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動物展:第七幕

半小時以後。餐廳裏,晚餐已經結束。勞拉仍然蜷在沙發裏,腿在身子下面,頭枕着一個淡藍色靠墊,警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痛苦。新落地燈的玫瑰色絲罩使照在她臉上的光線柔和,並漸漸明亮,透出平時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脆弱的、超凡脫俗的美麗。外面雨聲潺潺,但漸漸地,聲音緩了下來,雨停了。當雲破月來,銀輝滿地,大幕徐徐升起時,兩個房間的燈一閃一閃 ,滅了。

吉姆:嗨!我說!燈泡先生!

[阿曼達神經兮兮地大笑。]

[字幕:“暫停公共服務”]

阿曼達:燈滅以後摩西去哪兒了?哈哈。你知道答案嗎,歐康納先生?

吉姆:不知道,太太,答案是什麼?

阿曼達:在黑暗裏![吉姆捧場地笑了。]大家都坐着別動,我去點蠟燭。運氣多好啊,它們就在桌上。火柴呢?兩位紳士誰有火柴?

吉姆:給你。

阿曼達:謝謝,先生。

吉姆:別客氣,太太。

阿曼達:我猜是保險絲斷了,歐康納先生,你會修保險絲嗎?我知道我不會,湯姆一到機械方面就兩眼一摸黑。

[他們從桌前站起來走進廚房,聲音從廚房傳來。]

噢,小心,別撞到。我們可不想我們的求逑君子摔斷了脖子。那豈不是件麻煩事?
吉姆:哈哈!保險盒在哪兒?

阿曼達:就在爐子旁邊。你能看到嗎?

吉姆:等一下。

阿曼達:電器可不是挺神奇的?是不是本傑明·弗蘭克林把鑰匙系在風箏上?我們生活在一個神奇的宇宙,不是嗎?有人說科學掃除了所有的神祕。在我看來,其實科學讓世界更神祕。

你找到問題沒?

吉姆:還沒,太太。所有的保險絲看起來都好好的。

阿曼達:湯姆!

湯姆:噯,母親?

阿曼達:前幾天我給你的那張電費單子,我告訴你要留意的那個?

[字幕:“啊哈!”]

湯姆:噢——對。

阿曼達:你不會恰好忘了繳費吧?

湯姆:啊,我——

阿曼達:果然忘了!我早該料到了!

吉姆:薩士比亞可能在電費單子上寫了首詩,溫飛兒太太。

阿曼達:我早該想到,不該相信他。這世界疏忽的代價太高了。

吉姆:說不定那首詩能贏十塊錢獎金。

阿曼達:我們這一整夜都得重返十九世紀,回到愛迪生髮明燈泡以前。

吉姆:燭光倒是我所偏愛的。

阿曼達:那說明你爲人浪漫!但不能成爲湯姆的藉口。好在,我們用過晚餐了。也虧了他們如此體貼,讓我們用過晚餐纔將我們拋入無盡的黑暗,是不是,歐康納先生?

吉姆:哈哈!

阿曼達:湯姆,你幫我洗盤子,做爲對你粗心大意的懲罰。

吉姆:我也來搭把手。

阿曼達:真不用。

吉姆:我理當好好表現表現。

阿曼達:好好表現![她的聲音一副欣喜若狂的意味]你?啊呀,歐康納先生,這麼多年,沒有第二個人像你這麼令我開心了,沒有第二個!

吉姆:呃哦,你過獎了,溫飛兒太太。

阿曼達:我沒有誇大其辭,一點兒都沒有!不過,他姐一直自己待著,你去起居室陪陪她吧。我把這個可愛的老燭臺給你,從前它是擺在聖安息教堂的聖餐檯上的。教堂失火時,把它燒得有點兒變形了。有一年春天教堂被雷劈了。吉卜賽人瓊斯當時正在搞一個復興活動,他暗示說是因爲聖公會的人搞紙牌聚會,所以教堂被毀了。

吉姆:哈哈。

阿曼達:現在,你去哄他姐喝點酒好不好?我覺得酒對她有好處。你能同時拿這兩樣東西嗎?

吉姆:當然。我是超人!

阿曼達:來,托馬斯,穿上圍裙!

[吉姆走向起居室,一手舉着燭臺,燭臺上插着點燃的蠟燭,另一隻手端着一杯酒。在阿曼達愉快的笑聲中,廚房的門一閃關上了。搖曳的燭光走近門帷。吉姆進來時,勞拉緊張地坐起來。她簡直無法承受與陌生人獨處的壓力。]

[屏幕字幕:“我一點都不寄希望你記得我!”]

[一開始,當吉姆的熱情還沒有消除掉勞拉木訥的靦腆時,勞拉的聲音微弱尖細,氣喘吁吁,好像她剛剛跑上一段陡峭的樓梯。吉姆態度溫和幽默。這幕表演要把握的是,發生了什麼事都瑣碎不重要,但這一刻卻是勞拉私生活的高光時刻。]

吉姆:嘿!你好啊,勞拉。

勞拉:[弱弱地]嗨。[她清了清嗓子。]

吉姆:你現在感覺如何?好些沒?

