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三)

這一次,青青很久都不來找我。夥計以爲我聽了他的話,按他說的做了。

空閒的時候,我依舊看看書,聽聽歌,寫寫文字,卻總是靜不下心。

菜行是一個季節活,年裏年外缺菜的時候,生意很好,我們有時一個月掙接近1000塊,這在90年代初,算是相當高的工資。

只是這樣的時間太短暫了,到四五月份,天氣暖和了,武漢的菜也出來了,菜行就關門了。我們不得不另外找活幹。

要離開的時候,我去跟青青告別。青青顯得很淡然,說知道這兒留不住我。我想牽一下她的手,她卻往回縮了縮。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立馬掉頭,回到宿舍收拾行李。

等我扛着麻布袋快要出門的時候,青青立在了門口。我像沒看到她一樣,要從邊上擠過去。青青突然一下抱住我,我一個激靈,麻布袋掉在地上。

青青很快便鬆開,將麻布袋提到我手上,握了握我的手,眼圈有些紅。

“你走吧,找個好一點的事做,再不要回來。”

那個時候,我只是像一片流雲,真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回來。

等我站在馬路邊的時候,青青在我耳邊說,“記着那些我們一起唱過的歌,記着以後寫點文字給我。”

其實,那個時候,我又能到哪兒去呢。

家裏只有母親,我沒有回去。我找到村裏的那些夥計,又回到工地上,開始扎鋼筋。

武漢本就是火爐,七八月份的天氣,熱得要將人融化。尤其是那些鋼筋,摸起來像火條。

在工地上辛辛苦苦一個月,還不及菜行半個月。即使錢少,我也要做下去。二十多歲的人,再漂游浪蕩,實在對不住自己。何況這個時候,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趁這一兩年聚一點錢,在武漢學點技術,我還是想到廣東去,找一點輕鬆的活計。在廣東的那一年,我看到有技術跟沒技術的區別。有技術的人活幹得輕鬆,錢又拿得多,處處受人尊重。沒技術的人,只能做着粗笨的活,錢拿得少,還處處受人呵斥。

冬天來臨時,爲了掙更多的錢,我依舊回到了菜行。

那天,我在工地特意沒有喫午飯,急急忙忙趕到菜行。一放下行李,我就來到餐館,青青還在,我長吁了一口氣。

青青看到了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驚喜,像招待其他人一樣,倒了一杯大葉茶,就鑽到裏面去了。

一會兒,她將我的飯菜拿上來,轉過頭又鑽到裏面去了。

已經快一點了,餐館根本沒什麼生意。我希望青青像往常一樣坐在我的桌子旁,哪怕不說話也挺好。

一直到快喫完了,她纔出來,顯得很疲憊。她又給我倒了一杯茶,就坐在門口的桌子上,手託着下巴,望着外面出神。

正在我惶惶惑惑時,一個大嗓門傳了過來,“青青,快給我弄個爆炒豬肝。等會兒兩點到了,趁你午休,我帶你到湖邊玩。”

這是海南的吳老闆,是我們菜行的股東之一,瘦瘦高高的,人很白,完全不像廣東人種。他30歲還不到,聽他自己說還是單身。

青青一看到吳老闆,馬上站起來,嘴角上翹,將他迎了進來。

我跟吳老闆雖說熟,但從來沒說過話。吳老闆看到我,也就像沒看到一樣,如同我看到他。

但這一次,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在經過我身旁的時候,伸出手去捏青青的手。青青的手縮了縮,還是讓他抓到了。

我迅速立起身,喊結賬。青青的身子一抖,甩掉了吳老闆的手,眼瞼低垂,臉紅紅地朝我走來。青青朝我伸出手來,我將錢扔在桌子上。

我回到宿舍,一直趴在窗口,焦躁無比。

過了20多分鐘,吳老闆和青青並排着出門,有說有笑地穿過馬路,進了一條巷子,走了十幾米,轉了一個彎,不見了。

我跳下牀鋪,在蛇皮袋裏搜來搜去,找出了本子,撕下幾頁紙,再橫橫豎豎撕碎,從窗口丟下去,紛紛揚揚散了一地。

夥計們不知道我犯了哪門子病,反正估摸着跟青青有關。

從此以後,我完全成了搬運的機器,辣了眼睛我不會哼哼,碰痛了我不會叫。發了錢,我寧願多繞路,不會再到青青的餐館。

而青青好像也沒有經常來我們菜行,也許是我沒怎麼注意。

空閒的時候,我拼命看書,寫文字,戴着耳塞嘶啞着喉嚨跟着收音機唱,“你和他之間是否已經有了真感情,跟我說,別怕我傷心。”實在無聊的時候,我來到鐵軌上,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像要走到世界的盡頭。

我與青青,相隔咫尺,如同天涯。

無所牽掛的日子總是走得太快,第二年天熱起來的時候,我的手頭有了積蓄,準備到武漢市華光電子學校學習無線電技術。

我知道青青還在餐館,但我不想跟她告別,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到她們餐館過早。

什麼都放下了,人反而更加坦然。我可以無所顧忌的盯着青青看,就像看馬路上的任何一個人。青青長高了一些,頭髮也長了,顯得成熟,嘴角還是微微翹着。

我喫的很快,結賬的時候,我喊了聲服務員,青青迅速走過來。

青青的眉毛似乎更濃了,看人顯得有一絲憂鬱。青青伸出手來,我掏出錢,輕輕放在她手上。青青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像要抓住什麼,很快又停止。

青青轉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你還會回來嗎?”這一次我很肯定的回答,“來。”青青的眼睛亮了一下,那絲憂鬱不見了。

我早已經做好打算,將今年冬天做完就回家。明年開了年就去廣東,找廠子進,我的身份證也快辦下來了。

我走到馬路邊,青青立在門口,定定的望着我,嘴巴張了張,聽不清說什麼。

那個夏天,我又在熱鍋裏滾了一回,但因爲心中有了盼頭,也就無所謂苦和累了。

到了冬天的時候,如同大雁,我又準時迴歸菜行。

青青又頻繁地給老闆送飯。

聽夥計們說,吳老闆今年開年回家結了婚,就不在我們菜行幹了。而我竟然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的心情莫名地舒暢起來,力氣也陡然增了許多。我的文字又開始纏綿起來。

可是沒想到,一天早晨,我竟劇烈地咳嗽起來,害起一場大病。

在武漢肯定診不起,我只有回到老家。

那一次,青青一直送我到車站,一直握着我的手。臨告別的時候,青青給了一張她的照片,抱着我哭了,她知道這一次是真正的離別。她在我的耳邊說,“記着,你欠我的文字。”

我的心猛的一抽,她不知道,她的文字早已被我撕碎,早已飄散得無影無蹤。

她當然也不知道,20多年了,我還在寫着她的文字,也算是沒有虧欠吧。

黃亞洲,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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