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男心計


1

M市婦科門診大廳內。

我和楠子氣血翻湧對峙了3個多小時,看熱鬧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我精疲力竭坐在大廳椅子上,右手死死攥住楠子左手腕,楠子滿臉淚水,表面上看一副楚楚可憐樣,但態度十分拗撬,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跟我對峙到天黑。

我順了一下氣,又重複一遍,“這孩子你必須打掉。”

“不打!”

對話已經循環上演不下10遍。

我已到忍耐極限,猛然站起身,把所有怒氣化爲一巴掌,狠狠扇在楠子臉上,楠子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她緩緩站起來,目光突變兇狠,迅速往樓梯口方向跑去,我趕緊追上去,氣喘吁吁追到6樓,也就是醫院頂樓。

她右腿已跨過護欄,兩隻手緊緊抓住欄杆,對我大吼,“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一時間,我如被雷劈中形神俱滅,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楠子,你快下來,媽媽不逼你了,媽媽什麼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

“說話算話。”

“算,算……你快下來,快……下來啊。”

落日的餘暉很刺眼,血一樣猩紅。

楠子右腿緩緩跨回欄杆,步入安全地帶,低頭撫摸小腹。巨大精神刺激和低血糖操縱下,我暈了過去。

我躺在病牀上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萬萬想不到楠子竟會以死威脅我,事已至此,我萬不能再以長輩之威逼迫楠子。

自從得知楠子懷孕,我一直處於歇斯底里狀態,跟她面紅耳赤爭吵掐架,絲毫沒有動搖她給黃智傑生孩子的決心。

我閉上乾澀雙眼,感覺纖屑倦伏的疲倦。

人在巨大情感衝擊下會喪失理智,如今躺在病牀上安靜下來,心也一點點靜下來。

我終於認清一個殘忍事實,要想讓楠子離開黃智傑來“硬”的根本無效,反而應了“羅密歐茱莉葉”定律: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越阻攔的愛情,越相愛。

我需要好好理一下煩緒。

2

1個月前,楠子說想我了,讓我去學校看她。

楠子正在讀大三,我和她一起吃了泰料,中途冬陰功湯汁濺到我臉上,我隨手拿起楠子手機,點開照相機扭轉攝像頭,用紙巾擦掉眼角和額頭湯汁。

楠子看着我捂嘴笑。

我用她手機抓拍了她笑的照片,點開相冊看拍得如何,卻看到楠子和黃智傑不堪入目的牀照,我差點把咖喱飯吐出來。

楠子見我臉色不對,一把奪過手機,支支吾吾承認她正在跟黃智傑談戀愛,今天約我來就是談這件事,希望我能同意。

我恨不得掀桌子,對她嘶吼,“我不同意!”

楠子一臉倔強,頭高仰。

“我已經懷了他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我要生下孩子,現在大學生也是可以結婚生孩子的!”

我胸口彷彿灌入鏹水,潰痛發爛,哆嗦着手打電話給黃志傑,30分鐘後,黃志傑坐在楠子身邊,怯怯不敢擡頭。

“阿姨,我是真心愛楠子,希望你不要因爲我窮就拆散我和楠子,我會好好奮鬥給楠子幸福。”

他故意提高“窮”字音調,彷彿我是一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勢利家長,而楠子從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錢,所以在她眼裏,物質多麼庸俗,愛情多麼高貴。

我端起面前的芒果酒潑在黃智傑臉上,語氣冰冷,“你聽說過農夫和蛇的故事嗎?”

