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菌

雲南是個出產野生菌的地方,且品種之多,據說有二百五十種,佔中國食用菌的三分之二。有些菌子,離開雲南,你在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一直想寫一篇關於雲南野生菌子的文章,思路始終停留在作家汪曾祺的文字氛圍中,找不到新意。

汪曾祺在上世紀抗戰期間,就讀於昆明西南聯大,受教於教授劉文典、聞一多、沈從文諸先生。在他的記憶中:

“昆明的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喫。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縱,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縱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縱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有一種菌子,中喫不中看,叫做乾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喫?!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喫?!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喫,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元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有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摘自《昆明的雨》。


時間過去八十多年,雲南人仍然嗜菌如命。雨季來臨,雲南各個山頭的菌子便開始登場了。我家是外省人,早些年當兵做炊事員,司務長從來不買菌給兵們喫,說是怕中毒。這倒是真的,每一年菌子上市,雲南幾乎所有的報紙電視,經常會播出一些畫面,山裏人吃了有毒的菌子要麼放倒一羣人,要麼送昆明搶救。醫生總是語重心長站在鏡頭前說:不認識的菌子千萬別碰。

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情,老家有個中學老師,來雲南看望弟弟,弟弟在虎跳峽旁邊做生意。兩人從小生長在農村,以爲對菌子有一定的鑑別能力,看見虎跳峽一帶山林中到處都是各種野生菌,高興極了。上山採了半筐回家喫過,結果中毒,幸虧發現及時。從此以後,老師是談菌色變,再不敢碰菌。

四川鄉下有句諺語,說的就是毒菌:紅傘傘,白杆杆,吃了就會躺門板。

雖說雲南的野生菌品種多,常食用的就那麼十來種。只是菌子的價格已高不可攀,作家汪曾祺上世紀四十年代對昆明滿城喫菌子的記憶,早成了作日黃花。我來雲南四十多年,常見的牛肝菌、青頭菌從幾角錢一斤,逐漸上漲到幾元、幾十元一斤,這兩年已經過百元了。至於雞縱,一直都是菌中之王,一、兩百元一斤常見。只是在一些偏僻、離市場遠的地方,會比較便宜。那是因爲菌子不好存放,自山中採後,自然狀態下頂多放個一兩天。


我對雞縱記憶深刻的是在雲南永勝。我所在的銅業公司離縣城有一百多公里,離最近的金官鎮也有六十來公里。一天下班,我從採掘現場開車回到生活區。暮色中,見有當地彝人蹲在我的宿舍門口,面前一竹筐,裏面全是大小不一的雞縱,足有十多斤。非要我全部買下,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二十元。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水池邊洗菌到半夜,然後架鍋煉油,切點蒜片、加點幹辣椒花椒,把雞縱做成雞縱油。

雞縱的模樣應該是好辨真僞的。但是有一種叫草雞縱的,完全可以模仿雞縱,稍不留神就會上當。有次去楚雄州姚安縣,路過一個山箐,許多山民在路邊賣野生菌,最多的就是草雞縱,與正宗雞縱長得一個樣,只是個頭偏小。問是不是雞縱,山民說是,前面加了個草字,價錢便宜。吃了方知沒有雞縱的香味,難喫如草。一些不怎麼地道的賣菌人,利用草雞縱容易魚目混雜的特點,把真假雞縱放在一個竹籃售賣。

在雲南,買賣菌子必須整筐整籃購買,理由一是菌子嬌氣不可亂翻,二是好孬要搭配着賣。不小心很容易上當。前些天我去宜良湯池泡溫泉。路過一小村,路邊有人賣菌,我見有一籃菌子面上放一朵很新鮮的大雞縱,很想買,正在爲那一籃菌子的價格討價還價的時候。旁邊幾個架電線的工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告訴我,那一竹籃菌子,除了面上那一朵雞縱是真的,下面的全是草雞縱。

菌子中,昆明人最喜歡的是乾巴菌。乾巴菌樣子不好看,香味很神祕,一些北方人還不喜歡。有一年,中國有色金屬公司在昆明翠湖賓館開年會,省長和志強在歡迎儀式上順便爲雲南菌子打廣告,我注意到,幾乎每一張北方人坐的餐桌都剩下了乾巴菌。

對於會喫菌的昆明人,乾巴菌的香味就像是法國著名調香師心中的味道,得慢慢品味。一入口,如傳世的香奈兒五號,前調是淡淡的松針的香味,山風帶着白雲緩緩吹來;然後中調呈現,菌香裹着岩石和大地的張力,韌勁十足敲開你所有的味蕾;尾調則是經久的回味,塞滿了整個口腔,在永遠的記憶中尋找類似的味道,結局總是否定,只好還是回到乾巴菌獨特的香味中。面對乾巴菌,精明的昆明人甚至越過了對價格的敏感。乾巴菌的市場價格,從幾十上百元一斤,稍好一點的突破千元,好的已是兩三千元一斤,仍然擋不住嗜菌如命的昆明食客。

乾巴菌味道的特別之處在於,那是滿山遍野一望無際的松海中,夏季雨後地上松毛散發出的香味,吸納了天地靈氣,怪不得昆明人喜歡到命裏去了。那不僅是對菌香的思念,那是對原始森林漸行漸遠的致敬!


前天去古鎮喫飯,同桌有幾位老昆明人,說一口地道的昆明話。席間說起菌子,氣氛一下子就變得熱烈充滿山野香味。有人說帶着家人去了祿勸,好好的吃了幾頓野生菌火鍋,對雞縱的香味是情有獨鍾。其中一老者,缺了兩顆門牙,他說幾日前去彌勒,吃了盤炒乾巴菌,麼麼訕!乾巴菌的味道不僅濃還正道。我在一旁插話,同是一樣的乾巴菌,味道還有差別?

缺牙的老者來了興致,接過我的話頭說,女人如菌,女人味濃的就是好菌。外表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說不定就是一朵毒菌。雞油菌中看不中喫;青頭菌嫩綠的頂,除了滑刷,剩下的一堆水;見手青人手一摸立馬變色,味道乏善可陳。

形容女人如菌,不妨說是爲人爲官之道更準。好比婦人出門做客,都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一進別人的家門,有的立馬成爲客廳中心,彷彿是今天沙龍的主人,男士們的眼睛亮了,妻子總是別人的美。男人們先前還無精打采,現在都打了雞血,個個妙語連珠,如開屏的孔雀。即便有留在客廳中的女人,來事的女人也不忘一一點評表揚,諸如張姐的魔鬼身材,李小妹今天的裙子搭配優雅,有更老的婦人,則把表揚的旗幟往婦人兒女媳婦身上插。反正讓每一個人都覺得舒服。

而有的婦人,一到別人家裏,就像回到另一個家,總會找到自己的主場,要麼竈下傳火、要麼池邊洗菜、要麼繫上圍裙,直接做了廚師。前一類人如果做了官,陣容強大,報紙上有字、電視裏有影;後一類人如老中醫,一番望聞問切便知癥結,於是對症下藥,藥到病除。

做人,要達到雞縱菌、松茸、乾巴菌的水準,不付出很高的價位那是萬萬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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