勞拉:好了,好些了,謝謝。

吉姆:這是給你的。蒲公英酒。[他以誇張的殷勤態度把杯子遞向她。]

勞拉:謝謝。

吉姆:喝吧——但別喝醉![他由衷地笑了。勞拉不知所措地接過杯子,羞澀地笑了。]我該把燭臺放哪兒?

勞拉:噢,噢,哪兒都行。

吉姆:放地板上怎麼樣?反對嗎?

勞拉:不。

吉姆:我把報紙展開放在下面接着蠟油。我喜歡坐地上,你介意嗎?

勞拉:哦,不。

吉姆:遞我個靠墊好嗎?

勞拉:什麼?

吉姆:靠墊!

勞拉:哦……[迅速遞給他一個。]

吉姆:你呢?你想坐地上嗎?

勞拉:噢——好。

吉姆:那幹嘛不來坐?

勞拉:我——就來。

吉姆:拿個靠墊![勞拉依言照做。坐在燭臺的另一邊。吉姆盤起腿,對她迷人地微笑。]我幾乎看不到你。

勞拉:我能——看到你。

吉姆:我知道。這不公平,我在聚光燈下。[勞拉往前挪了挪靠墊。]好!現在我能看到你了。舒服嗎?

勞拉:嗯。

吉姆:我也是。舒服得像頭豬。你要口香糖嗎?

勞拉:不用,謝謝。

吉姆:我怕我會被你縱容壞了。[他沉思着打開口香糖卷拿起一片。]想想第一個發明嚼口香糖的人發的大財,哈?裏格利大廈是芝加哥地標建築之一——我去參觀“世紀的進步”博覽會【譯註:the Century of Progress是1933-1934年在芝加哥舉辦的展覽會】時見過。你去過“世紀的進步”嗎?

勞拉:沒有,我沒去過。

吉姆:噢,那可是個超級完美的展覽。最吸引我的就是科學館。向你展示了美國未來的樣子,比現在還了不起![他頓了一下,向她微笑。]你弟弟說你很靦腆。是嗎,勞拉?

勞拉:我——不知道。

吉姆:我覺得你是老派的姑娘。嗯,我覺得老派挺好的。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直接——你介意嗎?

勞拉:[因爲不好意思,急急地]我想要一片口香糖,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清了清喉嚨]歐康納先生,你還——還唱歌嗎?

吉姆:唱歌?我?

勞拉:是啊,我一直記得你的嗓子有多動聽。

吉姆:你什麼時候聽過我唱歌?

[勞拉沒有回答,一段長長的靜默,後臺傳來男聲歌唱。]

歌聲:
噢,就讓風,越吹越狂
走吧,我要去遊蕩
我要奔向我的愛
帶着拳擊手套
何懼萬里迢迢
【譯註:這首歌節選自A Capital Ship Lyrics,但在第二句和第三句之間刪去幾句:“我不會在英格蘭海濱多呆一天/讓音樂相伴/我去趕火車/最早那班”】

吉姆:你是說你以前聽我唱過?

勞拉:噢,是啊,當然。常聽……我,估摸着,你大概是徹底不記得我了吧?

吉姆:[迷惑地笑]你知道我就覺得在哪見過你。你一打開門我就有這感覺。你的名字已經到我嘴邊了。但那只是我稱呼你的方式,又不是你的真名。所以我就又咽回去了。

勞拉:是不是——藍玫瑰?

吉姆:[跳起來,大笑]藍玫瑰!我的天啊,對——藍玫瑰!你一開門我差點兒衝口而出的就是這個名字!我們的記憶力真是有意思啊。我一點兒沒把你和高中什麼的聯繫起來,但就是那兒。就是高中。我都不知道你是薩士比亞的姐姐!天!抱歉。
勞拉:我沒指望你記得。你其實——不怎麼認識我。

吉姆:但我們的確時不時地聊幾句天,哈?

勞拉:對,我們——互相聊天。

吉姆: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勞拉:一眼就認出來了。

吉姆:我一進門?

勞拉:我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想大概是你。我知道湯姆原來在高中時就知道你。所以,等你一進門,噯,我就認定了。

吉姆:那,爲什麼你沒說呢?

勞拉:[喘不上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太意外了!

吉姆:老天在上!知道嗎,這太有意思了。

勞拉:可不是!的確,很有意思吧?雖然……

吉姆:我們以前在一起上過課嗎?

勞拉:上過。

吉姆:哪門課?

勞拉:唱歌……合唱團。

吉姆:啊!

勞拉:在禮堂裏,我的座位跟你隔個過道。

吉姆:啊。

勞拉:每週一、三、五。

吉姆:現在我想起來了——你總是遲到。

勞拉:嗯,對我來說,上樓實屬不易。我腿上打了支架——走起路來嗵嗵嗵地特別響!