黃智傑會意,背脊瑟縮一下,擡起頭,眼神如刀刃。

我故意把賬單遞給他,拉起楠子離開餐廳。

在我逼問下,楠子承認其實在高三,她就已跟黃智傑發生過關係,那會黃智傑住我家。

我牙齒咬得嘎嘣響,拆筋扒骨的恨,那時楠子還未成年!黃智傑簡直是禽獸,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是我。

黃智傑是我資助的貧困生。

3

9年前,我資助了剛讀初一的黃智傑。

黃智傑父死母改嫁,跟爺爺奶奶生活,爺爺還有尿毒症,他學習成績很好,考試成績一直班級前3,靈動雙眸閃爍對知識的渴望。

我每個月資助他500,他給我寫信,字裏行間都是感恩之詞,將來讀出來一定會報答我,回饋社會。

高二時,他嚴重偏理科,我花錢給他報了補習班,補習語文和英語,還給他買了手機,每星期都打電話詢問他需要啥。

那會他身體處於發育期,個子長飛快,衣服,鞋子,營養品我都買貴的,直接快遞到他學校。

他跟我不在同一城市,不管我工作多忙,每個月都會抽時間開車去他學校看他,他愛喫啥,穿多大碼衣服,各科成績怎樣,班級排名多少,我都瞭然於心。

那會真心把他當兒子培養。

他高考志願填的北大,但高考成績出來差了20分,第二志願他不願去,在電話裏哭得很傷心,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所在的M市正好有一個非常出名的清北復讀班,每年清華北大能出20多個,我女兒也在那個學校讀書。

我跟老公商量把他接到M市,他讀書厲害正好可以輔導女兒,兩人一起讀高三。

正是這個決定,爲如今慘痛現實埋下伏筆。

臨近高考那段時間,他說英語老師口語發音不準,好多同學都在外面找老師補習,他買了磁帶想跟楠子一起練聽力,我同意了,收拾出客房讓他住。

俗話說遠香近臭,他的一些惡習顯山露水。

他坐在沙發上會把腳擱茶几,口頭彈是“我操”,上廁所蹲在馬桶上腳印不擦,等。

我說他,他卻埋怨我沒容人之心。

有次我加班回家,看到他只穿了一條黃色菠蘿圖案的沙灘褲,上身赤膊,女兒則穿吊帶和短褲,兩人伏在一張桌子上寫作業,有說有笑。

我當時看着就不舒服,但高考在即,我沒多說什麼,只讓女兒把衣服穿好,不要感冒。

高考成績出來,兩人都沒考上北大,各自考上普通一本,在本市。

我當時對他已頗有微詞,決定只資助他大學學費,生活費讓他勤工儉學掙,黃智傑一聽氣哼哼進房間,“哐當”一聲重重關上門。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升米恩,鬥米仇。”

4

我穿一身黑色改良旗袍,用叉子叉盤子裏七成熟牛肉,黃智傑和楠子坐我對面。

“我同意你和黃智傑在一起。”

楠子淚盈於睫,“媽媽,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放下叉,嘴角微微一勾,“我不同意,你就要死,我哪敢不同意呢?”

楠子低下頭。

我繼續說,“但我有一個條件。”我望向黃智傑,黃智傑眼瞼微斂,目露精光。

“車子,房子沒有就算了,你正在實習,我也不爲難你,但我們家不倒貼,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我不會給楠子一分錢。”

黃智傑嘴角抽動一下,拿起刀叉悶頭喫牛排。

楠子眉梢眼角都是雀躍,她從小在象牙塔里長大,哪裏知道沒錢的日子就如沒鹽的菜。

楠子辦了休學,搬到黃智傑出租屋。

出租屋是兩室一廳和一對情侶合租,情侶還養了一隻隨地大小便的藍貓,臭烘烘。

沙發,牀上全是髒衣服,客廳地上的網線和電線糾纏在一起,廚房油煙機是黑漆漆油漬,水槽裏是髒碗碟。

我一得空就煲鯽魚湯送去給楠子喝,也會帶些水果,但我對她的照顧僅限於此,髒衣服,碗碟,亂糟糟的地面,我視而不見。

楠子已經懷孕2個多月,孕吐嚴重,出租屋沒洗衣機,她喫力蹲在地上用搓板洗衣服。

“黃智傑呢?”

楠子擡頭看我,“面試去了。”

“哦?之前那份工作又不做了?”

