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煙火

01

“秀姐,我大哥呢?”強子在門口衝店裏喊。

“去社區了。預約登記打疫苗。找你大哥幹啥?”秀姐扯着脖子往外喊。

“能有啥事兒?找我大哥嘮嗑唄。”

“你倆大老爺們有啥嘮的?我告訴你,強子,別攛掇你大哥買股票”。

“哪能呢!我大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我這不是剛上道兒,想請教請教大哥。再說錢都在姐手裏把着,我大哥想買也沒錢呀!”強子接着話,貧着嘴。

“請教他,不得讓你賠個底掉。我告訴你,強子,炒股票這事兒就不是咱們乾的。咱就那挨累的命,出多少汗掙多少錢。”

強子是隔壁洗車店的老闆,最近迷上了股票。經大哥“指點”,買了兩隻股票,竟然都漲了。從此,把大哥看做大隱於市的炒股高手。這會兒店裏沒活兒,過來找大哥切蹉切蹉。看大哥沒在,剛想走。一聽秀姐說股票,又立馬又來了興致,走進了小飯店。

“秀姐,這會兒沒事兒,你跟我說說大哥炒股的事兒唄!大哥看股票,K線啥的,挺厲害的,咋就賠錢了呢?”強子還想深挖些消息。

“有啥好說的,反正就是賠了。他就一個炒菜的,非要炒股,不賠纔怪。”秀姐,提起股票就一肚子氣。“要不是給你老侄兒買房子,逼着他把錢提出來,他賠的更多。”

“那我大哥咋說,要不是你們逼着他賣股票,他再挺挺,就漲了。”強子還在刨根問底。

“可拉倒吧!聽他吹,還漲回來。你看看這房價漲的,再看看那股票跌的。要不是當年買了房,現在你老侄兒還沒房子結婚呢!他那點股票,早賣早好,還漲回來,做他的大頭夢。”秀姐是一點面子不給大哥留。

強子舉着手機讓秀姐看滿屏一片紅通通的股票,得意地說,這一天炒股比一個月洗車掙的都多。

“強子,你和你媳婦整這個店兒也不容易,可別因爲股票再把錢都賠進去。你別看今兒掙了,保不齊明天就賠了。”秀姐勸着強子,不給他一丁點兒炒股賺錢的希望。

秀姐深受股票之傷,說的是肺腹之言。但提起家事兒也是真真假假。家醜不外揚,哪能啥都往外說。強子剛入市嚐到點甜頭,這些喪氣話怎麼可能聽得進去。

02

秀姐站在飯店門口有點兒發愁,自從五一節之後,客人就有點少。每天只有500元的進項,去掉七七八八的費用,勉強維持。從去年春節開始,因爲疫情歇了小半年,好多小館子都黃了。只有秀姐還一直挺着,她總覺得一切都會好的。

今年年初生意剛好點,每天能賣上800元,原以爲否極泰來,誰成想疫情又出現了反覆。按要求,門上的玻璃都貼着掃碼的標識和進屋戴口罩的提醒。可誰能戴着口罩喫飯呢!社區通知開始預約打疫苗,秀姐希望疫苗的全面接種能讓生意好起來。

七年前,秀姐和丈夫一起在小區的路口開了這間早點鋪,賣筋餅油條豆腐腦。秀姐的丈夫曾是大飯店的廚師,因爲腰傷,不能長時間站着,就辭了工作。身體恢復之後,爲了生存和秀姐一起開起了這家夫妻店。說是夫妻店,其實都是秀姐一個人在忙活。和麪,烙餅,炸油條,熬豆漿,點豆腐腦,拌小菜。每天從早到晚,忙的不亦樂乎。而她的丈夫“我大哥”只是幫着撿撿碗筷,給外賣打包,給堂食的顧客舀豆槳豆腐腦,還有就是收錢,時興掃碼後,他的這項工作也“下了崗”。

“我大哥”是秀姐對她丈夫的稱呼,開口就是“我大哥”,閉口也是“我大哥”,日子一長,來飯店的人也都稱老闆爲“我大哥”。沒人知道秀姐叫什麼,只聽見“我大哥”有時喊她“秀兒”,常來的人也就跟着稱她“秀姐”。