吉姆:我從來沒聽到。

勞拉:[因痛苦的往事而面容抽搐。]對我來說,響得好像是——打雷!

吉姆:不,不,不,我從來沒注意到一星半點兒。

勞拉:而且,我進門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坐好了。我只好從大家眼皮子底下走過。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我不得不在衆目睽睽之下嗵嗵嗵地一路走到頭。

吉姆:你真不必那麼敏感。

勞拉:我明白,但我做不到。每當歌聲響起,我簡直如釋重負。

吉姆:啊,對,我現在全想起來了。我那時總叫你藍玫瑰。這是怎麼開頭的呢?

勞拉:我因爲肋膜炎有一陣沒上學。我返校時你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得了肋膜炎——你以爲我說的是藍玫瑰。然後你就一直這麼叫我了。

吉姆:我希望你沒生氣。
勞拉:噢,不,我喜歡你這麼叫。你也看得出,我……沒什麼人跟我搭話。

吉姆:我記得你總是獨自一個人。

勞拉:我,我,我交朋友的運氣一向不太好。

吉姆:我不懂爲什麼呢?

勞拉:嗯,我,底子差——

吉姆:你的意思是——

勞拉:對,它其實有點兒——妨礙我——

吉姆:你不該讓它妨礙你!

勞拉:我知道,但它的確妨礙了,而且——

吉姆:你跟人在一起就害羞!

勞拉:我努力不那樣,但從來都不能——

吉姆:克服它?

勞拉:是,我——從來沒克服它。

吉姆:我猜你非得慢慢克服你的害羞。

勞拉:[非常痛苦地]是——我猜這個事兒——

吉姆:得花點兒時間。

勞拉:對——

吉姆:一旦你認識了,人其實並沒那麼可怕。你一定要記住這一條!而且,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你並非獨一份兒,實際上,每個人都會遇到些問題。你以爲你是唯一的有問題的人,唯一的對生活失望的人。可你只消環顧四周,你會發現和你一樣失望的人有一大把。比如說吧,我上高中那會兒,我以爲 ,六年以後,也就是現在這會兒,我會比現在強很多很多。你還記得我在《火炬》上登的那篇文章裏寫的豪言壯語吧。

勞拉:記得![她站起來,走向桌子。]

吉姆:我寫道,不管什麼事,只要我投入其中,必然大獲全勝。[勞拉拿着校友年錄回來。]我主耶穌!《火炬》![他虔誠地接過來。他們拿着書相視而笑,帶着同樣的期待。勞拉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們開始翻看。勞拉的羞怯被他的溫情一掃而空。]

勞拉:這張,你在演《班贊斯的海盜》!

吉姆:[傷感地]我在劇裏唱男中音領唱。

勞拉:[陶醉地]唱得太——美了!

吉姆:[抗議地]噢——

勞拉:是真的!真的!——美——美極了!

吉姆:你聽我唱了?

勞拉:三場全聽了。

吉姆:不是吧!

勞拉:真的!

喜姆:全部三場?

勞拉:[垂下眼簾]是的。

吉姆:爲什麼?

勞拉:我,想跟你要,簽名,簽在我的節目單上。[她從年度的後面拿出節目單給他看。]

吉姆:那你爲什麼沒跟我要呢?

勞拉:你總是被朋友圍着,我一直沒有機會。

吉姆:你就該——

勞拉:噯,我,怕你會以爲我是——

吉姆:以爲你是什麼?

勞拉:呃——

吉姆:[怡然自得地回想]那時,我可是身陷脂粉陣中。

勞拉:你那時紅得發紫!

吉姆:可不是——

勞拉:你特別——友好——

吉姆:在高中時我被寵壞了。

勞拉:人人喜歡你。

吉姆:包括你?

勞拉:我?是啊,也包括我——[她輕輕地合上膝上的書。]

吉姆:噢,噢,噢!給我節目單,勞拉。[她遞給他。他龍飛鳳舞地簽上。]給你——亡羊補牢!

勞拉:噢,我——太意外了!

吉姆:我的簽名現在不值錢。但,某一天,也許,會變得很值錢!失望是一回事,氣餒是另一回事。我現在的確失望,但我不氣餒。我才二十三歲。你多大?

勞拉:六月份我就滿二十四了。

吉姆:不算大。

勞拉:是不大,但——

吉姆:你高中畢業了吧?

勞拉:[艱難地]我沒回去。

吉姆:你的意思是你輟學了?

勞拉:最後一次期末考試我考砸了。[她站起來,把書和節目放回桌子上。她的聲音變得緊張。]那個——艾米麗·梅森巴茨怎麼樣了?

吉姆:噢,那個——榆木腦袋?

勞拉:你怎麼叫她這個?

吉姆:她就是那樣啊。

勞拉:你不跟她——在一起了?

吉姆:我一直沒見她。

勞拉:報上私人消息欄裏說你們——訂婚了!

吉姆:我知道,但我可沒被那種宣傳打動!

勞拉:那不是——真的?

