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六)

2019年暑假,我回國。最初的計劃是這樣的。

那時,八十五歲高齡的父親,頭腦清明,身體硬朗,剛剛完成了公交加徒步丈量青島的任務,精神健碩地回到哈爾濱。M姨又比父親年輕十幾歲。兩個人喜笑怒罵地過了三十幾年,看情況,可以繼續相愛相殺到父親生命的終點。照顧他們的工作暫時還可以往後排。

迫在眉睫的是母親。那時母親已經明確地處於阿爾茨海默病輕度向中度的過渡期,再讓她任性地獨立生活,必然是死路一條,而且,可能還會陪上鄰居們的命。姐姐一如既往勇挑重任,搬到南昌照顧母親。頭幾年裏,我們姐妹早已做足了功課,我這種本本主義者更是讀了好幾本關於阿病的中英文書,深知照顧阿病患者是件曠日持久、極容易使人崩潰的事。所以,商量的結果是:在父親不需要照顧的時候,我和姐姐交替照顧媽媽;等父親也需要照顧時,姐姐主攻母親,我主攻父親,扛不住時,換防,畢竟母親和父親折磨人的方式不同,就好像做語文題累了換上數學,也是一種休息。

當然,2020年爆發的新冠疫情改變了一切計劃。可這是後話。2019年的夏天,按原計劃,我回國後先稍稍花了點兒時間安頓了一下父親這邊,便按計劃到南昌臨時接替姐姐陪伴母親。

父親對我赴南昌照顧母親的“孝行”大力支持並四處傳揚。

他對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我的身體硬實着呢。也不要想着我會嫉妒,你照顧你媽,我這心裏比你照顧我還高興。”

跟親戚朋友們,他一邊得意自己養出來的閨女是個“大孝女”,一邊又難免心疼糊里糊塗的母親對女兒的折磨,逢人便說“雖然照顧母親是應當應份的,但那個老瘋子也是把我的閨女們累壞了。”大概說多了順了口,有一天居然在給姐姐的電話裏也對母親用上了“老瘋子”的稱謂。姐姐是貨真價實不帶引號的孝女,平時很少跟父母對嘴,再加上事出突然,竟被三個字打懵,不知如此反擊。放下電話纔回過神來,氣得渾身發抖,跟我和妹妹在微信裏吐槽。

我打電話問父親:“你是不是叫我媽‘老瘋子’?”

父親理直氣壯:“她可不就是個瘋子!”

我:“我媽不是瘋子!她這叫阿爾茨海默病!退一萬步,我媽就算是瘋了,你當着我們的面叫我媽老瘋子,你想沒想過我們心裏難不難受?!”

父親有點兒理虧,但絕不認帳:“我怎麼知道你們難不難受?!”

我嗷嗷叫:“我難受!我難受!我難受!你要嫉妒我媽你直說,你幹嘛拐彎抹角罵我媽,挑撥我們母女關係?!”

父親寧死不屈:“我沒罵你媽,你媽現在就是瘋子。”

我直接掛斷電話,三天沒理他。按以往的鬥爭經驗,這一招一定會好使。當然,讓父親低頭認錯是不可能的。冷了他三天後,再打過電話去,父女倆誰也不提吵架的事,只說哈爾濱天氣如何?南昌仍然熱得人想死。父親言和語順,女兒插科打渾,真是父慈女孝,外表和氣內裏一肚子鬼胎。“老瘋子”的稱謂竟也就此絕跡了。

那時,母親仍然處於想盡一切辦法趕走女兒重返自由生活的狀態。在阿症的作用下,她可以喫完了我做的飯後,用異常平靜卻異常刺骨的口氣告訴我:“你是你爸的女兒,我和你爸離婚了,你我之間就沒有關係了。你別惦記我的財產,我的房子我的錢,一分錢都沒有你的份,你想惦記錢,就惦記你爸的錢去。”

阿症俗稱老年癡呆,但這病有一個神奇之處。病人別的事糊塗癡呆吧,但在讓別人難受這件事上,病人個個都是絕世高手。針對不同的親人,他們有不同的說辭,確保打蛇打七寸,一劍封喉。姐姐好強而且孝順,母親對姐姐便會使出大哭大鬧的招術,罵姐姐想逼她早死好自己快活去。但母親對我卻從不高聲大氣,遑論哭鬧了。可她說這種話,對我是比哭鬧還惡意的傷害。

她在講這類話的時候,表情冷峻,口齒清晰,完全沒有糊塗相。如果不是對她的病症早有準備,我可能會破口大罵,打包走人。但如果說因爲知道她的病,我便能對這種話完全免疫,那也是太高估我自己。夜裏躺在牀上,心裏會忽地一翻騰,想,那話裏有幾分真情幾分病情?這念頭一轉,眼淚就湧上眼眶,便趕緊安撫自己:她不過就是故意氣你想趕你走,不要中了她的奸計,趕緊睡覺,睡覺。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母親的又一次意外。她又在自己的房間裏暈倒,這一次竟摔得頭破血流,叫了120送了急診住院。姐姐的休假不得不提前中止,趕回來和我合力照顧住院的母親。這次意外,讓母親不再鬧着趕我們走了,她大概的的確確意識到,如果當時不是我在家裏,她這次摔倒的結果就真的跟那位在家裏爛了七天的同事一樣了。