秀姐是個急性子,幹起活來真是手一份嘴一份。一邊幹着活,一邊招呼着客人,雖沒有阿慶嫂的口才,也是個處處熱情周到的人。一間早點鋪,花樣越多越是挨累,哪一樣食物不是起早貪黑備出來的。秀姐想得清楚,這小店主要是靠回頭客,喫的可口才是經營之道。早點的主食多備幾樣,可堂食也可外帶。俗話說的好,衆口難調,小菜先準備10來樣,再根據客人的口味喜好增減。

中午呢,以米飯壇肉爲主,配上東北人喜歡的酸菜。冰箱裏還有提前包好的凍餛飩,再加上常備的一團面,有一些常客會點一碗手擀麪。遇上單點炒菜的,大哥就會露上一手。但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這份辛苦總算是有了回報,小店越來越紅火。天不冷的時候,在門口還會另支起幾張小桌。東北人喜歡熱氣騰騰的早餐,一碗熱豆槳或豆腐腦,配兩根現炸的油條或一張筋餅,再來一碟小菜,不到10元喫的飽飽的。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掙上一萬元不在話下。秀姐的臉上總是掛着喜盈盈的笑。

秀姐和“我大哥”並不住在附近,每天凌晨3點鐘他倆就要從家出發趕到店裏,開始早點的準備。5點鐘,早點鋪就準時開張了。

若是夏天到了,開業時間還會延長。在外面支個爐子弄點燒烤,雖說能多掙點,一天休息的時間就更少了。反正,秀姐的一天,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我這一天就是幹活,除了幹活,還是幹活”。

03

“我大哥”姓韓。燒的一手好菜,以前在“友誼賓館”的餐廳當廚師。可以說燒的是燕鮑翅級別的大餐。因爲腰傷不得不辭了工作,歇了半年。身體恢復後,就和秀姐開這間早點鋪。他那熘炒烹炸的手藝,在這小店就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在賓館的餐廳燒菜,與自家開飯店不同。前者講究的是色香味正宗,特別是食材的品相和擺盤都是賣點。菜品是固定的,有水案,有徒弟,他只要把握火侯和調味就可以了。而自家飯店就不同了,講的紅油醬赤,手快量大,適合大衆的口味才受歡迎。這點他反倒比不上秀姐了,在家也是,倆孩子都愛喫秀姐做的家常菜。

讓他和秀姐下決心開飯店是因爲股票。秀姐說的沒錯,十男九賭。他以前就是喜歡打點小麻將,常玩的都是熟人,也沒啥大的輸贏。腰傷養病在家,沒事兒就去棋牌社坐會兒。是大雷,是大雷最先玩上了股票。也不知道他認識了哪路神仙,買啥啥漲。天天吹,不光吹。花錢也不一樣了,確實比以前大方。哥幾個也開始關注股票,那是真漲呀。那段時間,股指就像瘋牛一樣,一路向上,跟着大雷買股票的還真都賺着錢了。

“我大哥”,是個謹慎的人,他不會冒然行事。他得先看,再下手。經過驗證,他們確實都掙錢了,他才終於下決心入市。此時上證綜指已經快到3800點,但專家說:一萬點不是夢。股民說:死了都不賣。最後的上漲是最猛的時候,投了5萬,選最強勢的,當然都是跟着大雷買。大雷說,人家客戶經理和大客戶簽約, 一簽就是900萬。咱這點小錢,就是菜藍子工程。哥幾個都聽傻了,強者恆強,一定要買強勢股。大雷有消息,就跟着他,賺了請他喫飯。賠了認栽,不怨他。很快這五萬元,幾乎翻倍,但買的股票是幹啥的,完全不知道。也來不及知道,錯過就不是這個價,賣了就買不回來。“我大哥”索性一古腦又投入了20多萬,從秀姐手拿出這20多萬的時候,秀姐差點哭了,死活不鬆手。但看着股票帳戶上小10萬的市值,秀姐也心動了。撒手的那一刻,還不忘千叮嚀萬囑咐可別把錢打了水漂。

事情並沒按着期望的方向走。上證綜指過了5000點,就漲不動了。急轉直下,一路下跌, 指數很快就跌了一半,而他買的股票跌的更多。“我大哥”還見識了啥叫“熔斷”。那一天,想賣都賣不出去。“我大哥”懵了,剛開始大雷還跟他說是正常回調,挺住。後來,大雷的人影也不見了。再後來聽說大雷的媳婦在和他鬧離婚,大雷加了槓桿,賠慘了,還欠了外債。

