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考前一個月，剛換上藍色裙裝校服的冬青趁着五一假期，獨自去了省城最大的醫院，用激光去掉了跟隨自己五年的紋身。
走出醫院的那一刻，她把鑲着粉色邊的白手帕疊了三層，纏在了右邊手腕上，初夏的風徐徐吹過，吹來了草的葉子，也吹醒了沉睡的記憶。
冬青生於藝術世家，祖上幾代人都是秦腔藝人，平常縣城裏或鎮上有什麼文藝匯演活動，總少不了她們家人的身影。冬青遺傳了她們家族所有人的藝術基因，不但相貌長得出衆，才藝更是了得。
她天生一副玲瓏面容，精緻的鵝蛋臉上，如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閃爍在一汪泉水裏，雙目之上，不禁讓人想起林黛玉的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神情韻味特別相似。額前的空氣劉海再加上兩鬢的黑色麻花辮，活脫脫就是瓊瑤劇女主角的人選。
如果只是生得漂亮也就算了，她的聲音更是讓人迷戀。歌聲甜美如天籟自是不用說，那印象當中異常吵鬧的秦腔在她的演繹之下似乎變得更加耐看，《三滴血》片段中呼之欲出的眼淚讓人同情，《紅燈記》裏鏗鏘有力的神情傳遞着革命必勝的信念。在那個沒有什麼娛樂項目的學生年代，她每天都被同學們簇擁着，能聽冬青唱一齣戲，簡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嘉獎。
作爲學生，長得妙和才藝棒這都不是最值得自豪的地方，那最值得自豪的是什麼？必須是學習好呀！都說人無完人，但多數同學眼中的冬青就是一個完美女神，長得妙，才藝棒，學習好，這旁人無法企及的天花板對她來說分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起點。
如此優秀的冬青在周圍人的豔慕中走進了中學。直到初一最後一學期，董辰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冬青的人生軌跡。
02
當人們還未從元宵節的社火表演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當山裏的清泉還是冰川的時候，當睡了一冬的麥苗剛剛睜開雙眼的時候，我們終於結束了寒假，帶着某種奇怪的期盼，迎來了初中生涯的第二個學期。
一路歡快走進教室，一個正在說笑的陌生側影出現在她的座位旁。那個大個子正被一件長款的黑色棉衣包裹着，乾淨的平頭，顯得皮膚特別白皙。冬青沒有直接看到他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之後徑直走到座位上。還沒坐穩，只聽一個不大但很明顯的聲音說：“嗨，我是董辰，你的新同學。”
冬青沒有說話，出於禮貌，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看也罷，這一刻，四目相對，冬青的眸子裏全是董辰的小眼睛和他那張清秀白皙的臉。
董辰愛笑，來學校沒幾天就和同學們打成一片。一方面是因性格所致，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爲他是新校長家的大公子吧，天生的自信讓他能夠很快地融入新環境。
說來也怪，愛笑的董辰卻很少和冬青說笑。每次以請教問題的名義交流時也都是一臉嚴肅、努力好學的樣子。可是和後排的那些男生們在一起，時而也會暴露出與面容極不相符的污言碎語，班上哪個女同學漂亮，高年級那個同學怎樣，他都侃侃而談，不在話下。
03
二月二，龍擡頭。無需再靠頭髮來禦寒的人們一個個都向街道上那僅有的幾間理髮館衝去。
中午放學，董辰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學校食堂喫飯，而是衝在了熙熙攘攘的放學人流的最前端，徑直朝學校隔壁的“三毛理髮店”走去。
剛坐下來沒多久，眼看着濃密的黑髮隨着電推子的聲音一點點地飄落在地，他的心也跟着飄逸起來了。
回想隨着父親從縣城來到這所鄉鎮中學的半個月，日子過得太沒勁了。雖然偶然會上街去下個館子，但也都是和家人一起。後排的幾個鄰桌同學平時在學校玩得還不錯，但課後能瘋在一起的真沒幾個。如今想找個同伴去街道上僅有的“三@室一@廳”裏玩玩，都找不到伴。沒辦法，誰讓父親是校長當上癮了呢？轉學的代價呀！
正想的入迷，不知何時旁邊已經坐了一個人。低着的頭稍微一瞥，一雙白色的回力運動鞋在一堆黑色碎髮中顯得格外耀眼。交叉着的雙腳之上，是一身和自己一樣的校服，只不過自己的稍微緊繃，旁邊的略顯寬鬆。
“呦，班花也來剪頭髮了。”他提了一下眉毛，一邊凝視着旁邊的面龐，一邊大聲說着。
“什麼班花呀？你能理髮當然我也可以呀！不過我可不像你，我纔不會把頭髮剪那麼短，我就輕輕修剪修剪，意思意思，畢竟龍擡頭嘛！”
尋着聲音的方向，終於聽到了說話的聲音，熟悉而又甜美。
聽到這笑盈盈的聲音，董辰的心裏莫名其妙就樂開了花。心想：這個冬青，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很特別，至於哪裏特別卻說不上來。反正，能跟她說上一句天，一整天都是快活的。
時間飛快，兩個人沒說幾句話頭髮就剪好了。冬青先走，董辰吹着口哨雙手插在校服褲兜裏，搖搖擺擺地跟在冬青的身後數米遠，相繼向校園走去。
04
之後的每一天，每當冬青覺得自己後腦勺發熱的時候，一個回眸，總能看到董辰那雙火花四濺的單眼皮小眼睛。
日子就這樣在某種期盼中悄悄走過。漸漸地，他們開始出雙入對，雖然身高差了一個頭，那也不影響他們的相互愛慕。兩個月後，終於迎來了新學期的第一個小長假。
五一剛過就是立夏。同學們都脫下了運動校服，換上了夏天的便裝。男同學好像特別喜歡穿白短袖搭配藍色或者黑色長褲，女同學的衣着倒是各種花色，難以統一，但基本上都以短袖和褲子爲主。偶爾有一些發育早的女同學一到夏天走路總是含胸駝背，遮遮掩掩。
冬青很特別，她有一條寶石藍的裙子。那是去年六一兒童節那天，在縣文化館工作的小姑送給她的演出服。因爲她是合唱隊的領唱，所以對於衣服的要求特地跟其他同學不一樣。
沒想到如今，那條曾經過膝的裙子竟然還能穿，雖然短了一些，剛到膝蓋，但是穿上白色長筒襪之後，倒比之前顯得更有朝氣。
那天清晨，當冬青穿着藍裙子走進教室的時候，坐在最後一排的董辰看得傻眼了。上課期間腦子裏一直亂哄哄的，眼睛也總是不由自主地朝那抹藍色望去，還沒等到放學，上午第四節體育課的時候，他們兩個便雙雙不見了蹤影。
05
“世界這麼大還是遇見你，一起走過許多個四季，天南地北，別忘記我們之間的情誼......”
