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八)

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在我看來,社會的進步總是爲部分人錦上添花,同時,把另一部分人踩在腳下,所謂“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可憐的那些“逆之者”,並非有意逆之,而是別無選擇,只能被滾滾潮流淘汰。

比如絕大多數無法順應新的社會秩序和新的社會文明的老人。

數千年緩慢蠕行的農耕文明孕育的中華文化,敬老順老原本確有其存在的意義。在人口流動少、信息閉塞、見識有限的時代,人生經驗和生活智慧格外珍貴,非要靠歲月的累積纔行。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當社會突然坐了火箭一樣衝進信息時代,當今絕大多數平凡老人的人生經驗和生活智慧都失去了時效性。老人既失去了體力的優勢,又失去了知識經驗的權威。這一代老人好不容易熬到手中握有了老年人的“權杖”,卻發現這“權杖”早已失去了舊時代的威儀。

父親從窮困農家起身,一路苦拼讀了大學、當了右派、熬過勞改、翻身做了大學老師。不但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大學,還改變了家族裏甚至朋友同事家許多孩子的命運,更有桃李滿地。他一生的成就奠定了他狂妄自大、永不服輸、頑固不化的秉性。在同輩人中,他是家族的翹楚,是指揮官,是決策人,八杆子劃拉到劃拉不到的人和事,他都要置喙,並十有八九他的意見會得到重視。誰知熬成老太爺時,他的意見變得一錢不值了。

“你不是說今天去辦檔案的事,到底去哪兒辦啊?”父親問我。

我低頭看手機,答:“江北開發區。”

“那你從西門出去,坐XX路先到公路大橋,然後倒XX路過江……”

“爸,我已經叫好網約車了,一會兒到樓下接我。”

“那多貴!還不安全。你就照我說的,公交車這個時候鬆鬆快快的,四塊錢就到了。”

“我嫌等公交冷。”

……

“你們朋友聚會幹啥啊?”

“喫飯、喝酒、扯淡。”

“我看這沒啥意思,你們應該出去爬爬山啦遊游水啦,我看還有意義些。天天喫館子有什麼喫頭。”

“我們樂意。”

……

“我外孫搞沒搞對像啊?”

“我哪知道他搞沒搞對像啊,他搞不搞也不會跟我說。再說他愛搞不搞,二十歲的人了,我還管他這事?”

“你這是怎麼當媽的?!這麼大的事你不管你管啥?”

“我搞對像你管成了嗎?”

這是父親的痛點。我早戀,而且按他的觀點,我是因爲早戀纔沒考上清華北大的。實際情況是我壓根就不是清北的料——差得遠着呢。

父親不能停止他對我的教誨,從喫飯穿衣,到爲人處世。如果我反抗說“爸,我都五十了我還不知道自己餓不餓冷不冷?!”,父親必定回答“你五十了在爹媽眼裏也是孩子!”這大概是傳統中國父母的統一口徑:在外面,你少年時便應該老成持重,儘早成龍成鳳,但在他們面前,你就算活到老萊子的歲數,也當綵衣娛親。

才和父親在一起生活了幾周,我就已經周身不爽了。與父親的衝突也有升級的跡象。

前面說過,父親的房子又破又舊,三十年沒有裝修過,基礎設施很落後。十月的哈爾濱已經冷起來,別說廚房水槽沒有熱水,連衛生間洗澡的熱水器也不能24小時通電,因爲電路還是舊的鋁線,會過載。我跟父親商量做一個簡單的電路改造,換成銅線,起碼能用上基本的電器。父親不肯。

“這破房子,不值得再投一分錢。不如賣掉添點兒錢換個有電梯的房子。”

“那好呀,你們想要什麼樣的房子,我先去篩一篩,篩好的你們再決定。”

“你M姨不願意買房。”

“這事怎麼又怪到M姨身上了?這麼多年,我哪年回來沒替你跑前跑後看房,哪次不都是你這不行那不行最後作罷的?怎麼又成M姨的錯了?”

