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人一輩子看路的時間,比看啥的時間都長


之前當老師的時候,經常和學生一起遇到劉亮程的作品,一位新疆作家,也被譽爲“20世紀中國最後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

他的散文裏總是充滿了鄉土的詩意,如同我的老師所引用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那樣,我印象中的劉亮程,就是一位詩意地棲居的作家,一位紮紮實實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作家。

其作品如《在新疆》《一個人的村莊》等,淺顯易懂而充滿詩意,曾經做過許多勾畫摘抄,摘錄部分如下,以作推薦:

人在夢裏能看見自己的脊背,看見自己跑遠,看見自己的臉和臉上的表情,這說明,我們入夢時眼睛在別處,否則我們看不見自己,我們扒開夢的門縫看見自己在裏面的生活,我們融入其中,爲自己高興或擔心。我們醒來,只是牀上的這個自己離開夢了,夢裏的自己還在夢裏,過着只被我們看見片段的一種生活。

每當人身邊消失一個生命,人的世界就泯滅一次。驢認爲人活在羊、狗、驢、老鼠、雞、鳥和草木的眼睛裏。當這些眼睛全部閉住,人只孤獨地存在於人的眼睛時,人的世界便荒謬了。人看不見人。當那時,人不能看見自己,人不能證明人是好的,人祈求人之外的上帝之眼時,人會不會想到,當年,一頭驢站在人世邊緣,悲憫地看着人和人的世界。也許它就是上帝。

他找不到自己的瞌睡了,頭腦裏有一個鑿空的洞,明明白白朝前延伸着。整個長夜他都在填這個洞,一截一截地往前填,填掉的部分變黑了,安穩了,沒填住的地方空空地醒着,有時填住的地方重新變空,他回過頭重填,看見填實的地方,黑黑的,穩穩的,那就是我的瞌睡,土地一樣。他想留在那裏不動,躲起來。可是,空洞在喊他,空空地喊,他一下又回到空洞裏,再往下填土,填着填着,到一個洞口處,他探出頭,天大亮了。

人一輩子看路的時間,比看啥的時間都長。

老年是一個讓人相聚的地方,年輕時走散的人,都相聚在老年。從這裏分手的人,只有在胡大(維族的老天爺)那裏相見了。

那些死掉的文字,在說什麼。依舊活着的文字,又說些什麼。當一種文字消失後,他的詩歌,他歌唱過的愛情,他曾說出的陽光、苦難、生死和命運,都歸於沉寂。我們用另一種語言重新說出的,還是不是那些東西。就像突厥語的太陽,無法完全譯成漢語的太陽,它有不一樣的光芒,不一樣的升起和沉落。

樹是喜好叢生的植物,再大的樹也不想獨獨一棵立在大地上。生長在叢林中,永遠是一棵樹的夢想。想想叢林中的樹吧,颳風時一棵拍打着另一棵,一棵樹可以聽到它的聲音通過另一棵樹,另外的樹,向無邊際的遠方傳送。樹的根也在地下的土壤中,相互勾連。一棵樹通過另外的樹,把自己的根系伸到遠處。

月亮是一個人的臉,扒着山的肩膀探出頭來時,我正在喬木的木屋裏,想象我的愛人在另一個山谷,她翻山越嶺,提着月亮的燈籠來找我,輕敲木門。我忘了跟她的約會,我在夢裏去找她,不知道她回來,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長相。我挨個地敲門,一山谷的木門被我敲響,一山谷的開門聲。我失望地回來時滿天星星像紅果一般在落。

靈在世界不佔地方。人的心給靈一個地方,靈會進來居住。不給靈就在風裏。人得自己有靈,才能跟萬物的靈往來。薩滿跟草說話。靠在樹幹上和樹的靈一起做夢。靈有時候不靈,塵土一樣,喚不醒的靈跟土一樣。

作家也是人裏面的一種怪人。作家的腦子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湖,湖底全是怪。作家每寫一篇東西,就從湖底放出一個怪。

我那時常常聽見山在喊我。我一動不動,呆在那裏長個子,長腦子。那個村莊小小的,人也少。我經常跟風說話。我認得一年四季的風。風說什麼我能聽懂。風裏有遠處大山的喊聲,也有塵土樹葉的低語。我說什麼風不一定懂,但它收起來帶走。多少年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它走遍世界被相反的一場風颳回來。

傳說能對風說話的人,很早以前走失在風中。風成了孤獨的語言,風自言自語。

有沒有一份報表,統計這些人的笑聲。他們一年能笑多少回,今年和去年的笑聲,是否一樣多,哪一年人們的笑聲減少了。有沒有人去問問那些憂鬱沉默的人,你怎麼不笑,怎麼好長時間聽不見你的笑聲了。有沒有人去問那些快樂歡笑的人,你高興什麼呢,有什麼高興事讓你一年四季笑個不停。

我不一定會喜歡未來,我渴望在一種人們過舊的年月裏安置心靈和身體。如果可能,我寧願把未來送給別人,只留下過去,給自己。

身邊的世界彷彿變成一部無聲電影。聽不見的聲音讓他着急。……一切都遠了,好像自己也在遠處。

男人嘛,心裏的事比外面的事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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