冬青穿行在熱鬧的人羣中間，街邊店鋪的音響裏傳來熟悉的字眼與旋律，看着被白手帕包着的手腕，一時間，她分不清這到底是剛剛紋了圖案，還是消除了圖案。同樣的初夏時節，同樣的藍色裙裝，同樣的白手帕，唯一的不同只不過是兩個人的歡喜與一個人的清歡罷了。
校長辦公室裏，針尖在肌膚上一點一點地移動，藍墨水在每一個針尖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了耀眼的痕跡，這些痕跡歡跳着、雀躍着、連同董辰掌心緊張而又興奮的汗水，還有冬青眼角那分不清是因激動還是害怕而流出的淚水在一起，匯聚成了一個有些浮腫的“辰”字。
今生只願“辰”相伴。兩個小時的煎熬，只爲生生世世的相隨，而今天，不到兩分鐘的激光手術，卻讓這個字瞬間模糊了起來，醫生說，一週之後會結痂，半個月肌膚就能徹底恢復光滑！多麼先進的科技啊，它能消得了身體上的痕，但真的能消除內心裏的傷嗎？
自從那年的紋身被同桌發現之後，班裏的同學們都莫名其妙地遠離她。幾個月的功夫，她從師生眼中的三好學生轉變成了有着紋身的不良少女。臺@球室，遊@戲@廳，還有夜晚的操場上，時常看到他倆手牽手的場景。那段時間，除了董辰，沒有任何人接近她。
充滿青春氣息的校園裏，經常看到冬青倚着柳樹低頭沉思的身影，那身板依舊單薄，那眼神時常茫然，那神情有着豆蔻少女不該有的惆悵。
06
從初二開始，冬青就這樣在無盡的歡喜與憂愁中度過。學習雖然退步不少，但還是打着擦邊球考上了縣城裏的一所重點高中。
董辰的志向卻不是上高中考大學，他一心想要當警官，於是在校長父親的各種安排之下，順利被省城一所警官學校錄取。
高中開學後的第二個週六，是董辰啓程的日子。九月的清晨有些微涼，汽車站人來人往，董辰不管不顧地拉着冬青的右手腕，趁沒人的時候還偷偷地親上幾口。臨走時，冬青將一封提前寫好的信塞進了董辰的揹包裏。
“世界這麼大偏偏遇見你，多少次瘋狂與天真，一起做個夢，有一天我們會重逢故里......”
上車安頓停當，董辰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紙小信封，看着寫在《流星花園》主題信紙上的字眼，他第一次感覺到心裏悶得慌，那種慌是想見面卻看不到的慌，是想說話卻無人傾聽的慌，更是對未來不確定的慌。
都說離別就是爲了再次相逢，沒想到兩年後的故鄉重逢，不但沒有預想中的相見歡，反而弄了個不歡而散。當董辰帶着一位外地女孩回家過年的時候，冬青這才清醒地意識到手臂上的“辰”字已經成了多餘。
07
往後的日子裏，冬青順利考上心儀的大學，成爲了省城一名知名律師，每天輾轉在不同的當事人之間傾聽他們的故事，只不過她再也沒有談過戀愛。對於那些優秀的追求者，她總是不經意間保持着一種莫名的冷漠與距離感。
董辰上完中專接着上了兩年大專，畢業後成爲了縣交警隊裏一名警察。之後過着結婚生子的有序生活。
冬青手腕上的字雖然早就消失了，但激光治療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見，不管腕上戴的是昂貴手錶還是精美手鐲，都無法完全掩蓋肌理上的細痕，那可是兩位懵懂少年最純真而又莊嚴的約定啊！
又一個初夏，辰星閃耀，晚風吹走了都市的浮躁，吹落了奼紫嫣紅，吹出了萬家燈火。冬青將車停在機場的車庫裏，手機鈴音響起了熟悉的旋律。
“世界這麼大偏偏遇見你，多少次瘋狂與天真，一起做個夢，有一天我們會重逢故里......”
冬青掛掉電話，換了一個歡快的純音樂作爲手機鈴聲，並笑着自言自語：“還重逢故里呢，明明是邂逅他鄉。”
於是，她搖了搖頭，摘掉右手腕上的手錶，走出車門，徑直朝“國內到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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