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外婆家的土房子

“你外婆可憐呀,一輩子都沒有住過像樣的屋子,到老來還接二連三地白髮人送黑髮人,沒有誰比她更可憐了。”大舅去世那天,大雪紛飛,媽媽在電話裏喃喃地說到。

孩提時,最喜歡去外婆家了,尤其是夏天。我們家和外婆家同在一個村,各自分佈在村子的東西兩頭。外婆家是村子裏爲數不多的最早開始種植蘋果樹的。所以從我記事起,外婆就搬離了舅舅家,和外公兩個人獨自生活在遠離村莊的溝邊果園房子裏。

矮小的果園房是土地基,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充當客廳和臥室,旁邊有個小門,連接四平方不到的廚房。廚房裏兩口大鐵鍋和一個大梨木案板,案板上靠牆的位置擺滿了各種醃菜罐子和碗盆,剩下的空間一個人轉身都難。大房子裏土炕佔了一半的空間,土炕對面放着外婆結婚時唯一的傢俱-一個足足有兩個冰櫃那麼大的黑色櫃子,櫃子上面放着一臺舊電視機,那電視雖然是遙控的,但經常看着看着就串臺,需要外公動手敲打幾下纔好。電視機旁邊有一個紅色木箱子,常年掛着鎖,小時候非常好奇裏面放了什麼東西。靠箱子的牆上貼着一張觀音菩薩像,每逢初一十五,外婆總會燒香拜佛,祈福菩薩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

外婆喜歡種植花木。果園房的周圍有三面都被鮮花包圍着。黃的蕉葉梅,粉的鳳仙花,玫紅色的月季和大紅色的牡丹是最常見的品種,還有很多不知名的漂亮小花灑落在四周。

清晨,露珠與陽光揮手再見,花兒們你爭我搶地怒放,好不熱鬧。傍晚,炊煙裊裊,房屋周圍被煙霧籠罩,亦幻亦真。後來每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會想到外婆家的土房子,心想天上地下,最美的地方就是外婆家的果園房了。

花園的外面就是好幾畝望不到盡頭的蘋果園了。說是蘋果園,倒也不那麼純粹,外婆爲了我們這些孩子喫的方便,再加上相信桃樹枝辟邪,種了不少桃樹。有些長得不好的桃樹經過嫁接,變成了李子樹了。所以每到夏天,蘋果雖未成熟,但是有着桃李的吸引,我經常帶着弟弟妹妹們偷偷跑去外婆家。

去就去了,幹嘛要偷偷去。那是因爲媽媽不讓我們去得太頻繁。外婆家所有的地都種果樹了,所以沒有多餘的地種植小麥。九十年代初,雖然不可能大鬧饑荒,但是在農村地區依然有很多人每年的糧食都不夠喫。而我們姊妹四個一到外婆家,她們平時喫的紅面(和了高粱麪粉)就會因我們的到來而改成細面(純小麥麪粉),細白的麪粉在外婆的手中很快就變成一碗碗香噴噴的面,去雞窩裏掏幾個雞蛋回來,瞬間就能看到圓潤的荷包蛋安靜地蓋在盛滿粗細均勻的麪條碗裏,加點油潑辣子,再就上外婆提前醃製好的糖蒜和涼拌苦苣菜,那時候總認爲人間美味莫過於此。

過了盛夏就到了豐收的季節了。剛成熟的首批蘋果,外婆總要先給我們摘一些放在籃子裏,連同其他的什麼豇豆,茄子,辣椒一併裝進大蛇皮袋子裏,兩手一掄背在背上,順着小路一直蜿蜒向前,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我們家了。那時候沒有電話,沒有汽車,外婆用她纏了一半的足丈量着我們兩家之間的每一寸土地。

