聽着姚娜的語調也酸了。

“缺心眼兒的春華,你吹牛也不掂量掂量,這是要毀你姐夫啊!”愛華心裏暗罵,氣不打一處來。

“小陳家條件不好,老婆也下崗了,兒子上初中。聽說家裏動遷,想一步到位換間大點的房子,四處張羅錢。會不會是春華幫的忙啊?”姚娜輕描淡寫地說着,“我也是瞎猜的,姐,這錢的事兒,你還得問春華。我也就知道這些,再說單位同事都知道她倆好。這年頭,時興姐弟戀。”

姚娜再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從來勸賭不勸嫖。看來春華這掩耳盜鈴的事兒,除了自己家人,在單位早已不是什麼祕密。過不下去就離婚,這是何苦。或者是自己太高看春華了,人家小陳壓根就沒想過離婚。愛華,怎麼也想不明白她這個妹妹到底搭錯了哪根筋。

8

十八萬湊齊了,交給單位堵上了窟窿。還是孫鵬有見識,他對黃總說:“錢可以補上,但檢查不能寫,既然堵上了窟窿,春華也同意辭職。那就是私了,還寫什麼檢查?寫給誰?這事兒就到此爲止了。以後再有什麼,也與春華無關。”

春華離職了,姚娜也通過她的老公調到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當會計。這事兒黃總自然是按下不提了。

馮家拿出了十八萬的真金白銀,還不知這錢花在哪兒了,自然不能善罷甘休。春華面對一家人的盤問,死活不鬆口。就是花了,沒了,不記得了。

愛華直奔主題:“你的錢你愛花哪兒就花哪兒,我們管不着。但這十八萬是大家湊的,你說怎麼辦吧。”

春華語出驚人:“我賣房子。這錢不用你們拿。”

“你賣房子?賣大力的房子?你瘋了?大力同意嗎?”麗華着實被這個小妹妹驚到了。

“他同意就過,不同意就離。還能怎麼樣?”兩個姐姐這時才發現春華的主意太正了,說什麼都沒用。

“我們不是逼着你還錢,只是希望你跟我們說實話。”愛華語氣緩了下來,她知道春華要是犯起倔來,她也弄不了。

“以後咱們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過的好,過的壞都自己帶着,誰也不用管誰。”春華冷冰冰的語調,像是想斷了這一份親情。

大力沒和春華離婚,結婚這麼多年,兩個人都把對方看做是一個牌位,就在那立着,昭告着天下,他們是有婚姻的人。就像孫鵬說過他倆,一對兒懶人,是連離婚都懶得離的人。

大力也同意賣掉院裏的房子。他單位正在搞集資團購商品房,只要3500元一平米,而這院裏的房子能賣到8000元一平米。

春華用房子的差價,還了家人替她交的那18萬。母親悄悄地把10萬塊錢塞給春華,告訴她別委曲了自己。父母的錢就是給她留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錯就錯了,以後別再錯了。和大力實在過不下去就離吧。春華撲在母親的懷裏哭了,好久沒這麼哭了。

搬出大院的時候,春華一點也沒留戀,與其說是搬家,對她來說更像是逃離,逃離所有沉湎其中的過往,逃離公婆弟妹奇怪的目光,逃離鄰居們的竊竊私語,逃離...........

9

春華離職時45歲,正好社保局有政策,滿足40、50的失業人員可以享受國家的社保補貼,春華在社區辦好了手續。大姐夫的朋友開了一間包子鋪,生意很好,每天都要給超市供貨,包包子的人手不夠。大姐怯怯地問春華:在操作間包包子,不用招呼人,工資只有700元,能不能去。沒想到春華居然答應了。

一包就是五年。五年的時間細數起來,除了謀生還是謀生。起早貪黑地包包子,春華從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能嫺熟地做出各種麪食。大力和妞妞最喜歡喫春華熬的小米粥搭配大包子。

春華可以領養老金的那年,大力又下崗了。單位再次大規模裁員,一刀切,距退休不足5年的工人,全部內退。每月發1100元生活費,負責交三險直到退休。下崗後,大力去了物業當保安。

雙方的老人相繼過世,大力的父母一直和弟弟小凱生活在一起,房子自然歸了小凱,春華也沒什麼可計較的。馮家老人的房子歸了春華,兩個姐姐的日子越過越紅火,順水人情送給了春華。春華現在也不在跟別人過不去,當然更不會跟錢過不去。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夢還得自己圓。自從去了包子鋪,春華的心性像是變了一個人,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每天除了幹活就是幹活,家裏的一切都讓她擦洗的乾乾淨淨。只是很少與人來往,話也少了許多。

女兒妞妞也結婚生了孩子,春華成了姥姥,每天給妞妞帶孩子。妞妞從小就不像春華,一直活得簡單快樂,嫁個普通人家的男孩,公公婆婆在外地,幫不上什麼大忙,也沒有婆媳之間的摩擦。

就在大力退休前一年,突然接到物業的電話。說大力暈倒了,被120送到了醫院。春華給妞妞打過電話後就直奔醫院,大力是突發腦梗,搶救及時,做了溶栓很快就恢復了,並沒留下任何後遺症。只是藥是不能停了。

春華在大力醒來的第一句話說是:“你要是這麼走了,可把我和妞妞給坑了。”

大力呢,也還是一貫的油腔滑調:“那我還英年早逝呢!”

大力退休了,每月退休金5000多元,再加上在物業當保安的2000多元。可以說收入不菲。春華兩個姐夫也退休了,養老金跟大力也不相上下。春華的心終於開始敞亮了。

保安是連上24小時再休息的,春華總怕大力身體喫不消。大力的血脂高,喫的盒飯又不健康,儘管離不遠,但也不能脫崗回家喫飯。所以,每到大力當班的時候,春華會熬上一鍋小米粥,包上一籠包子,給大力送去。

春華坐在椅子上歇着乏,鍋裏熬着粥,蒸着包子,手機定着時。她起身翻攪着鍋裏的小米粥,把它們灌進保溫瓶,等着包子起鍋。

春華看着這黃澄澄的小米粥,心裏也熱辣辣的。熬這一鍋小米粥,只要不撲鍋,不糊底,不管怎麼翻騰,是越攪越稠,就像這黏糊糊的日子。而她,也終於熬成了包大力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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