吉姆:只是艾米麗一廂情願罷了。

勞拉:噢——

[字幕:“你高中以後做什麼了?”]

[吉姆點燃一支菸,懶懶地向後靠在自己的胳膊肘上,對着勞拉笑,柔情而又迷人。那笑意和聖壇燭光一起,點亮了勞拉的心。勞拉留在桌邊,心潮澎湃。爲了掩飾自己,她從玻璃動物收藏裏拿起一個,在手裏翻來覆去把玩。]

吉姆:[吸了幾口煙]你高中以後做什麼了?[她好像沒聽見]啊?[勞拉擡眼看他]我剛問你,你高中以後做什麼了,勞拉。

勞拉:沒做什麼。

吉姆:六年時間你總歸得做些什麼吧。

勞拉:是。

吉姆:嗯,那,是什麼呢?

勞拉:我在一所商務學院上一門商務課。

吉姆:結果怎麼樣?

勞拉:唉,不太——好——我不得不退學,那課讓我——胃不舒服——

[吉姆輕輕笑了。]

吉姆:你現在在做什麼?

勞拉:我不做什麼——不多。噢,你別認爲我整天坐着啥也不幹!我的玻璃收藏要花好多時間。玻璃需要花精力照顧。

吉姆:你說什麼——玻璃?

勞拉:收藏品,我是說——我有一套——[她清清嗓子,扭到一邊,又陷於深深的羞怯。]

吉姆:[打斷她]你猜我怎麼看待你的問題?自卑情結!知道什麼意思嗎?就是一個人自視較低!我懂,因爲我也這樣。雖然我的情況不像你這麼誇張。我有這問題,直到我學習公共演講,訓練我的發聲,發現我對科學的熱情。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我能在任何方面出人頭地!現在,雖然我從沒受過科班訓練,但我的一個朋友說我分析人比專業醫生還在行。我沒說一定是這樣,但我確實擅長猜測人的心理。勞拉!

[他從嘴裏取出口香糖。]

抱歉,勞拉。每次一嚼得沒味了我就不要了。我要用這塊紙把它包起來。我可知道這玩意粘在鞋上多煩人。

[他用紙包住口香糖,放進口袋。]

沒錯——這就是我對你最關鍵的問題的判斷。你就是個缺乏自信的人。你對自己缺少足夠的信心。我的判斷基於你自己說過的話以及我對你的觀察。比如,高中時你覺得自己特別恐怖的腳步聲。你提到走進教室簡直要了你命。看看你做了什麼?你輟學了,你放棄了受教育的機會,就因爲你覺得自己走路聲大,而實際上,據我所知,根本沒這回事!你身體有一丟丟缺陷。幾乎覺察不到。卻被你自己的想象放大了千萬倍。你知道我強烈建議你什麼?在某些方面,你要自視高人一等。

勞拉:我該想哪些方面?

吉姆:噯,老天啊,勞拉!看看你自己。你看到了什麼?世界上擠滿庸人!他們出生,然後死亡。他們連你,或我,十分之一的優點都沒有,其實他們都沒有彼此的十分之一優點。老天!但每個人都有一個長項。有些人還有幾個長項。[他下意識地瞥了下鏡子裏的自己。]我的興趣恰好在電動方面。我在夜校上無線電工程課。勞拉,在完成庫房不輕省的工作之外,我還學這課和公共演講。

勞拉:噢-噢。

吉姆:我看好電視的未來![背對着她。]到那時我將隨風扶搖直上。所以,我現在就要秣馬厲兵,做好準備。其實,我已經蓄勢待發,就等着這個行業騰飛!開足馬力——[他兩眼放光]知識——嗖!金錢——嗖!——權力 !民主政治就是建立在這個循環之上。

[他活力充沛,很能打動人。勞拉凝望着他,無限地歎服,甚至壓住了她的羞怯。吉姆突然咧嘴笑了。]

我猜你肯定覺得我儘想我自己!

勞拉:不!噢噢噢,我——

吉姆:那麼,你呢?你對什麼事情特別感興趣?

勞拉:啊,我的確——就像我說過的——我有——我的玻璃收藏——

[廚房裏傳來少女氣的銀鈴般的笑聲。]

吉姆:我不確定我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說的是哪種玻璃?

勞拉:一些小玩意,主要是些小擺件。大部分是一些玻璃做的小動物,世上最小巧的動物。母親把它們稱爲玻璃動物展。比如我手上這個。如果你想看看的話。這是最早的一件藏品。它快十三歲了。

[音樂:“玻璃動物展”]

[他伸手過去。]

噢,小心點——吹口氣它就碎了。

吉姆:我還是別拿了。我毛手毛腳的。

勞拉:拿吧,把他交給你我信得着。[她放在他手掌心。]瞧啊——你輕輕捧着他呢。衝着光捧着,他喜歡光!你注意到光穿透他時是多麼的晶瑩閃亮嗎?

吉姆:的確晶瑩閃亮!

勞拉:我本不該偏心,但他是我最鍾愛的。

吉姆:這個東西原本應該是什麼呢?