外婆家雖然遠離村中心,但是在村裏人緣特別好,提起外婆,總不離菩薩心腸,神通廣大。菩薩心腸不難理解,外婆信奉觀音菩薩,又很熱心腸,總愛幫助鄉鄰們。但神通廣大怎麼說呢?那還得從小兒推拿說起。當然我們村裏人從來不說那是小二推拿,而是神靈現身。幾乎村裏所有的新生兒,剛生下來,都要請我外婆去給孩子揉捏一下。比如家有夜哭郎,外婆去幫孩子揉揉手,捏捏腳,果不其然,過幾天孩子就喫得好睡得香。再比如,我有一次發高燒說胡話,類似於說狼來了這個樣的話,鄰居們都說我中邪了,然後媽媽請外婆過來幫我按摩,一邊按摩一邊把一把筷子立在有水的碗裏,筷子果然豎得挺拔,於是就聽到外婆嘴裏唸叨着:你這小鬼還不快走,給你燒兩張錢你放過娃娃......睡一夜之後,果然燒退了,我也不說胡話了。我長大之後,才知道這是感冒時的反覆高燒症狀,即使什麼都不做我的燒也會退。

我的童年因爲外婆的存在而格外溫暖。然而命運總是不公,它總是特別喜歡和善良的人開完笑。

外婆一共生養過四個孩子,雖然我只見過三個。還有一個在幼年時夭折了。聽媽媽說那是一個夏天,大人們都去地裏收麥子了,孩子們在村子裏玩。突然狼來了,大孩子們都跑了,年幼的他跑得太慢,被狼叼走了,外婆回家後只找到一隻帶血的鞋子,然後抱着那隻鞋哭了好幾天。這樣一想,我倒能理解外公外婆爲什麼願意一輩子住在溝邊了,他們似乎在守候着什麼,又似乎在防備着什麼。

舊的傷痕還未撫平,新的傷痛又接踵而來,過去的十年,小舅和大舅又相繼去世了。小舅是村裏出了名的老好人,勤奮上進的好青年,然而命運弄人,他在田間給別人家耕地時,爲了儘可能地把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耕到,結果一不小心拖拉機翻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醒來過。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留下。留下了一個正在上大學的表妹和兩個正在上高中的表弟。幸而表妹表弟都遺傳了舅舅努力上進的基因,考了好大學現均已成家立業,生活幸福美滿。大舅是前年過世的,從小體弱多病的他在八年前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之後最終還是被病魔打敗。

大舅下葬的那天,我都不敢去看外婆的眼睛,因爲那深陷的雙眼裏除了兩汪流不幹的淚水,就是無限地絕望。年已八旬,一次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受不了這個打擊。曾經的快腳外婆現在變得慢吞吞,說話慢走路也慢。佝僂的身軀矮小了許多,再也掄不起一個放了蘋果和蔬菜的蛇皮袋子。

幾年前,他們打開了緊鎖着的箱子,拿出了一個老舊的存摺,取好錢之後爲自己置辦了離世時所需要的衣物。近幾年跟隨新農村建設的步伐,她們搬離了生活了幾十年的土房子,回到了大舅生前爲她們老兩口所蓋的兩間平房裏。這平房雖然大了不少,但是總是陰暗無光,整日被無限的陰鬱籠罩着。

一年又一年,梧桐落盡,臘梅飄香。立春逢瑞雪,老幹生新枝。

外婆家往日幽暗的小平房竟因這場雪而明媚了起來。沉浸在春節喜筵中的人們一個個走大街穿小巷,孩子們身着新衣時不時地對着沒有落雪的牆角扔着鞭炮,準備社火表演的人們聚集在廣場的亭子下扭動着腰肢。短暫回鄉的我們卻因這場雪不得不暫緩返城的計劃。

就在那麼一個平常而又不普通的日子裏,早晨還在和我們有說有笑的外公安詳地離世了。沒有病痛,不曾遺憾。六十天之後,外婆也不聲不響地隨外公而去。

她們的下葬地,就在曾經的土房子旁邊。外婆下葬那天,我最後一次走進土房子。漏風的外牆,發黴的大梁,以及滿屋的蜘蛛網,無不訴說着一股悲涼,而然擡頭仰望,卻有幾株野草正在屋頂的縫隙裏迎着三月的暖風恣意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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