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微武俠|草木黃落雁南歸

01

冬至剛過,鹿門山的邊境便下了一場大雪。如棉花大團的雪花厚厚堆積在天門客棧的馬廄。那日清晨,沈意像往常一般斜靠在熱炕上飲茶,瞧着夥計饅頭給馬匹餵食草料。

忽聞一陣轟隆聲從遠處傳來,連屋檐的雪都被震塌在門前。來人數目不小,待跑得近了,才驚覺馬上的將士人人戴着瓦楞帽,是蒙古的貴族子弟呢。

“夥計,有做好的烏日莫嗎?”騎在最前面的年輕人翻身躍下朝饅頭喊道。

饅頭回頭看了看屋裏的沈意,見他俯首吹茶,便放下草料伸出左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年輕人“咦”了一聲,饅頭只有一隻手,他的右手被人齊根斬斷了。

“你是宋人?”那人又問。

“他是生在草原的宋人。”沈意代饅頭答了,然後示意饅頭去廚房備菜。

“哦,那他的手是怎麼斷的?”士兵又問。

沈意輕抿瓷杯,攏緊了披在身上的狐皮大裘,望了一眼被蒼雪覆蓋的石碑上“鹿堡”兩個大字,悠悠吐出:“被宋將斬斷的。”

此話一出,原本都被勾起好奇心的元兵將士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遂開始肆無忌憚聊起那些窩囊廢宋兵和已在強弩之末的南宋王朝。

皆因南宋將領範天順拼死抵抗,五年來元軍攻打樊城和襄陽,損失慘重。就在昨夜,據軍中密報,阿術大人已想到了妙計,相信不日便可攻破樊城。

說到此處,那羣元兵情不自禁將碗裏的烈酒一飲而盡,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又震落了許多積雪。沈意皺眉,將窗柩合上,緩緩步行上樓。

在座的都是練家子,一眼便瞧出那嚴嚴實實被狐裘包裹的男子腿腳有疾。他們也沒多在意,窗外忽然傳來幾聲鳥叫,一位元兵出去拿令牌,恰好看見客棧老闆在給鳥兒餵食。

他咂咂嘴,打心眼裏有點瞧不起這個客棧——如此畏縮,如何能在亂世裏立足。

渾不知就在他咂舌之時,鳥兒忽然俯衝而下,驚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那元兵擡頭就罵:“老闆你養的什麼破鳥?差點撞到了你爺爺!”

沈意也不生氣,微微欠身,示意抱歉。忽然想起,若干年前,有人曾對他說過,“你這人就是脾氣太好了。”

雪停了,從客棧二樓望去,一片蒼茫。如今,當時說話的人已經成爲草原上無可匹敵的王者,而他,卻被驅逐家園,流浪在外。

02

曾經的將府風頭無兩,忠武將軍位極人臣。只是忠武將軍僅有一子,名喚沈意,且是個天生殘疾。

人人都勸慰父親,“意公子如此聰穎,就算有點腿疾也無礙的。”

可當年先祖跟隨宋太祖馬上定乾坤,如今到沈意,莫說不能騎馬連行走都困難,難怪北方蒙古人可以時時欺辱了。

爲此沈意只能秉燭夜讀,希望日後能修身、齊家、治國。那年上元節,姊姊見他辛勞,便帶他出門逛花燈。

姊姊長他兩歲待他極好,只要是沈意想要的,她一應滿足。就連他未曾說出口的期盼,她也體貼入微幫他辦妥。

那夜,街上人羣熙攘,管家不讓他們下馬車,可沈意望着街側兩旁豎掛的燈謎心癢難耐。他在家猜謎無人能及,見有人在燈謎前踟躕不定,很想下車一試。

管家堅決不允。姊姊卻指着一處燈謎下的彩頭興致勃勃道:“好漂亮的兔兒爺,意兒,要不你看看能不能幫我贏得彩頭?”見大小姐發了話,管家也不好多言,便囑咐沈意小心。

他慢慢踱步至燈謎前,見那兔子燈下的大紅滌條上寫着:“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正要說出謎底,卻被一個漢服打扮滿臉鬍子的男人搶先答道:“東海有條魚,無頭亦無尾,去掉脊樑骨,便是你的謎!”

店家猶自疑惑,沈意撫掌稱妙:“店家,沒錯,你的謎底和他的謎底一樣,都是‘日’字。”

說完,那男子也看向了他。見少年一身白衣無塵,也無太多飾物,只腰間一塊木紋令牌,寫着“沈”,頓時神色瞭然。

按理說,兔燈應該給那個滿臉鬍子的大漢,他卻笑道,“送給你吧!你們京都的公子哥都喜歡這些精巧的玩意,我是欣賞不來,哈哈哈哈!”

沈意明知他是好意,仍不由皺起眉頭:“你瞧不起我們宋人?”