勞拉:你注意到他前額的獨角了嗎?

吉姆:獨角獸?

勞拉:嗯嗯嗯!

吉姆:獨角獸——它們不是已經在現代世界絕跡了嗎?

勞拉:我知道!

吉姆:可憐的小東西,他一定感覺很孤獨吧。

勞拉:[微笑]噢,果然如此的話,起碼他並未抱怨過。他和架子上幾匹沒有角的馬在同一層,他們看上去在一起還挺處得來。

吉姆:你怎麼知道?

勞拉:[喃喃地]我沒聽到他們吵過嘴。

吉姆:[咧嘴笑]沒吵嘴,哈?好,那是個好跡象!我該把他放在哪兒 ?

勞拉:把他放在桌上。他們都喜歡偶爾能觀風望景一會兒。

吉姆:好,好,好,好——[他把玻璃放在桌上,擡起手臂抻了一下。]看!我伸懶腰時影子有多大!

勞拉:噢,可不是——都伸到天棚上了!

吉姆:[走向門口]我想雨停了吧。[他打開逃火梯的門,背景音樂變成了一支舞曲。]音樂聲是從哪兒來的?

勞拉:從巷子對面的天堂舞廳來的。

吉姆:來段蹦擦擦如何,溫飛兒小姐?

勞拉:噢,我——

吉姆:或者,你的節目已經排滿了?讓我看看。[他抓起想象中的卡片]哈,每支舞曲都被邀請了!我要劃掉幾個。

[華爾茲音樂:“燕子”]

啊!華爾茲![他先獨自轉了幾個圈,然後向勞拉伸出手臂。]

勞拉:[大氣不能出地]我——不能跳舞!

吉姆:又來了,自卑!

勞拉:我這輩子都沒跳過舞!

吉姆:來嘛,試試!

勞拉:噢,我會踩到你的!

吉姆:我不是玻璃做的。

勞拉:我們,怎麼——怎麼——怎麼開始?

吉姆:交給我。你抓住我的胳膊。

勞拉:像這樣?

吉姆:[抓起她的臂膀]高一點點。對了。現在,別緊張,這是最核心的技巧——放鬆。

勞拉:[笑得喘不過氣]不緊張可太難了。

吉姆:好!

勞拉:我怕你帶不動我。

吉姆:你拿什麼賭我帶不動你?[他摟着她轉起來。]

勞拉:老天爺啊,你真能!

吉姆:放輕鬆點,勞拉,讓你自己放鬆。

勞拉:我在——

吉姆:放鬆!

勞拉:——努力!

吉姆:別這麼僵硬——放鬆!

勞拉:我知道,但我——

吉姆:放鬆脊背!現在,好多了。

勞拉:是嗎?

吉姆:好太多太多了![他帶着她滿屋子磕磕絆絆地轉着華爾茲舞步。]

勞拉:噢,天!

吉姆:哈——哈!

勞拉:噢,我的老天爺!

吉姆:哈——哈——哈!

[他們突然碰到了桌子,把桌上的那件玻璃碰掉在地上。吉姆停下舞步。]

我們撞到什麼了?

勞拉:桌子。

吉姆:撞掉什麼了嗎?我想——

勞拉:是的。

吉姆:我希望不是那個有個角的小馬!

勞拉:正是。[她彎腰撿起它。]

吉姆:唔,唔,唔,摔壞了嗎?

勞拉:現在它跟其他的馬一樣了。

吉姆:它摔斷了它的——

勞拉:角!沒關係。也許是塞翁失馬呢。

吉姆:你不會原諒我的。我打賭這是你最鍾愛的玻璃藏品。

勞拉:我沒那麼偏愛。這不算災難,雀斑仔。玻璃很容易碎掉。不管你多麼小心翼翼。過往的車輛震動架子,它們都會掉下來。

吉姆:是我搞的,我實在太抱歉了。

勞拉:[微笑]我就當他做了個手術。把角截去了,讓他感覺不再那麼——另類![他倆都笑了。]現在,跟別的馬兒,那些沒角的馬兒,在一起,他會覺得更自在。

吉姆:哈——哈,真有意思。[突然,他嚴肅地]我真高興看到你的幽默感。你知道,你——很不一樣。非常與衆不同,我認識的人裏沒有一個跟你一樣。[他的聲音變得溫柔,猶豫中又帶着純真之情。]你介意我告訴你這些嗎?

[勞拉羞得不能言語。]

我的意思是,我是好意——

[勞拉害羞地點頭,調開目光看別處。]

你讓我感覺有點兒——我不知道怎麼說。我通常能說會道的,但是——這事,我不知道怎麼說好。

[勞拉摸着喉嚨,清了清嗓子——手裏來回把玩着摔壞的獨角獸。吉姆的聲音更加溫柔。]

有人告訴過你你漂亮嗎?