楠子沒說話,左手扶住搓板,右手使勁搓一件發黃的白色短袖。

半小時後,黃智傑回來了,雙脣抿成一道剛毅直線,看來面試並不理想,見我來了,他不鹹不淡叫了聲阿姨,坐在客廳玩遊戲,聲音開得很大。

他實習9個月換了3份工作,藉口花樣繁多,其實歸根結底是他懶。

楠子很照顧他情緒,把我帶來的鯽魚湯一口一口吹涼端到他面前,又返回屋子關上門,語氣懇求,“媽,你看爸爸廠子裏還缺不缺人,你幫智傑安排一個工作。”

我立馬答應,語氣真誠。

“好啊,當然可以,就是你也知道,現在冬天醫療器械業淡季,只缺生產口罩的操作工,只要智傑不嫌棄,我跟你爸說說,得等他出院。”

楠子低頭不語,她爸爸因爲她的事氣得腦梗,住院一個多月,廠子裏一團糟,我又要工作又要跑廠子,焦頭爛額。

黃治傑聽到我倆對話,客廳傳來鼠標撞擊桌面聲。楠子到如今還沒去看她爸,眼裏滿是愧疚,朝客廳吼了一聲。

“你就不能戴上耳機?遊戲聲音吵死了。”

我拎起飯盒離開,走到客廳看到黃智傑坐在電腦前,腿擱在電腦桌上,已經換上印着黃色菠蘿的短褲,這條短褲他穿了4年,又皺又髒。

他低頭看手機,因爲戴着耳機全然不知我站他身後。

“你轉我點錢交房租,週末我屬於你,我的小狐狸。”

小狐狸十分爽快轉了他2000塊,他收完迅速刪了聊天記錄和轉賬記錄。

我瞭然於心,強壓情緒,輕輕離開屋子。

5

週末我在老公廠子裏忙得焦頭爛額。

晚上9點多,我還沒喫午飯,一邊打包口罩一邊跟員工自嘲,“這批貨是加急的,等發完這批貨我再喫飯,實在餓不行,我去門口先喝兩口西北風。”

員工笑得不行。

此時電話響了,是楠子,她氣息微弱。

“媽媽,我肚子疼,你快來帶我去醫院。”

我心頭一緊,立馬放下手裏活,飆車去楠子那,楠子情況比我想象中好點,我到樓下時,她已經自己下來了,扶着牆,臉色慘白,冷風如針刺在她臉上。

我小心翼翼把她扶上車。

“黃智傑呢?”

楠子眼睛湧上淚水,“他最近面試一直不順,跟朋友喝酒了,電話打不通。”

我不再言語,透過擋風玻璃凝視漆黑夜空。

到了醫院我跑上跑下,一通檢查下來,楠子是吃了不乾淨的食物導致急性腸胃炎,孩子沒事。

“你那天走後,我連喫兩天泡麪,今天肚子疼才發現泡麪是過期的,難怪一股怪味道。”

我和楠子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休息,楠子一直打電話給黃智傑,但一直打不通,氣得用拳頭捶大腿。

望着她焦急又憤怒的表情,我很想問她後不後悔,話到嘴邊還是硬生生嚥了下去。

“他沒空來就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楠子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像秒針搖晃時間,她微微顫顫站起身,腹部的隱痛讓她貓着身子。

出租屋沒電梯在6樓,我扶着她一步步爬上樓,推開家門,一股酒氣,黃智傑的牛仔褲和外套上全是嘔吐物,橫七豎八堆在牀上。

他襪子沒脫,呈“大”字型躺在牀上,鼾聲震天,楠子捏着鼻子拾起牀上的牛仔褲,一個避孕套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墜落。

楠子愣了許久,緩緩轉過頭對我說,“媽,你先回去。”

我看到楠子雙眼血紅宛如餓狼。

我知道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便插手轉身離去,剛關上門就聽到楠子發出揪心嚎叫,像曠野迷路的母狼。

我突然想起黃智傑那天在手機上和小狐狸的對話,“週末我屬於你。”

6

一星期後,楠子突然敲響家門。

她彷彿經歷了一場浩劫,腮肉墜下,眼袋浮腫,臉上沒一絲血色。

“孩子我打了,他在外面有人了,他說我給不了他想要的生活,別人可以。”

