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十)

父親大概從來沒想到,自己一生縱橫親友之間,沒有人能跟他說一個“不”字。結果老了老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頭惡犬居然還是自己向來最寶貝的二閨女。

在生命最初的三十幾年,我不能跟父親回嘴。小的時候,根本不敢。不要說直接回嘴,就是捱罵的時候表情、體態不達標,都可能挨一巴掌或者一腳。所以,我練就了一手父親在那邊罵,我在心裏一句頂一句回嘴的本事。但這個本事除了給自己添堵,真的是狗屁用都沒有。它給我帶來兩大互相矛盾的技能:第一,我的心理戲特別多;第二,我在面對面溝通時嘴特別笨。結果就是,每當和人發生衝突,我都被自己窩囊死。憋憋屈屈回到家,好幾個晚上氣得睡不好覺,在腦子裏回放衝突的每個細節,在想象中靈牙俐齒地擊敗對手,然後更加生氣自己的拙嘴笨腮。

等我結了婚有了孩子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父親的作爲時,我偶爾也試圖回嘴,但根本不是鐵嘴鋼牙的父親的對手,最後的結果就是委委屈屈地從命。幸虧我恃寵而嬌,勤學苦練了十幾年,終於小有成就。目前的水平大概是:你若使出天花亂墜大法來逼我就範,我便回以裝傻充楞不知所云戰術;你若使出威逼怒罵法來逼我就範,我就梗着脖子拒不從命。

父親喜歡指點江山,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瞎操心。但曾經一起共事了幾十年的編外政治局委員們已經逐個分散、凋零,能與父親高談闊論的人所剩無幾,父親的治國良策與神機妙算少了喝彩之人。

每天晚上我會陪他看一會兒央視新聞,父親的表達欲在這時便可以大大地施展一番。奈何我與父親不但生活習慣不同,連三觀、政見也大相迥異。我心情好時,便只做個安靜的聽筒,左耳聽右耳冒,但有時聽他大放厥詞,免不了又要嘴欠懟他幾句。

有一次氣得他破口大罵:“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王八犢子的混帳觀點?!”

在他的觀念裏,只有他這種博覽羣書的大男人才有獨立思想,我這種中年婦女是不配有獨立思想的,所以我的混帳觀點一定是從別處聽來的。我笑呵呵地跟他說:“爸,咱爺倆啊,三觀不一樣,就好像在我眼裏,您老是愛管別人事的閒事,而你認爲你那叫有人味兒,我是沒人味兒。”

父親英雄一世,晚年卻被親養的惡犬所欺,難免也有咽不下這口氣的時候。那時他會不會在心裏暗暗感嘆暮年的悲哀呢?我不知道。傳說堯有一次巡視到華山一帶,當時官員向他祝他富、壽、多子孫。堯婉拒說:多子孫則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佛教所說三災八難,有一種說法第八難叫壽天,即有壽而無慧。孔子說:老而不死是爲賊。所以,“壽比南山不老松”這句套話到底是祝福還是詛咒,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父親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活下去,滿身病疼和寂寞地活下去。

據2019年國家數據:全國60歲以上老人2.5億,其中75%患有一種及以上慢性病,也就是說超過1.8億的老人患有慢性病。2018年人均預期壽命77歲,而健康預期壽命是68.7歲。換句話說,人均帶病生存8年有餘。若只是平常老年病也就罷了,但實情是五分之一的老人病到難以獨立生活:失能和部分失能老人4000萬,失智老人估計900萬以上。

我家三位老人,母親、父親、M姨,通通帶病。父親和M姨用閒時吵架、病時陪伴的方式勉強維持低標準的獨立生活,而母親則因AD症而無法獨立生活。

這是大多數老年人的生活狀態。

我前半生受到的最有價值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就是“人要有理想,人生要有意義”。但,這種教育到了晚年生活裏,簡直就是毒雞湯,陷人於精分。

看着父母的晚年生活,有一個惡毒的問題總是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們的人生意義何在?普通老年人的人生意義何在?