[停頓,樂聲輕柔響起。勞拉慢慢擡起眼,表情驚異,她搖了搖頭。]

哎,你漂亮!跟所有人都不一樣。而且因爲不一樣,所以更出衆。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沙啞。勞拉轉開臉,一種新奇的體驗令她幾乎暈倒。]

如果你是我的姐妹,我會教你獲得自信。與衆不同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樣,但不必爲自己的不同而羞恥。因爲其他人可沒這麼完美。他們有成千上萬,而你是唯一的唯一!他們佈滿地球的角角落落,而你只在此地。他們普通的如同——種子,但——你,啊,你是——藍玫瑰!

[屏幕圖像:藍玫瑰。]

[音樂換了。]

勞拉:但是,身爲玫瑰,藍色——是錯誤的顏色。

吉姆:在你身上,就是對的。你真——美!

勞拉:我哪方面美呢?

吉姆:全方位——相信我!你的眼睛,你的頭髮,都美!你的手也美。[他一把握住她的一隻手]你可能認爲我是故意恭維你,因爲我被邀請來作客理當如此。噢,我的確可以那樣。我可以裝模作樣,毫無誠意地胡吹一通。但我不是,我對你說的話字字發自肺腑地。我恰好注意到你的自卑情結,使你遠離人羣以策安全。需要有人幫你樹立起信心和驕傲,而不是羞怯、逃避和麪紅耳赤。應該——有人——親你,勞拉!

[背景音樂激情澎湃,他的手從她的手臂滑向她的肩膀。他突然把她搬過來,吻在她的脣上。他剛一鬆手,勞拉就跌進沙發裏,表情迷茫但又光彩照人。吉姆倒退了幾步,在口袋裏摸煙。]

[屏幕字幕:“一個紀念”]

該死的渾蛋!

[他點上煙,不去看她的臉。阿曼達銀鈴似的笑聲從廚房傳來。勞拉慢慢地站起來,鬆開手。手裏還握着那個摔壞的玻璃小獸。她看着它,溫柔,又迷惑。]

渾蛋!我不該那樣——那樣不對。你不抽菸吧?

[她擡起頭,笑着,沒聽到他的問題。他小心翼翼地在她旁邊坐下。她默默地看着他——靜靜等待。他一本正經地咳了下,考慮到當下的情景,以及朦朧不安中察覺到的勞拉的感受,他坐遠了一些,溫和地開口說。]

你介意來塊薄荷糖嗎?

[她似乎沒聽到他說話,但臉上越發地容光煥發了。]

胡椒薄荷?保命仙丹?我的口袋是藥鋪子——不管我去哪兒……

[他彈起一顆薄荷糖,彈進嘴裏。接着,他把糖吞下去,決定開誠佈公,直抒胸意。他說得很慢,字斟句酌。]

勞拉,你知道嗎?如果我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姐妹,我也會做湯姆做的事。我會帶小夥子回來——把他們介紹給她。帶那些合適她的小夥子——那種,欣賞她的人。只是,唉,在我身上,他搞錯了。或許我多心了,不該說這個。可能請我過來並沒有那個意思。但,萬一呢?那樣做也沒有什麼錯。唯一的麻煩是我的情況——我的身份不合適。我不能記下你的電話號碼,說我會給你打電話。我也不會下週上門——和你約會。我想我還是跟你把事情說清楚——免得你誤會——被我傷了感情……

[長長的沉默。慢慢地,極慢地,勞拉的表情變了,她的眼睛從他的眼睛慢慢地回到自己手上的玻璃。廚房裏,阿曼達又發出一聲歡笑。]

勞拉:[虛弱地]你——不再——來了?

吉姆:不來了,勞拉,我不能來。[他從沙發站起來。]就像我剛說的,我已經——心有所繫。勞拉,我已經——身有所屬了。我一直跟一個叫貝蒂的女孩在一起。跟你一樣,她也是個居家女孩,天主教徒,愛爾蘭裔,而且,在很多很多方面,我們都合拍兒。去年夏天去奧爾頓,在“壯美號”月夜遊輪上,我結識了她。噢,我們——一見鍾情!

[字幕:“愛情!”]

[勞拉的身子微微一晃,抓緊了沙發扶手。他沒察覺到,還自我陶醉在甜美的回憶中。]

陷入愛河,我整個人都變了。

[僵直地前傾着身子,摳着沙發扶手,顯而易見,勞拉正在驚濤駭浪中掙扎。但吉姆毫無覺察。勞拉遠在天邊。]

愛情的力量真是巨大。愛情是那種能改變世界的東西,勞拉!

[風浪稍稍平息,勞拉向後倚坐。吉姆重新注意到她。]

貝蒂的姑姑恰好生病了,她接到電報,不得不去森翠利亞。所以,當湯姆——請我來喫晚飯——我自然而然地答應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他——是我——[他艱難地住了口。]唉——我是個該死的渾蛋!

