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健忘應對着變幻的媽媽(第二稿)

我是一個健忘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發現了,久到我可能還是個小孩子。

我的健忘讓我很煩,它總是給我製造麻煩。上小學時,家裏有一沓紅領巾,因爲每次到校門口才發現忘記帶了,只能買條新的。長大後,我的健忘也沒好,我要麼找不到手機,要麼找不到鑰匙,要麼翻來覆去走了好幾遍,忘了我究竟要拿什麼東西。

所以我總是被別人說,他們說我時,我尷尬地笑笑,好像我特別糊塗,什麼都不上心一樣。

我還有一個神奇的屏蔽功能,別人在和我說話的時候,我時常聽不到。那些時候,通常我在認真地和別人說話或做其他事情,但是我卻能夠附和地迴應着他們“嗯“”或者“好的”。結果,他們說的話一個字也沒飄進我的腦子,他們吩咐我做的事情就像風一樣吹走了。我的記憶被抽空了,就好像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一樣。

其實我可能真的不太在乎,除非他們的聲音很大,很兇,或者臉上很扭曲,他們的身體散發着“憤怒“兩個字。這樣,無論如何,我都能切斷自己手上,心裏做的事情,馬上切換到他們那邊,然後他們的情緒抓住我的心,注入我的靈魂,我對他們變得全心全意。要知道,我可是個非常專注的人啊。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家裏,我正在看書看電視,陪着孩子在玩,或做着手工,非常地投入。媽媽開始和我說話,聲音在我耳邊環繞,喃喃不休,說今天遇到了什麼事情,她在向我抱怨,或者吩咐我做什麼,或者在教育我什麼,我分明是聽到聲音了吧。然而,此刻,我很忙,我正在很投入地做着自己不知道重不重要的事,頭也不回地,或許偶爾不走心地迴應着幾個字。然後,突然,高昂尖銳的聲音從耳後飄來,“我說的話你從來不會認真聽,我在家裏真的是一點地位也沒有,你從來不曾關心我,心裏一點也沒有我的位置”,我好像整個人被吸到另一個空間,看到一張怒目圓睜,猙獰且扭曲的臉,頭還有點迷糊,但一下子晃過神來,好像我什麼也沒做,但又好像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以至於媽媽已經怒不可遏地發飆,狂風暴雨打在我的身上。我意識到我犯了一件低級的錯誤,我並非有意爲之,但它卻深深地傷害了媽媽的自尊心,她總感覺我們從沒有正視和關心她。這樣的事情總在重演,我一而再地觸怒她,從小到大一直在犯,永遠認真認錯,卻永不改正。


我還有一件很離奇的事情。我三歲多時,媽媽去香港生三妹,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午睡醒來,我的牀前坐着一個年輕的女子,剪着短髮,皮膚白皙,單眼皮,花衣裳,有點眼熟,卻又好像不認識。她看了我許久,我也看了她許久。她說,你不認識我嗎?我愣愣地看着,好像某個表姐,又好像不是,我定睛一看,又揉了揉眼睛,還是不敢確定。她說,“我是你媽媽呀,你不認得我嗎?”我腦袋懵懵的,懷疑地看着她,又揉了好幾次眼睛,心裏在想,這是我媽媽嗎,好像不太像,還是像那個表姐吧。

那個畫面至今還很清晰,現在對照媽媽的照片,那個女子分明就是她,但那時的我就是認不出來。也就離開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吧,我可能是個傻子,連自己的媽媽都認不出來。她要抱我,我感覺挺生份的。我都還沒“認”你做媽媽呢,你就抱上了,我的身體不太適應。

所以,我的媽媽常說我傻,她說,當時她從香港回來那會,妹妹一下子就飛奔過去,抱着她的脖子,抱得好緊好緊,都快喘不過氣來,而我居然認不出她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能把自己媽媽的樣子給丟失了。

可是,以前她打電話過來家裏,每次我接電話都會說,媽媽我很想你,我會乖,你放心。而妹妹卻每次賭氣不接電話,倔強地說,討厭媽媽,不想和媽媽說話。媽媽一定沒有想到,回來時,她看到的是另外一種景象。小孩子,還真是很奇特的一種動物呢。

