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鄉下的車程，約莫要一個小時的樣子，芳姐每週這樣往返，大概要六次左右，因爲有老父親在鄉下。
原本父親跟她，一起住在縣城更方便一些，也省去這些反覆奔波之苦。但父親並不是她一個人的父親，還是她兩個弟弟的父親。
弟弟是怎麼都不同意父親離開鄉下的，於是請了人在鄉下照料。
姐弟幾個都早已成家，原本相安無事，後來因爲母親意外突然離世的事情，姐弟之間積怨頗深，幾乎沒有來往。
如今，父親住在鄉下，他們彼此也都錯開着時間回家看望。
我猜想，或許一些手足之情，因血脈相同，彼此期待更深，執念更重，都希望對方應該要怎樣？而不是告訴對方，我需要怎樣？
於是，這樣的執念註定會互相傷害，表面說來不動聲色，但內心應該早已千瘡百孔。
因爲那是親人紮下的箭，一定會更疼、更痛，別人怎樣與我無關，可明明是親人，那樣的傷要如何結疤，只能任傷痕在空中風乾，偶爾觸碰，隱隱作痛！
我隨芳姐一路這樣聊着去往鄉下，去看望那個從小看着我長大，讓我敬重的老人。
可這樣的老父親，聽說隨着去年摔了一跤，傷了頭部之後，應該已經不懂這些他們姐弟之間的恩怨了，除了眼珠還能轉動，顯示他活着的主權，那些恩怨往來、喜怒哀樂一併被時光收走，就像租賃的房子一樣，到時間一一歸還！
我內心傷感忐忑，應該有近二十年沒見了吧，自從我離家，自從這位老伯退休居住鄉下，歲月如梭，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車輛在鄉間的小路上穿行，一路望去都是碧綠的田野，稻穀已結滿穗，羞澀地低頭晃動，如待嫁的新娘。在這樣的安靜裏，彷彿還可以聽見稻穗呼吸的聲音。
此刻，四周陽光熱列，白雲飄浮，草木田舍，大片的寂靜，似乎連人都顯得有點多餘。
在這空曠的天地萬物裏，思緒恍惚，想起小時候的光陰，想起和老伯一起做鄰居的光景！
想起他年輕時氣宇軒昂的瀟灑，想起他中氣十足、胸腔挺拔的氣勢；想起每次父母打架時他首當其衝的制止，想起弟弟每次摔跤，頭上青一塊紫一塊時，都是他又是碘酒又是藥水忙個不停……
那些往事說來太多太過沉甸，要怎能說得完？日子不過如流水逝去，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待日後回想，那些曾經一起在弄堂裏做鄰居的光景，居然會是人生經歷中，留下最重要最值得懷念的生命底色！
我居然有點後悔，後悔來得太晚，晚到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纔來，我在腦子裏還無法想象他的樣子，我甚至不相信他真得已經糊塗，已經不願意再看清楚這個世界！
車在屋前停妥，院子裏一株高大的柚子樹，柚子掛滿枝頭，院牆下開着一蓬紫色的小花。
門廊下的躺椅上是一個安靜的老人，無論外面動靜如何，他都不爲所動，走近來，見他眼珠昏黃，身板僵硬，除了臉部的輪廓還能看到一點年輕的影子，早已物是人非，不復當年！
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就算知道時光殘忍，但十幾年的銜接突然以這種面目出現，倉促突兀，明知無常，讓人心累！
可我卻是多麼不死心啊，我拼命逗他笑，笑一個啊，不會說話也沒有關係，但至少是知道的，是認識我的，我一句一句喊，老父親很茫然的看着我，我說，要不點點頭也行？
接着，他忽然點了點頭，我一陣狂喜，你認識我了是不是？可頃刻間，我才發現，他不過是打了一個嗝而已！
一陣失望湧上心頭，再接着被一陣傷感襲擊。我️開始逗他，笑一個，笑一個，一邊拍打他的面頰，他依然很茫然的看着我，我們明明在一個空間，卻已經不在同一個維度，逗着逗着，我再也忍不住了，心開始收縮，眼淚湧了出來，忍不住抽搐起來！
門外是在廚房忙碌的芳姐，園子裏摘的豆角、絲瓜和辣椒，鍋裏燉的是一隻後山上養的土雞。
鄉間小院安靜的像一面鏡子，光潔平滑，我不敢放聲大哭，任悲傷像無數匹脫繮的野馬，在體內四處衝撞，但我終究將它們壓了下來。
這是一種多麼失敗的感覺，明明我只是想把他逗笑而已，卻讓自己陷入悲傷裏無法自拔。
很多年前，老伯一定想不到，當年的這個小女孩，他曾經千方百計想搞惡作劇，用鬍子扎我，想把我逗哭，我都沒有哭，可是今天，他靜靜地坐在這裏，不曾用半分力氣，就把我逗哭了……你終於贏了！
那些過往的歲月，如鏡中月，水中花，一去不返，摸不着，觸不到，如夢幻泡影，只閃現出一絲虛幻的光芒。
那些還在塵世裏廝殺的我們，面對這個世界，面對無常，除了無條件的接受，和深深的臣服以外，我們還能如何呢！
來來來，喫飯了，我收回思緒，看芳姐擺好飯菜。老父親的飯菜打成糊狀，一口一口如餵食嬰兒。
偶爾一不小心被痰嗆着，咳至呼吸困難，喫完了又安靜的坐着，接着連眼睛也無力地閉上，似睡了過去一般。
如剛出生的嬰兒，或許還不如嬰兒了，至少嬰兒還會通過哭鬧來表達自己的需求，可老伯已經不會了。
我也安靜的喫飯。雞湯就是雞湯的鮮美，辣椒就是辣椒的味道，絲瓜是絲瓜的清甜，豆角就是豆角的樣子，偶爾湯裏飄着一兩隻小青蟲，隨手用筷子撥掉，依然覺得乾淨無比。
和老伯的這一頓飯，喫得安靜而又傷感。這樣一起喫飯的光景，註定不會很多。
路遠水長，我們註定天各一方，不知老伯這樣如一尊佛般的歲月能有多久？不知悲喜傷痛，不知塵世變遷，他的神識早已和虛空融爲一體，如今只留肉身還在塵世歷劫！
不知人世是否真有輪迴，如果有，我願和老伯約定，下輩子還做鄰居，那麼，下輩子一定要記得回家的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