[他沉重地仰倒在沙發裏。勞拉臉上如聖燭臺的燭光似的光彩消失不見,只剩下彷彿亙古的孤絕。吉姆不安地瞟着她。]

我希望你能——說句話。

[她咬着顫抖的嘴脣,強顏歡笑。她又鬆開手,露出那個破的玻璃小獸。接着,她輕輕拿起他的手,擡起來,小心地把那個獨角獸放在他的手掌心,又合上了他的手指。]

你在——幹什麼?你想我收下他嗎,勞拉?

[她點點頭。]

爲什麼呢?

勞拉:一個——紀念……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地走向唱機,搖起搖柄。]

[屏幕字幕:“事情可以如此地急轉直下!”或者圖像:求逑君子愉快地揮手再見。]
[正當此時,阿曼達興高彩烈地衝進起居室。她拿着一罐水果潘趣,罐子是老派的刻花玻璃涼水罐。還拿了一盤蛋白椰果餅乾,盤子鑲了金邊,上面繪滿罌粟花。]
阿曼達:嚯,嚯,嚯。雨後的空氣是不是異常清新啊。我給你們幾個孩子做了點飲品。

[她興沖沖地轉向吉姆。]

吉姆,你聽過那首檸檬水的歌嗎?

“檸檬水啊,檸檬水
閒情逸致做一杯
長柄小勺攪一攪
老姑娘喝着剛剛好!”

吉姆:[尷尬地]哈哈!沒,我從沒聽過。

阿曼達:哎!勞拉!你看上去好嚴肅!

吉姆:我們剛剛聊了些嚴肅的事。

阿曼達:好啊!那你們彼此更加深瞭解了。

吉姆:[不確定地]呵呵!是吧。

阿曼達:你們現代的年輕人可嚴肅多了——比我們那代人。我做姑娘的時候可活潑了!

吉姆:您一點兒都沒變,溫飛兒太太。

阿曼達:今晚我重返青春了!此情此景,多麼愉悅啊,歐康納先生![她猛地一甩頭,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檸檬水潑濺出來。]噢噢!我給自己洗禮了!
吉姆:這兒——讓我——

阿曼達:[放下水罐]好了。我剛發現我們還有一些黑櫻桃酒,我都倒進這罐子,還有果汁和一切!

吉姆:您不必這麼麻煩,溫飛兒太太。

阿曼達:麻煩,麻煩?怎麼會?我開心着呢!你聽到我在廚房數落湯姆嗎?我打賭你的耳朵都發燒了。我跟湯姆說我有多不滿他自己一個人跟你來往這麼久。他本該老早老早就帶你來!好啦,現在你認路了,我希望你能經常來做客!不是偶爾來,是隨時來。噢,我們在一起會有大把大把的快樂時光!我預見得到。嗯嗯,呼吸一下這空氣!多新鮮啊。還有這月色,多美!我馬上溜回去——回到我該呆的地方,讓你們年輕人繼續你們——嚴肅的話題。

吉姆:噢,不必走,溫飛兒太太。實際上,是我早該走了。

阿曼達:走?現在?你開玩笑!哎,夜晚纔剛開始啊,歐康納先生。

吉姆:噯,你知道,我情非得已。

阿曼達:你是說,身爲年輕的打工人,你得保持規律的作息。今晚我們會讓你早走。但前提是下一次你要多呆一會兒。哪天晚上對你最合適?週六晚上是不是你們打工人最合適的晚上?

吉姆:我有兩套日程——忙得很,溫飛兒太太。一套早班,一套夜班。

阿曼達:天啊,真有你的!你晚上也工作?

吉姆:不,太太。不是工作,是——貝蒂!

[他輕快地走過去拿帽子。天堂舞廳的樂隊奏響一曲柔和的華爾茲。]

阿曼達:貝蒂?貝蒂?誰是——貝蒂?

[天空傳來不祥的霹靂。]

吉姆:噢,是位姑娘。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姑娘。

[他迷人地笑了。天塌了。]

[字幕:“天塌了。”]

阿曼達:[倒吸了一口氣]噢噢噢……是認真的戀愛關係嗎,歐康納先生?

吉姆:我們六月第二個禮拜天舉行婚禮。

阿曼達:噢噢噢——多好啊!湯姆沒提到你已經訂婚馬上要結婚了。

吉姆:庫房裏沒人知道這事呢。你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會叫你羅密歐什麼的。[他停在橢圓鏡前戴上帽子,仔細地整理帽檐和帽冠,以求翩翩風度。]今晚真是儘性,溫飛兒太太。我猜這就是大家說的“南方人的待客之道”吧。

阿曼達:不值一提。

吉姆:我希望我別看起來忙三火四的。但我的確跟貝蒂保證我會去瓦巴斯站接她。等我開着我那老爺車趕到時,火車應該要進站了。有些女人你可不能讓她們等你,她們會非常生氣的。

阿曼達:是呢,我懂——女人的專橫![她伸出手。]再見,歐康納先生。我祝你好運——幸福——成功!三連勝。勞拉也這麼想。是不是,勞拉?

勞拉:是!