“你又不住這裏!你知道個屁?你滾犢子,少管我的事。房子不買了,這個房子也不修,住到房倒屋塌死了拉倒!”

“行,我滾。愛買不買,又不是我上不動樓。”

父親住的房子在五樓。老樓,沒有電梯。從前倒無妨,但2020年M姨生日那天摔了一跤之後,父親爬樓明顯困難了。手拉着樓梯的扶手,一步一蹭,爬兩段,歇口氣。到最後一層時,十之八九要在某一級臺階上絆一下,顯然是力所不逮,強弩之末了。上樓還只是累,下樓卻是險。腿軟,一個不小心摔倒就不是玩的。父親翻出了當年給祖父買的手杖,自用。

所以房子的問題迫在眉睫。第一,需要一個電梯房或者一樓的房子使父親能出入自由些;第二,我也不想再和他們住在一起。

買房的計劃落空後,我的計劃變成租房。在父親校園或校園附近的小區租一套乾淨的房子,把父親和M姨搬過去,然後我住父親五樓的舊房子,如果順利的話,還可以把父親的房子重新裝修一下。

託經濟發展的福,如今大學生們物質生活格外闊綽,父親學校家屬區過半的一樓房子都變成了咖啡屋、髮廊、水果店、花店、蛋糕房、打字社……也託了疫情的福,好些生意做不下去了,窗口貼着招租廣告。

每天藉口出門散步,我滿校園挨排樓巡視,看到貼着招租廣告的一樓就打電話看房,居然很快就被我租到一套滿意的兩居室。離父親家才只有一百多米。唯一的問題是原租戶是做小學生培訓的,屋裏沒有任何傢俱,廚房也是空的,浴室的熱水器是壞的。

去宜家訂了全套的新傢俱,再網購家電。真是體驗祖國效率的時刻,只用了四、五天,就一切就緒了。父親和M姨一向分牀,所以,兩個臥室一模一樣的雙人牀、大衣櫃、寫字桌,以免厚此薄彼。客廳兼飯廳裏一張沙發牀,一張小飯桌,一個小書櫃,一個電視櫃,新買的電視。

收拾停當,準備跟父親和M姨攤牌。我想着,兩個結果:

第一種結果,他們很高興,歡天喜地搬入新居,我住在五樓,趁機扔扔扔,把他們那些陳年破爛清一清,順便重新裝修一下,最起碼也得把舊電路換掉。

第二種結果,父親大罵我敗家子,喫飽撐得瞎折騰,堅決不接受我的安排。那我就自己享受這乾乾淨淨的兩居室,享受這舒舒服服的雙人牀,上半夜睡南屋,下半夜睡北房,不必去面對五樓那堵心的破屋子。反正一年的房租已經交了,退房是不可能的。

我盡我的力,無論哪個結果,我都無所謂。

我一攤牌,父親樂得合不攏嘴,萬沒想到閨女如此“孝順”,不聲不響就辦好了這件頭疼的大事。表示要馬上搬過去。而M姨說:“你們爺倆搬過去吧,我還住這邊。”

M姨的理由是:“丫頭,你爸看你高興看我煩,他跟你住一起還能高興些,我也樂得清靜。”

我說:“M姨,我是回來照顧我爸晚年的,不是回來拆散你們婚姻的。”

M姨通情達理:“我知道,我對你沒啥意見,但你爹啥樣你也知道,既然你在這裏,我樂得自己過過舒心的日子。你放心,如果你回加拿大,或者去別處辦事,我自然就搬下來跟他住。”

要說吧,M姨能跟魔鬼打三十幾年交道也絕非凡品。就這一手,直接把我KO了,躺在地上滿眼冒金星,心裏千百遍自問“我特麼是誰?我特麼在幹什麼?我特麼怎麼辦?”。

我在大操場上狂跑了十幾圈。考慮要不要馬上打包滾出去遊山玩水,逼迫M姨和父親一起搬到出租房?但一方面父親的身體需要照顧,另一方面我剛接了一個網課的項目需要安定的環境寫課件和錄音,所以我還真不能出去野。

其實,在我心底一直還有一個非常大的苦悶,就是遲早有一天,父親會離世,而看M姨的情況,必然是會活得比父親長久的。M姨無兒無女,無論是從法律的角度,還是從道義的角度,我是責無旁貸的贍養人。但我要怎樣盡這個贍養義務呢?