“我大哥”這火上大了。還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買的都是啥股票,就全部套牢。他哪受過這等刺激,這錢是老祖宗的家業換來的拆遷補償款,就這麼賠進去了,怎麼和家人交待呢。他看着股票帳戶,死的心都有。

04

秀姐戀戀不捨拿出來的那20萬塊錢,其實是他們倆口子分得的動遷補償金。

她和“我大哥”原是住在城市北郊的農民。說是農民也只是農村戶口,他倆一直都在城裏打工。“我大哥”是廚師,秀姐除了照顧老人孩子,也在城裏的飯店幫忙。勤快,肯喫苦的人啥時候都不愁掙不着錢。

前幾年在城鎮化的動遷政策下,交了宅基地,住進了高樓。因爲動遷的年代比較早,支付的補償金跟現在沒法比,但也給了兩套房子。一套秀姐兩口子住,一套給了大兒子,再加上補償金,在當時也算是一筆鉅款。

秀姐拿着這些錢,心裏知道這是幾代人留下的家業,在他倆這一輩全部變了現。錢這東西沒有不行,多了也是禍害。村子裏的好多人,都拿着從天而降的鉅款無所適從。有的參加了集資,有的買了理財,有的開始賭博.......反正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哪裏拆遷哪裏就有無數的騙子聞風而至。

秀姐一心想再給老兒子買套房子,老兒子上大學,畢業分配回不回來還不確定。手裏握着錢,也是給老兒子留着娶媳婦的。

秀姐萬萬想不到“我大哥”會炒股賠的這麼慘。剛剛辭了工作,又炒股賠了錢。以後的日子咋辦?問題是,他還天天張羅要錢去補倉,翻本。這不是賭博是什麼?多少錢扔進去,就像扔進了無底洞,一丁點兒聲響都沒有。

秀姐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大雷離婚欠債的消息,那是傾家蕩產了。嚇得秀姐天天逼着“我大哥”賣股票。這股票都快跌沒了,哪捨得賣呀。還是秀姐有辦法,搬出了老太太——“我大哥”的老母親。老太太年輕時守寡,拉扯大這幾個孩子不容易,“我大哥”絕對是個孝子。老太太一出面,他不得不實話實說。老太太問他,一共賠了多少。當得知陸陸續續投入了近30萬元,現在只剩下不到10萬元。老太太氣的大罵這個敗家子,這是賣祖宗房子和地的錢,居然拿來賭博了。在老太太的眼裏,玩股與賭博無異。那天,一家人都哭了,當初老太太讓他學廚師,就是不管啥時候都能有口飯喫。入正行,走正道兒。可誰成想,他想一夜暴富。

哭過之後,老太太拿出了壓箱底的存摺20萬,也是動遷補償款分給老太太的那一份。老太太含着淚把錢交給秀姐,說:“咱平頭老百姓過日子,過的就是乾柴細米不漏的房屋。這輩子只能置房子置地,不能賣房子賣地。這錢放在手裏終究是個燒包,你們回去把手裏的錢歸置歸置,給我那小孫子再置間房。有兒子的人,就得提前合計這些事兒。現在不像以前,說蓋就能蓋上一間,別到時候抓瞎。”

老年人的仁慈總是看清了種種現實的天真。“我大哥”羞得無地自容,哭着說也是想賺錢,爲了這個家好。秀姐更是泣不成聲,把錢交給他炒股,腸子都悔青了。左躲右躲還是沒躲這個坑。

這一鬧騰,“我大哥”清理了股票,取出了錢交給了秀姐。秀姐早就想再買一套房子,現在老太太做主給孫子買房子,更是讓她堅定了信心。有多少錢辦多大事兒,秀姐拿出所有的存款,買了一套房子。她不願意貸款,在她的心裏,貸款就是欠債,欠錢的日子秀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05

話說拿着老太太的20萬元,秀姐和“我大哥”心裏那是真的不好受。說句不好聽的話,那是老太太的棺材本。兩口子心裏都知道這錢一定得還上,怎麼還,兩人各有小九九。

自從老太太去了大姑姐家,秀姐就一直在飯店幫忙,心裏早就想開個自己家的小飯店。但“我大哥”卻覺得太操心,他還心存僥倖,想在股市上撈回本錢。儘管遙遙無期,但他卻私下認真地研究起了股票。秀姐知道他沒錢,也就沒上心這件事兒。