與此同時,妹妹通過朋友的幫助,意外地拿下了母親樓上的一間出租房。這簡直是天賜良屋,既可以方便地照顧母親,又可以和母親保持各自的私人空間。

意外摔倒加上意外租到樓上的房子,促成了另一件大好事。母親終於同意我和姐姐重新裝修她的住房了。

母親的住房也是學校早年分的房子。八十年代建的舊三居。和父親一樣,母親也視裝修爲大敵,死也不讓裝修。母親是個非常勤快整潔的人,屋子裏表面上倒也還保持得乾淨。但和大部分那代人一樣,母親也是不肯扔東西的,一個線頭也是有用的,於是陳年雜物塞滿櫥櫥櫃櫃。最糟心的,是基礎設施大半壞掉了:浴室地面的防水壞了,稍不留心水就滲到樓下去了,洗澡只能蹲在老式的小浴缸裏;太陽能熱水器年久失修,時常洗着澡就沒熱水了;廚房的上下水一起壞掉,洗米洗菜洗碗都得去衛生間;電路老化問題和父親那邊一樣……這些現代人無法生存的致命傷,對母親來說都不是問題,她全能找到對付之道。在她眼裏,我住的是教授享受的三居室,我這條件簡直是在天堂裏——她的參照物是她童年的生活條件。

母親拍板同意裝修那一刻,我和姐姐欣喜若狂,妹妹在北京載歌載舞,真是普天同慶。爲了防止母親反悔,我和姐姐以最快的速度把母親搬到樓上出租房,冒着三十幾度的高溫,連夜清理樓下房間。趁着夜黑風高,把母親可能記不清的陳年破爛一趟一趟扔到別的樓前的垃圾箱——如果圖省事扔在自家樓前的垃圾箱,第二天一早母親出門散步看到,一定會再撿回來。白天談裝修隊,夜裏扔東西,連幹了幾天,累得渾身沒一塊肉不疼,總算大致清理好了。請了個搬家公司把母親惦記的東西搬到樓上,在母親還沒反應過來時,“黃大錘”們就把母親的房子砸了個稀巴爛。

裝修在十二月中旬接近尾聲,我完成了第一階段的陪伴,丟下姐姐回加拿大和家人過聖誕和新年。約好過了春節,我回來接班,姐姐去新西蘭旅遊。

然而,新冠疫情全球性爆發,我回不了國了。但那時,像所有人一樣,我還抱着疫情三、兩個月也就過去了的幻想,整天裏在網上看熱鬧打嘴架。

2020年6月,M姨生日那天,父親去趕早市,買了些喫食要回來給老伴過生日。不想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也叫了120。所幸都是皮外傷,血流了不少,眉頭縫了幾針,但CT下來,沒有內傷,當天就回家了,可憐M姨大好的生日都耗在了醫院裏。

父親不想告訴子女,跟我通電話時還在謊稱平安,被M姨一嗓子喊破。M姨搶過電話和我大聲控訴“魔鬼”的惡行:“自從你去年去南昌照顧你媽,你爹就把你們母女的合影擺在牀頭,別以爲你爹打的什麼主意我不知道,跟他結婚這麼多年,他啥時候跟我一心一意過?能過過,過不了就離,我有什麼怕的。這下摔傷了,走不動了,纔想起來我的好。呸!什麼嘴臉!”

我很能想出父親的“嘴臉”。父親是那種好事做盡,壞話說絕的人。比如他覺得自己二婚又要養老爹又要養閨女,花銷很大,便給自己定下規則,婚後M姨的工資一分也不須交家用,全歸她自己處置,家裏一切開銷都從父親的工資走。婚後三十幾年他也的確說到做到。但由於他把自己這規則到處說給人聽,便把好事變成壞事。惹得M姨生氣時便罵:“誰圖你那幾個破錢?嫁你的時候,你窮得連個彩禮都沒有,去老家接你爹回來,還是我爹出的路費。你個沒良心的,跟你結婚這些年,哪一年我不給你置辦幾套新衣新鞋?”父親也回罵:“誰稀罕你買的那些破衣服?死難看的,還年年買,誰穿得過來?盡擱櫃子裏落灰!”

熟悉了他們居家的套路,我倒是不擔心M姨會趁父親之危,丟了他跑路。M姨的心地畢竟是善的,父親也絕無與母親破鏡重圓之意。退一萬步講,就算父親有這心,我第一個不答應,他和母親在一起,是女兒們的災難。

但我倒真是有些擔心父親的健康。疫情期間,風聞了幾起父母病危,海外遊子千辛萬苦搶到回國機票,卻被十四天隔離搞得陰陽兩隔。我也着急,開始找機票。那段時間,航班時不時停飛,時不時熔斷。買到一張機票,臨行前半個月航班取消,最終,終於在九月中旬成行。隔離半個月後,在國慶節前回到了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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