吉姆:[拿起勞拉的手]再見,勞拉。我一定將那件紀念品視如珍寶。你可別忘了我對你的忠告。[他提高嗓門高興地喊道]再見,莎士比亞!再一次感謝,女士們,晚安!

[他咧着嘴,高高興興大步流星地走出門。直到送走求逑君子合上房門前,阿曼達都強撐着一口氣強顏歡笑。然後,她轉回房間,一臉的困惑。她和勞拉都不敢看對方的臉。勞拉蹲在唱機旁搖着搖柄。]

阿曼達:[虛弱地]事情可以如此地急轉直下。我相信我不會有心思玩唱機。罷,罷——罷了!我們的求逑君子已經訂了婚馬上要結婚了![她提高嗓門。]湯姆!

湯姆:[在廚房裏]哎,母親?

阿曼達:過來一下。跟你說件特別搞笑的事。

湯姆:[手裏拿着一塊蛋白椰果餅乾和一杯檸檬水走進來]求逑君子已經走了?

阿曼達:求逑君子提前走了。你跟我們開了一個多麼奇妙的玩笑啊!

湯姆: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曼達:你沒告訴我他已經訂了婚要結婚了。

湯姆:吉姆?訂婚了?

阿曼達:這正是他剛告訴我們的。

湯姆:要死!我不知道呀。

阿曼達:那似乎很不尋常呢。

湯姆:怎麼不尋常?

阿曼達:你不是稱他是你在庫房裏最好的朋友嗎?

湯姆:他是啊,但我怎麼知道?

阿曼達:你居然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馬上要結婚了,那豈不是極其非比尋常!

湯姆:庫房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是我八卦別人的地方。

阿曼達:你在哪兒都啥也不知道!你活在夢裏;你編織幻想。

[他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兒?

湯姆:我去看電影。

阿曼達:可不是,正好你剛讓我們出了這麼大的洋相。看看這些功夫,這些準備,所有的開銷!新落地燈、新地毯、勞拉的新衣服!都是爲了什麼?爲了討好別的姑娘的未婚夫!去看電影吧,去吧!別在乎我們,一個被拋棄的母親,一個未婚的姐姐,瘸子,還沒工作!

別讓任何事打擾了你自私的好興致!快去吧,去,去——看電影!

湯姆:如你所願,我馬上去!你越罵我自私,我跑得就越快,而且,我不去看電影!

阿曼達:那麼,你就去,去月亮上——你個自私的就知道做白日夢的傢伙。

[湯姆把玻璃杯砸在地上。他一個箭步竄上逃火梯,“咣”地摔上門。勞拉驚恐地尖叫。舞廳的音樂聲變大。湯姆站在逃火梯上,死死地抓着欄杆。月亮從雷雨雲裏鑽出來,照着他的臉。]

[屏幕字幕:“就此,永別……”]

[湯姆最後的獨白與屋子裏的啞劇同步進行並一起結束。我們透過隔音的玻璃看到,阿曼達似乎在對勞拉說着什麼,安撫着她,勞拉蜷縮在沙發裏。我們聽不到母親在說什麼。她的蠢相消失了。現在,她高貴持重,有一種悲壯之美。勞拉的秀髮遮着臉,直到阿曼達說完,她擡起頭,對她的母親微笑。在安撫女兒時,阿曼達的姿態緩慢優雅,簡直像在跳舞。在說完時,她盯着父親的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退進門帷裏。當湯姆的獨白結束時,勞拉吹滅了蠟燭。劇終。]

湯姆:我沒去月亮上,我去了更遠的地方——因爲時間纔是兩地之間最長的距離。那件事之後不久,因爲在鞋盒蓋子上寫詩,我被開除了。我離開了聖·路易斯。我最後一次從逃火梯走下來,從那以後,追隨着我父親的腳步,我企圖在不斷的流浪中找到丟失的東西。我到處遊走,去了好多地方。一座座城市在我身邊掠過,如枯死的葉子,色彩豔麗,但已被從枝頭扯落。我理當停下腳步,卻被什麼追趕着。它老是在我毫無防備時冒出來,讓我驚慌失措。可能是一段熟悉的音樂,可能是一片透明的玻璃。可能是當我夜晚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頭,獨自一人沒有伴侶。我路過賣香水的小鋪,櫥窗亮着燈,裏面擺滿了彩色玻璃瓶。小小的透明的瓶子,七彩斑斕,好像一片片破碎的彩虹。突然,我的姐姐輕觸我的肩頭。我轉過身,看着她的眼睛。噢,勞拉,勞拉,我試圖把你丟下,但我比我預想的更忠誠。我摸出一支菸,我穿過街道,我躲進電影院或酒吧,我花錢買醉,我和離我最近的陌生人胡侃——只要能把你的蠟燭吹滅!

[勞拉傾身俯向蠟燭。]

只因這眼下的世界電閃雷鳴!吹掉你的蠟燭吧,勞拉——就此,永別……

[她吹熄了蠟燭。]

2021-07-14 第一譯稿於哈爾濱/南昌
2021-07-20 第二稿於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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