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十一章至結束

十一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爲兒子向渡船的攀親戚起來了。老船伕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裏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着,一面口中輕輕喝着,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閒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伕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着兩隻繭結的大手,好像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像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麼樣。老船伕笑着把頭點着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麼樣。”來人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麼事?”祖父笑着不說什麼,只偏着個白髮盈顛的頭看着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着遠處竹篁裏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着。

過了一會兒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裏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伕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着。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裏,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shā)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裏,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裏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爲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裏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着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麼,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爲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擡起,心忡忡的跳着,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着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裏爲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爲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麼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着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裏綠色蚱蜢各處飛着,翅膀搏動空氣時窸(xī)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huáng)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着,望着,聽着,同時也思索着: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隻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氣?……”

癡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起時,隔溪有人喊過渡。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裏,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着,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着,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伕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裏搬出,自己還勻出閒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颳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爲舀茶的傢俱。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裏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着時便拋進缸裏去。老船伕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裸着兩隻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髮,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着唱着,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彷彿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伕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麼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裏躺在牀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裏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裏時,他笑了,爲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爲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裏儘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時爲一些很神祕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裏,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爲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於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爲。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隻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着這一條小溪作爲我的砦(zhài)[插圖]子!”

那二老仍然的聽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zhuó)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於是進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隻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着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於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麼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爲我要城裏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像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爲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麼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怎麼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插圖]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爲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插圖],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裏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脣,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於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憑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麼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爲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執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孃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裏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婆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裏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爲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裏去,躺到溫暖的穀倉裏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麼,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其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起始,來作這種爲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十三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爲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爲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爲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紅雲,聽着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爲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麼的,不管事!”“怎麼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麼辦?”“怎麼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裏,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彷彿當真聽着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着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插圖]說着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伕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爲是翠翠要爲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着溪面爲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隻渡船上一羣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菸的打着火鐮吸菸,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着菸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麼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竈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裏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伕,因爲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喫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裏來喫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着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着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爲什麼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着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麼樣?”

老船伕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竈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竈邊矮條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着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兩人喫飯時,祖父爲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喫過後,老船伕因爲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着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爲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着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着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爲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裏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裏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麼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十四

老船伕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爲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裏拉船時,她仰頭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荐上,以爲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牀上醒着,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着,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爲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着,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伕還以爲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藉故到城裏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伕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爲了作哥哥的走車路佔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爲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隻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伕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着你那個歌,爲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伕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伕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伕也跟着下去。到了河邊,見那隻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伕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扎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伕搓着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啊!”

老船伕擡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漁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十五

大老坐了那隻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伕方面還以爲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裏,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喫完飯坐在屋裏,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艾蒿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着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裏已爲艾蒿煙氣薰透了,才擱到牀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裏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爲你唱歌,你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着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爲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喫,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爲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裏的意思!”

“爺爺,懂歌裏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爲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麼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爲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着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着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裏爲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

“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

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着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爲了等着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裏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着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伕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爲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爲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隻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爲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像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像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伕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着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伕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着上次爲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伕,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裏!”

“什麼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隻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伕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伕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麼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伕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爲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伕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走近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伕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伕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兒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爲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伕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伕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着:“怎麼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伕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伕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像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裏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着筒口,交給了老船伕。

老船伕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伕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伕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爲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伕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麼話說”。馬兵望望老船伕,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麼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喫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着,到了柳蔭下時,老船伕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着河上游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彷彿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麼,就走開了。

老船伕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爲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裏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爲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彷彿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伕。老船伕看看那小夥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喫,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喫飯!二老家還少飯喫!”

“有飯喫,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喫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喫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爲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着老船伕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

老船伕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裏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着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巖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彷彿同樣泄露出來,仍然被老船伕看到了,老船伕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爲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伕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麼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伕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伕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伕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伕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着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裏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兒,看看老船伕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伕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着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伕這時節開了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隻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鬥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爲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傢伙爲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老船伕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兒,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麼?”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裏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伕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伕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着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喫,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鬆的竹雀和其他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爲山鳥歌聲所浮着,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爲了惦着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祕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着,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着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

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伕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着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伕又纔像有了一點兒嚇怕,忙着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說,我不是那麼說。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着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伕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插圖]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喫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裏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像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裏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喫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裏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伕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裏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爲這邊在靜靜的等着,園地上老船伕卻在心裏想:“難道是二老嗎?”他彷彿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伕一面胡亂估着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伕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爲——”老船伕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裏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爲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着,一隻水鳥掠着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喫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着,老船伕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着,“你不是想承繼這隻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伕說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夥子同家中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伕心上,老船伕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裏跑去,老船伕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伕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裏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爲這事爲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爲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見到了老船伕,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眯眯的笑着。老船伕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裏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伕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夥子……”

“小夥子意思怎麼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他可並不說穿。他看到老船伕口脣嚅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着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裏!”

老船伕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嚥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伕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爲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着,把手撫着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隻船歸你管!”

老船伕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髮悶,雖當着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裏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紮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牀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爲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伕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牀,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爲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着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裏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裏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裏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麼,只是爲一個祕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伕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應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伕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几上後,帶點兒諂媚笑着說:“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爲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裏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伕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着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着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伕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伕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伕在城裏被一個熟人拉着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兒新買的騾馬,纔到河街順順家裏去。到了那裏,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藉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伕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伕的神氣倒爲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伕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兩隻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伕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爲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

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後房走去了,老船伕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着,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箇中寨人說,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伕的眼睛盯着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伕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伕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爲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伕對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伕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爲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伕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伕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爲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伕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伕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着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伕不說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伕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伕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着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爲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牀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伕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着,輕輕的說:“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繫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伕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着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着。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着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裏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着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圮聲。兩人都以爲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心到那隻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牀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着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裏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爲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都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爲山水衝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裏,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着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裏去,到得祖父牀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於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峒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竈邊一面哭着一面燒水預備爲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爲老船伕一家還不醒,急於過河,喊叫不應,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划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麼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着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伕死了,得進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峒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裏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隻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爲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後,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溼瑩瑩的,摸了一會兒躺在牀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着做些應做的事情。到後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並提了一隻大公雞,來盡義務辦理念經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進,翠翠只坐在竈邊矮凳上嗚嗚的哭着。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着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罈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後,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着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後,繞着那寂寞棺木慢慢轉着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竈邊空處,胡亂的打着鑼鈸。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於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裏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徵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竈邊去燒火,爲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牀上睡着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爲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着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插圖]的事情,唱“黃香扇枕”[插圖]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眯着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彷彿夢到什麼,驚醒後明白祖父已死,於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着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着,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透藍天空裏,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後邊,因爲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裏,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樑,想跟着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着,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着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麼?”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着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鷹叫。

“翠翠,”老馬兵業已同翠翠並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屋裏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着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麼好處。聽我說,爺爺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麼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鐮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處不知什麼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牀上糊糊塗塗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裏拿了繩索槓子趕來了。

老船伕的白木小棺材,爲六個人擡着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後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後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硃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擡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着喉嚨乾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託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於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於那禿頭彷彿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着。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託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迴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着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後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裏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願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裏衙門去爲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幹淨,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彷彿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淒涼。但這分淒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溼土裏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於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伕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爲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託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爲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事情,後來便說到了老船伕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後,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爲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爲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後,又爲翠翠出主張,以爲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裏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後,老馬兵以爲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託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爲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係,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爲了這塔成就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伕不見了,翠翠辮子上紮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裏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着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裏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爲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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