秀姐又提起了開飯店的事兒。說先開個早點鋪,一是本錢小,二是這點活兒,她自己就能撐下來。中午要是有點炒菜的,大哥再上。“我大哥”這次終於點頭了,自己幹怎麼也比打工強,多掙點錢纔是現階段的正經事兒。秀姐是個撒冷人,說幹就幹,很快就選好位置租了房子開業了。

七年了,起早攤黑,就憑着這間小小的早點鋪,兩口子先後給倆兒子完成了娶媳婦的大事兒。少了買房子的壓力,事情就輕鬆多了。就因爲當年給老兒子買的那套房,“我大哥”徹底服氣了家中的老媽和老婆這兩個不一般的女人。那時在渾南新區買的房子每平米還不到5000元,現在已經漲到了1.5萬元甚至2萬一平。

再看看當年買的股票,離買入價還差那麼一大截子。真不知道大雷是真有消息,還是閉着眼睛瞎買的。話說大雷,得了心悸的毛病,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有一段時間,睡覺不能脫鞋,必須穿着鞋,套上塑料袋才能睡着。得的那是做夢都想跑的心病。

自從開上這間小店,秀姐雖然累,但心卻靜了下來。 空閒時就拿起手機,看看小孫女的視頻,隨手再發個朋友圈,所有的疲憊都煙消雲散了。一提起兒子,秀姐最喜歡說的就是:“一個兒子是靠山,兩個兒子是江山”。

06

秀姐的兩個兒子都已成家,她也算了了心事。孩子們也勸過他們別這麼辛苦,別幹了。但秀姐並不這麼想。秀姐和“我大哥”是從動遷之後才參加的社保。按當地政策2004年之後參加社保的女性,必須要等到55歲才能領取養老金。而秀姐今年50歲,大哥比她大五歲,應該是和她同年退休。

她不想給兒子增加負擔,維持着這家小店,就算疫情期間也咬牙挺了過來。就爲着每月有錢交社保和醫保,將來老了不給孩子添麻煩。再就是看見小孫女天天喊“爺爺奶奶”,而自己兩手空空,這種事秀姐是絕對幹不出來的。她是個要強和要臉兒的人。何況還有需要她守護的“江山”。

還有五年,秀姐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加油。每個月2000多元的社保和醫保,還有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指着這間小店出呢。 再有就是欠老媽的錢還差12萬沒還上。每次想還給老媽錢,她老人家都說不着急,先緊着孩子們的急用。秀姐心裏明明白白:“這日子就是沒完沒了地往前撓扯,邁過一道坎兒,還有另一道坎兒等着。等所有的坎兒沒了,這日子也就快到頭了”。

秀姐覺得這錢,越來越不好掙。她是想方設法地把生意做活。她註冊了快手,天天早晨直播。但早點和別的不同,收效並不大。秀姐也開始嘗試在網上外賣炒菜,這讓大哥有了用武之地。還在朋友圈帶貨,又是煎餅,又是鹹鴨蛋。如果早上備多了油條,她還會用油條做餡,配上雞蛋和韭菜,蒸一鍋包子,或烙上一鍋餡餅,在朋友圈一發,有饞的,就過去吃了。秀姐的朋友圈天天都有好喫的。

“我大哥”呢,雖不死心那股票就這麼賠了,沒事就研究股票,但這幾年屬實沒有閒錢往股市裏放。隔壁的強子就像當初的自己,啥也不明白,就往股市裏扎。是他放風給秀姐的,說強子買股票了。秀姐一聽就急了,一是怕“我大哥”再往裏投錢,二是怕強子走“我大哥”當年炒股賠錢的老路。秀姐私下讓強子媳婦把錢看緊了,股市確是個掙錢的好地方,但不是什麼人都能掙着錢的。就像洗車,做飯,炒股,隔行就是隔着一座山。

還是秀姐的話實在:“天上掉餡餅,哪有那好事兒。就算真的掉下來餡餅,油乎乎地正好落在你嘴裏,也得把你燙個半死。”

可這世界上的事兒,只有走過了才知道對錯。強子的股票或許哪天就得跌了吧,交過學費才長記性,這事兒,誰也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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