在我印象中,我沒那麼粘媽媽,反而比較粘妹妹,粘爸爸。我睡覺喜歡和妹妹睡,走路喜歡拉着爸爸的手。高中時,有一次午睡和媽媽睡,夢到了一個巫婆,嚇得魂不附體,掙扎着睜開眼睛時,卻發現我被媽媽緊緊地抱在懷裏,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它讓我窒息。但想到我夢到的是巫婆,心裏有點內疚。

其實,媽媽對我們蠻好的,小時候,媽媽會經常帶我們去相館照相,給我們的童年留下成長的印記,每逢兒童節或五一節等節日,媽媽會特地抽空帶我們去遊樂園玩耍,媽媽很重視教育,從小會教我們念兒歌,講故事給我們聽,媽媽還有很好的廚藝,能給我們煮好喫的。

不過,有時候媽媽也很可怕,當我們不好好喫飯的時候,媽媽會變身爲惡魔模樣,瞪大了眼,咬牙切齒地怒吼,恨不得把我們的頭給擰下來。媽媽發怒的時候,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狂犬亂吠的場景,既害怕又想笑。即使吞不下飯,也要把飯當成鐵球給嚥到肚子裏去。不知道這樣做她滿不滿意。


我們都很害怕她發怒。平常的媽媽和發怒的媽媽是兩個媽媽,最好要時刻保持警覺,提早看出媽媽今天的心情晴雨表,如果今天是個好天氣,我們大可放鬆和搗蛋一點,如果是個陰天,最好能隨機應變,表現得無懈可擊,或許可以避免雨點打在自己身上。不過有時候陰晴不定,也沒那麼好拿捏,反正謹言慎行一點會比較安全,至少不會再給媽媽額外添堵。

儘管如此,我還是能發現生活讓她很不如意。印象中她臉龐瘦削,一臉憂愁,經常頭暈,無力,起早貪黑,要做很多活,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爺爺奶奶看到她那模樣,毫不掩飾地搖頭,好像在說怎麼娶了個這樣紙糊的兒媳婦回來,連幹活都幹不好。他們對她不滿意,一來,她身體虛弱,一副風吹就倒的樣子,二來,她連生了三個女兒,肚子太不爭氣。後來,她常和我們說,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挑剔碾壓她,如何不把她當人看。她恨奶奶入骨。

媽媽嫁到婆家總感到受盡欺負,怎麼樣也沒辦法讓別人滿意。在我幾個月大的時候,媽媽走到了河邊,想和世界一別兩寬,就在這個時候,她朦朧中聽到了我的哭聲,喚起了她本能的母愛之心,她想起了嗷嗷待哺的孩子還需要她。

有些難言的苦,挨着挨着也就過來了。後來我們搬家自己住,媽媽說那幾年,她終於直起了腰桿當家做主了。

五六年前,爺爺奶奶八十幾歲,爸爸不忍心他們自己在老房子住,堅決要把他們接過來,媽媽很不情願,但是她沒有強烈反對。時隔二十幾年,她又和奶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沉在心底的舊怨新仇,免不掉的抱怨擺臉,少不了的吵架拌嘴天天上演。但她照樣給老人一間大房間住,安排好飲食,生病時帶去看醫生幫忙量血壓,做着兒媳婦該做的事,教育着我們要孝敬老人。

我有時候很恨媽媽,恨她對我毫不客氣的批評和指責,恨她放任狂烈的情緒肆虐着我們曾經幼小的心靈,恨她斤斤計較的小心眼,揣着過往的仇恨年過一年。

或許,在我無法觸及的記憶深處,我更恨的是——她將我和妹妹拋下,讓我在那一年裏見不到我親愛的媽媽,讓我在之後的日子裏再也找不回那個曾經的媽媽。

但她又似乎有着難得的包容,難搞的奶奶她怨恨難消卻從不拒之門外,孤獨無助的歲月她硬撐着熬過,卻努力地盡己所能給這個家庭所有一切。她在家庭中得到的愛遠遠不夠,她不懂得愛自己,也沒辦法真正地愛別人。她爲家庭付出很多,她親力親爲,所有事情自己扛,卻鮮少獲得回報。她很用力,也很可悲。

我又何嘗能恨這樣的媽媽?明明在我心裏,我心疼媽媽,我是很愛很愛我的媽媽。

她用變幻的情緒應對着生活的重壓,這樣她還能走下去,我用健忘應對着變幻的媽媽,這樣我還能和顏悅色地和她處在一起。

其實,她很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可能大家都不那麼容易吧。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