養老的問題無外乎兩樣:錢和陪伴。繼母繼女這層關係讓這兩樣都成了非常微妙的話題,無法觸碰。

M姨也是老師。和父親結婚後,她的工資仍然由她自己管理,一切家用都從父親的工資開銷。M姨的錢有多少、放在哪裏從來沒告訴過父親,父親也沒有打聽過,我就更無從知曉。偏偏我又沒富到可以包攬M姨一切養老費用的程度,所以這個養老的錢如何開銷的問題我心裏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再說陪伴。雖然我和M姨在一起時說說笑笑挺和諧,還能並肩跟魔鬼戰鬥,但從以往的經驗來說,M姨對孃家的侄男甥女顯然比對我更親近。這也很可以理解。第一,那邊是有血緣關係的,而我只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女;第二,我已經離開哈爾濱二十幾年了,只是逢年過節纔回來幾天,而那邊的幾個孩子卻一直在哈爾濱讀書長大。無論從哪個角度,M姨與孃家人親近都是人之常情。所以,到底M姨是想要孃家人的陪伴,還是我的陪伴,我還猜不透。她只是明確地表態死也不去養老院。

我暗暗希望她想要孃家人的陪伴,我負責出一部分贍養費。這對我是最圓滿的方案。可這話只能瞎想卻說不出口。

在處理這種人情世故上,我只會夜半無人時在腦子裏千萬遍地擬定講演稿,但真到該開口時,就珠玉噎滿喉嚨,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自我移民後,年復一年,每年回來探親前,我都在腦海裏演練了各種場景,命令自己這一趟一定要在這件事上有所突破,結果呢,自然都是鎩羽而歸。到目前爲止,我取得的唯一進展,是說服了父親手書了一份遺囑,明確身後把他們五樓的那套房子留給M姨。二十年前父親學校房子私產化時,這套房子要交二萬塊錢才能過戶。當時父親拿不出這筆錢,是我付的。所以父親一向認爲這房子雖然寫着他的名字卻應該算我的財產,他死之後,房子應該歸我所有。

M姨倒是從來沒有爭過這些利益。父親的確沒用過M姨的錢,但父親卻非常肯於苛扣自家的喫用,省下錢去貼補他的兄弟親戚,M姨也並沒阻攔過。偶有微辭在所難免,但在我看來,在這事上能不阻攔不哭鬧就已經是難得的。當我把父親的遺囑交到M姨手上時,M姨看了一遍,說:“寫這不吉利的破玩意幹啥?再說,好像誰稀罕他的破房子似的。”言畢,將遺囑仔細摺好放在衣袋裏。

回到搬家的事上來。我以爲我爲兩位老師出了道A、B二選一的選擇題,不成想M老師深諳出題套路與考點,輪到她答題時,根本按不住,給我答了個C選項。我在操場了跑了十幾圈,也沒分析明白爲什麼她竟提出讓我們父女搬出去住,而她單獨留下。若說她是有意不跟我爹過下去了,那也絕不是那個意思。

最後,我對自己說:整不明白就整不明白,恭敬不如從命吧。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就過上了兩地分居的日子。我和父親住在乾淨整潔的出租房裏,M姨住在髒亂差的自家房。每天兩頓飯,早飯兩處各喫各的,晚飯M姨過來三口之家一起喫。值得慶祝的是,這一次我終於取得了廚子的職位,可以喫上可心的飯菜了。喫完飯,老兩口要麼聊天絆嘴,要麼一個看電視一個看手機,天傍黑時,M姨溜溜達達回自己那邊去。過習慣了,倒也是和諧家庭的模樣。

可見托爾斯泰也說錯了,幸福家庭並非千篇一律,也是有無數種可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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