我緊緊抱住楠子,哭得肝腸寸斷,連日的壓抑和隱忍統統化作淚水決堤釋放。

我多麼害怕失去楠子,又怕楠子做傻事,無法言說內心,如今這結局真的大快我心,我燉了雞湯給楠子補身體,絕口不提黃智傑名字。

一星期後,我和楠子去醫院看了她爸爸,他爸得知兩人分開後,一臉驚喜望着我。

“我可沒逼她,她自願的。”

回家路上,我兩並肩走在路燈下。

我把藏在腦海裏一直沒說的話掏了出來。

“楠子,你有沒有想過,黃智傑當初是故意接近你?他當年高考失利,哭着喊着要復讀考北大,而M市正好有一個非常出名的清北復讀班,他順理成章來到我們城市,給你補習英語也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順理成章住到我們家,而你心思單純,又從沒跟異性走得太近,跟一個男生朝夕相處,很容易對他產生好感,其實也怪我當初欠考慮。”

楠子嘆了一口氣,駐足凝視地面。

“他高高帥帥,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很像金城武,可惜徒有其表,內心陰暗惡毒。”

楠子突然笑起來,轉過身雙手擱在我肩膀上,“媽媽,我還傻乎乎爲渣男要跳樓呢!”

楠子說完蹲下身又哭。

7

再次見到黃智傑是在5年後。

他一直沒離開M市,如今找到我是因爲他要結婚了,對方正是當年他手機裏的那位小狐狸。

他穿一身灰西裝坐在我面前,食指和中指交替敲打桌面,神色複雜。

“我老婆家在M市也算是有點臉面的人,婚禮上我父母一個不出席給賓客感覺不好,你和叔叔資助了我那麼多年,對我來說如同父母,所以我想請你們兩出席我婚禮。”

我用勺子攪拌杯裏咖啡,渾身氣血翻湧,黃智傑怕是腦子有問題,竟然自私到一點也不考慮別人感受。

難道他忘了當年是如何傷楠子的心了?還是他覺得過了5年,當初的事早就隨風而去?他沒半點懺悔之心,還妄想我和老公充當他父母角色,我都想笑。

不知道哪個女孩瞎了眼愛上這麼一個鳳凰男。

我努力平復情緒,擡起頭,“好啊!約個時間帶你老婆,我們一家人一起喫頓飯。”

黃智傑一臉興奮,彷彿狗喫到了屎。

3天后,我見到了那女孩,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沒一絲雜質,身旁放着一隻紫色LV餃子包。

她很懂禮貌,點菜時一直詢問我和老公的口味,對服務員很真誠說謝謝。

“阿姨和叔叔對智傑的幫助,他都跟我說了,在他心裏,你倆就如同他再生父母,以後我們會像對待親生父母那樣孝順你們。”

多麼善良的傻姑娘,我真心不想她被黃智傑毀了,我放下筷子,擡起頭突兀冒出一句。

“小狐狸?”

女孩先是一愣,然後紅臉低頭,“阿姨,你怎麼知道哥哥叫我小狐狸?”

哥哥是女孩對黃志傑的愛稱,電影同桌的你裏面周冬雨喊林更新就喊哥哥。

“我當然知道啊!他跟你談戀愛那會,我女兒懷着他孩子呢。”

女孩表情凝固,目光不停在我和黃智傑身上來回移動,我趁熱打鐵。

“要不要,讓我女兒來當面對質?小狐狸你先說說,你什麼時候跟他談戀愛的?”

“夠了!”黃智傑拍案而起,一臉兇狠。

他的反應無疑是默認我的話,女孩胸口劇烈起伏,拎起包起身離去。

黃智傑像哈巴狗一樣追了上去,女孩沒有理會他,把他推下車關上了車門。

我把這一切講給楠子聽時,楠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女婿問我兩聊啥呢?

楠子說,“我和媽覺得農夫和蛇的故事結尾對農夫太不友好,改了一下,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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