半個世紀前,由於信息閉塞,家中老人雖然不能下地種田、出工勞作,但仍然還有持家經驗上的權威性,緊要關頭,常常還得指望老人家出面。但近半個世紀社會發展突飛猛進,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老年人的人生經驗和生活智慧對青壯年人的指導意義微乎其微。當下老年人一生所積累下的寶貴信息、知識、經驗絕大部份要麼失去了時效性,要麼早已盡人皆知,不足道哉。

在失去了體力優勢後,信息文明又使老人失去了智力優勢。剩下的只有感情和心理價值。

但我的父母(或者絕大部分傳統父母)更認可體力、智力、物力的價值,而感情、心理的價值要靠後站。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堅定地要用幹活的方式來表述自己的價值。無需諱言,父母、母親加M姨,他們只要好心想幫我的忙,九成以上的結果是我要花更多的時間精力去協助或者善後。他們的能力已經退回到幼兒園小朋友的階段,動則添亂。但如果不讓他們幫忙,又是對他們存在價值的巨大打擊。

隨便哪本關愛老年人生活的書或者傳播敬老文化的文章都會教給你,要讓老人做事,要讓老人感受到自己的價值。道理我懂,但身體力行是做不到的。大部分時候,我採取的是簡單粗暴的做法:根本不告訴他們我要做什麼,把他們信息隔絕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往好聽了說,是免得他們操心勞神,往本質了說,是爲了少給我自己找事兒。

所以,在追求了大半生“重大”的人生意義之後,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當一個人全部的能量只夠活下去時,發現原來定義的“重大”人生意義都不復存在,如何重新定義存在價值?如何定位人生的意義?

這個問題,有兩個角度。第一個角度是他人如何定義老人存在價值和人生意義,比如對子女來說,父母活着就是感情慰藉和心理安慰(當然某些父母可能對子女來說是心理災難)。第二個角度,是老人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存價值和人生意義。這個角度,我不知道父母們是如何考慮的,不敢問。但我禁不住質問我自己。我現在活蹦亂跳,眼前有大把大把“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可終有一天,我會變成今天我父母的樣子。那時,我的存在價值是什麼?我的人生意義又是什麼?

我想起十幾年前在養老院做義工的經歷。

我服務的一對老夫妻都已年過八十,無兒無女。丈夫A中風後癱瘓在牀,妻子每天拖着瘸腿過來陪伴照顧。但我要說的不是他們,而是跟A老人住在同一間屋的另一位老人B。B老人也是八十歲左右,也是中風後癱瘓在牀。老伴已逝,兒女孫輩只能週末來訪。房間裏唯一的娛樂是一臺掛在牆上的電視機,同屋第三位能自己推着輪椅到處活動的C老人死死地控制着電視遙控器。所以電視開不開、開到什麼頻道、開多大聲音,A、B兩位老人都沒有決定權。B老人每天二十四小時獨自臥在牀上。可以想見,一間屋裏三位老人,情況最慘的似乎就是B老人。但B老人卻是三個人中最樂天的人。從沒聽他唉聲嘆氣過,也從沒聽他跟護工或同屋吵鬧、發脾氣,每次我去,他便和善地跟我打招呼,隨便聊幾句。

那時我尚年輕,對老去沒有切膚之痛,我只能暗暗稱道B老人的從容與安祥。可現在回想起來,我全身如萬蟻噬骨般一陣麻、癢、痛。

電影《困在時間裏的父親》,講述的是一個罹患AD症的父親和女兒的故事。這個“困在時間裏”加得真是妙極也痛極。時間是多麼可貴的資源。一寸光陰一寸金,良宵一刻抵萬金。OK,可那是指青春年少時,那是指良宵。當一個人被困在時間裏,什麼也做不了,這樣的時間,價值幾何?

有一天,父親和我聊起母親的病情,父親又操起了心:“我們家這一支可都是又長壽又清醒的,你爺臨到死腦子都是清清楚楚的。可你姥姥那邊就麻煩了,壽是長,可都糊塗。也不知道你老了會怎麼樣。”

我答:“我肯定會長壽唄,然後一三五明白,二四六日糊塗。”

父親被我逗笑了,說:“真那樣可更要命了。”

其實我的心也是怕的。我的性子越來越像父親,而我的腦子倒越來越像母親。和朋友聊天解悶,我說,我是不是應該給自己定個原則,到七十五歲時,不管自己是什麼狀態,都做個了斷。

可我擔心自己會像毛姆寫的《食蓮者》裏的主人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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