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吃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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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家粉店。

老校区胡同里的粉店,粉香味儿总是那么浓,虽不及香飘十里,但盖过新洗的衬衫清新气味却是绰绰有余。

过去无论什么时候去吃粉,总有个爱笑的老板隔着一窜蒸汽儿的汤锅笑眯眯地望向门外。

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老板不在店里煮粉了。可能是这个小店真的不够一家人糊口了吧,他去了别的地方另打了一份工。

秋天来得痛快,胡同口的银杏树叶像被烘烤过一样,轻咂在头上,随后落下来,踩起来脆脆的。

路过粉店,浓重的香味又一次毫不含糊地灌进我的鼻子,唤醒了空空的肚子。我走进粉店,跨坐在小凳子上。

老板不常在之后,一直是老板娘独自顾店,她和老板一样健谈爱笑。

店里没别人,只有忙碌的她,和看她忙碌的我。

我打量着她,梳到头顶的马尾辫,一年前就已过时的短袖,正合身但是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一条看起来从未被待见过的绿格子围裙,还有一双磨得光泽不再的小皮鞋,小皮鞋在地板上踏出说不清是清脆还是聒人的声音。这正是一身苍蝇小馆生意人的标配。

有客人揣着手和瑟瑟的秋风一起闯进店里来,扬声叫道:“排骨米粉!要麻辣的。”

她也微笑着嘹亮地回应:“好嘞!您先找地方坐,几分钟就好!”

她一个人火急火燎地忙活着,夹菜、煮粉、打包、微笑送客……

风吹得银杏树叶子婆娑起舞,秋的凉意都融进了粉店的香气与蒸汽里,不见了。

粉汤锅的蒸汽终于散开一点,我终于看到那柜台旁,和我一样打量着老板娘的老人。

老人头发几近花白,神情也不免涣散,衣服上的小花颜色虽鲜亮,却衬得她脸色愈发暗沉。老人佝偻着身子,呆坐于马扎上,擡头向门口张望,回头又将目光定在老板娘身上。她呆坐着,一直没有起身,也许是起身之后就很难再坐下了吧。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老人眼神直直的,宛如一棵饱经风霜的枯藤盘在那里。她总是打量着每一个来吃粉的客人,打量着门口的过路人,有时候看着忙碌的女儿,像是等着什么,不一会眼神里的微光熄灭了,黯然地呆滞地重新打量周围,如此往复。

她的牙已不剩下几颗了,总是抿着嘴唇,有时会咂巴三两下。她时不时转动着粗糙干瘪手指上那暗淡发乌的金戒指,又不时地擡眼盯着在店里忙碌的女儿,偶尔伸了脖子向煮粉的大锅那边瞧,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嘴里絮絮叨叨,神情里却满是小心翼翼。

老人的絮叨没有停过,但声音被小皮鞋的哒哒声冲得,不及外面银杏叶的婆娑声让人分辨得清。

老板娘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忙着夹菜、煮粉、打包、微笑送客、回到蒸腾的一团热气里……皮鞋踏出短促的哒哒声……

老人闪烁复又归于沉寂的眼睛和佝偻的上半身,一直随着女儿的脚步移动着,周而复始,来来回回。

也许老人心疼女儿,终于想做点什么,佝偻的脊背突然挺了挺,枯瘦的骨架支撑着土黄色的皮肤,仿佛一支枯朽的枝桠。

她抻着身体,向前伸出胳膊,粗糙干瘪的手指也艰难地伸展开来,颤巍巍地抓向纸箱子的边缘,费力地勾住箱子,终于要开始挪动它,“哼哧……哼哧……”她不自觉地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老人的身体似乎还不如一个纸箱子结实……她更像是攀着箱子生长的枯藤了。她勾着边缘,费力地一点一点把箱子蹭到面前,把手伸进纸箱子里摸了摸刚送过来的银耳,小声嘀咕。

这回,我终于听清楚了一些:“哎哟!这银耳怎么这么潮啊。”同时,老人望向了我,闪烁着胆怯的眼睛奋力在我的目光里找些无济于事的肯定,她渴望得到回应,可我望着她下垂的眼角和眼眶里渐渐黯淡的光,不想说些什么,和她对视的一瞬间便移开了目光,这时候附和两句难免会显得自己有点奇怪。

老板娘也是一心煮粉,似乎没听到老人的话。老人看起来格外在意这箱银耳,继续絮絮叨叨:“哎哟!这箱银耳啊,唉……真是不好……太潮了。”

老板娘终于放下了正在锅里翻滚的粉,她愣了一瞬,像是正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发声,轻皱着眉头走向老人,随手摸了摸银耳,头也不擡地说:“嗯。”

说完,老板娘又回到灶台继续煮粉,皮鞋踏出聒人的声……

在忙碌的过程中,老板娘也不忘和等粉的食客扯扯家常,从孩子到房子,从吃亏到享福,话题包罗万象。

身量卑微的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去在意的一箱潮湿的银耳,在老板娘这里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包不太合格的食材而已。在老板娘面面俱到的闲聊中没有一丝关注交付给这箱湿漉漉的东西,和箱子旁满眼企盼的老人。

灶上的汽随着开锅一股脑涌出来,老板娘回到忙碌里,自顾自地夹菜、煮粉、打包、微笑送客,她的目光没有再分给那箱湿漉漉的银耳和箱子旁边那双时而闪烁时而黯淡的双眸。渐渐地,老人已恢复了枯藤一般的常态。可我还是低下了头,怕她又投来期望回应与赞同的目光。

热腾腾的粉汤不知道什么时候凉下来,我也并不在意。老人也不再作声,低下头,木讷呆滞地继续转动着暗淡发乌的金戒指,直勾勾地看着那箱潮湿的银耳,脊背渐渐地越来越弯,好似个同父母真诚悔过却仍不被原谅的孩子,更似大树遭人砍伐之后残存的矮小木桩。

尽管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老人仍不时地擡起头,怯怯地望着忙碌的女儿,一言不发。小馆里归于平静,只剩下我们仨,忙碌着,呆坐着,冷漠着……

我走到柜台付了钱,我以前总是尽兴地吃,可这次却剩下了小半碗粉。老人也没有像开始那样擡头打量我。

老板娘一边收了钱,一边笑着问我粉的味道怎么样,末了还热情地唤我常来光顾,随后便又一路小跑回了灶台继续煮粉,皮鞋踏出分不清是清脆还是聒人的声音。而除了那声“嗯”之外,老板娘没有和母亲有过任何一句交流……

坐在马扎上的白发中夹杂着青丝的老人,是个舍不得摘下金戒指的局外者。她暗自想那箱没有引起注意的银耳,静默地一点点等着空气将自己的水分蒸发、抽干。

粉店里的香味还是那么浓。

我快速走出粉店,怕浓重的香料味盖过衬衫上的清新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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