這時大漢也詫異,:“你怎知我不是宋人?是我的漢話奇怪麼?”

沈意搖頭,那大漢瞧他時,他何嘗不曾打量過他?雖是穿着一身漢服,語言也極其流利,可手掌上卻有常年握弓的厚繭。況且大漢氣度非凡,一看非富即貴,而這樣的人又能下苦功練箭,自然是崇尚武力的蒙古人。

聽得沈意一番分析,大漢微微點頭,一雙眸子如鷹隼般明亮:“小夥子,不錯,希望日後還可再見。”

見他要走,沈意竟執意攔下:“你剛纔那話,是不是瞧不起我們宋人?”

“是!”大漢坦坦蕩蕩,“怎的?莫非你打得過我?”

沈意瞬間黯然,他打不過。因爲腿疾,他甚至沒有機會習武。上元節後又過了半月,府邸接到旨意,爲與蒙古修好,封賜姊姊爲端柔公主,遠嫁與忽必烈和親。

和親當日,沈意第一次忤逆父親,他死死拽住姊姊的手,不允她上轎。父親抽出利劍斬斷沈意護衛的右手,將劍鋒徑直抵在少年喉間。沈意絲毫不退,他不允!他不允姊姊嫁給那個燒殺搶掠的蒙古人!

姊姊眼見利刃刺破沈意的皮肉,痛哭道:“住手!父親,我去嫁給忽必烈,我一定嫁給忽必烈!求你饒過意兒!”

姊姊的眼淚溼透了紅妝,沈意看着她絕望的眼神,終是鬆了手,而後他道要給家姐送親。這一送,便是十年。

自此,沈意再也沒有回過京都。

03

不回,父親就當沒有他這個孩子。一年後,沈意便從忽必烈口中聽聞父親從宗親中過繼了一個孩子,親自培養,託付重望。

說完,忽必烈給他斟上乳茶:“沈意,從第一次見你,我便想這少年要是我蒙古人多好,你和那羣大宋的紈絝子弟不同,你的心志比他們堅定得多!”

是了,那年上元節猜謎遇到的男人便是傳聞中茹毛飲血的忽必烈。

姊姊嫁給他,成爲了他無數妃嬪中的一位。忽必烈曾無數次勸說沈意歸從他,如今,沈意被家族除名,已經斷絕退路。他喝着烈酒,志得意滿地等着他的回答。

可沒想到,過了數月,沈意姊姊意外病逝,少年便走了。走的時候,沈意身無分文,只有一個斷臂的隨從跟着他。因爲太過落魄,守關的士兵都不知道那白衣男子就是主上心心念唸的謀臣——沈意。

沈意一走,忽必烈震怒,下令但凡守關的將士人人須識得沈意畫像。

所以,當沈意再次走近鹿堡時,即刻被送往軍帳。

樊城襄陽連戰五年,人人都以爲元軍將領是阿術。可今早聽聞阿術有了新計謀要燒斷浮橋,沈意便知是忽必烈來了。

數年未見,忽必烈鬢間雖已摻雜白髮,但氣度卻更從容睥睨,他笑着問:“你還好嗎?沈意。”

沈意也笑,他將食指抵在脣間,忽然帳外傳來將士們的驚呼:“是禿鷲,好多禿鷲!”

忽必烈仰頭一看,果然冷鉛色的雲層下佈滿密密麻麻的禿鷲。只聽沈意發出一聲尖嘯,禿鷲俯身而下,銳利的長喙狠啄着盔甲下的人肉。慘痛的呼喊回蕩在四周,忽必烈神色一凜:“放棄吧!如此雕蟲小技你贏不了我!”

沈意道:“自然是贏不了!可是,我必須一試,倘若浮橋斷了,樊城指日可待,若樊城破了,襄陽便也是你囊中之物。”

“你知道還要自不量力地刺殺我?!”忽必烈不可置信。

“雖然大宋已一片黑暗,但我大宋子民卻永遠不會屈服。十年前我打不過你,眼睜睜看着姊姊嫁與你。今日我卻要爲了無數大宋子民,攔住元軍,大宋江河絕不容蒙古染指!”

忽必烈一聲嗤笑:“你以爲你攔得住?不過是螳臂當車!”一擡手,便是箭矢破空的疾風。

沈意看着胸口的血痕,忽然也笑了,“燒浮橋我攔不住了,可今早我已飛鴿傳書給文天祥,他的救兵就要來了……”

“你!”忽必烈怒喝一聲,又是一箭從虎皮弓上射出,這次穩穩將沈意釘在雪地。

皚皚白雪,飛鳥哀嘯,倒地的男子仰望着低沉的天空,如塵埃渺小的他記得很多年前,自己曾期盼過修身、齊家、治國,還有保衛家園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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