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花園

我們沒有盛開,是因爲這個世界太叫人眼花繚亂。我一直想讓這句話衝破喉嚨,但是沒敢。事實上,當我意識到該說的時候,什麼也說不了了。

搖搖街沒有搬走的時候,每一個清晨都跟童謠有關。這座霧裏的城,是蚩尤對壘黃帝的鐵證。我見過蚩尤,他就是個典型的西南漢子,嗓門大、愛喫辣、老酗酒,哪哪都逞勇鬥狠。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他越橫衝直撞,越哪哪都撞牆,沒有門歡迎;不開花園例外。

不開花園裏只有冒着青苞的種子或者永遠不會開放的花骨朵,懵懵懂懂、孱孱弱弱。陽光也溫溫吞吞、閃閃爍爍,就算不歡迎誰,也擋不住門,慣得牛鬼蛇神們隨意亂竄。它屬於仙界,卻像毗鄰仙界,總與萬衆矚目無所不能的神仙們格格不入。

蚩尤來的時候,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倒也安靜和善。他清醒的時候老說:“我不是千古罪人,只是幹仗沒搞得贏……”

我們不感興趣,誰也不搭理他。花骨朵欲搖不搖,青苞半夢半醒。他醉醺醺的時候也不踉踉蹌蹌,倒是神神叨叨,很好玩:“小東西,現在啥季節了?”

總有清脆的聲音回他:“春三月。”

“啊?所有的花都開了,桃李梨杏莽雛雛的,櫻桃快熟了,齊展展等我去檢閱……”

於是我神往他說的櫻桃熟了那個地方那個季節,還有那獨特的韻味十足的方言。他還覺得自己是那塊土地的主宰,我啥也不想主宰:小花和大樹都和平共生不好嗎?

我不想主宰什麼,但我被主宰着:我是一個永遠不會開放的花骨朵。雖然我夢過開放,談不上千嬌百媚,更遑論矞矞皇皇,但清靈、淡濘,真的很美好;雖然很快凋謝、紛紛揚揚飄落,但輕快、安寧,實在太美好。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應該有一個名字:對,飛英。

沒來得及大聲公佈我的名字,女媧娘娘的特使來了:“這次,得有一骨朵和一青苞下界西南。誰去?”

嚶嚶嗡嗡的討論實在亂哄哄:“巴山蜀水淒涼地,咱別去。”

“已經不淒涼了,聽說挺熱鬧。”

“去了很快回來,懶得收拾行李。”

“不過去轉悠一圈好像也不錯呢。人不都愛旅遊嗎?”

“人間很複雜的。我們沒資格開花抽芽,這一去得多驚心動魄……”

我怔怔地聽他們七嘴八舌,突然想起那個夢,那個名字,還有蚩尤嘴裏的櫻桃……我怯怯地問特使:“仙姑,我們一定不能開花抽芽嗎?”

“那得看你自己。你可以克服千難萬險、收服人情人性,做成正常人,走完嬰幼兒到老死的全程。只是,眼下還沒有先例。”

先例?我難道不能成爲先例嗎?到那麼美的地方刷新古今,難道不好玩嗎?於是我把骨朵抻出去:“我去!”

旁邊的小豆苞撞了撞我:“別去,要喫很多苦的。”

特使看了看我們:“就你倆。”

我倆託生的地方很親切:誕子石,對,禹的兒子啓出生的地方。每一處美麗的山水都有遙遠的傳說,擁有傳說的神仙們無關不開花園;而我希望不開花園也有傳說,也許因爲我。

爲了“先例”,我乖巧懂事。鄰居和藹,家人親暱,幼兒園美好,搖搖街有千奇百怪的玩意兒、千千萬萬張笑臉……可我們來自不開花園,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實在沒有道理。我不甘心。

媽媽很像塗山氏女,溫柔勤勞,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爸爸很像禹,難得見面,但我很黏他。奶奶總是笑:“一窩子皮不嫌臭,親生的就是親生的。”

爸爸沒有反應,可能沒聽見,他有太多事要忙。

我真的叫飛英,見識了南山櫻花大道緋紅的春雲,領略了漫溝遍野桃梨李杏枇杷橘柚花果誘人的四季。這山水鉚足勁兒堆金疊繡,盛時繁花碩果,衰時蓄足繽紛。我喜歡這塊土地,渴望“先例”在此紮根壯大、枝葉幹雲,有事沒事逗弄一下不開花園裏的骨朵豆苞們,給他們希望,或者被他們啐爲炫耀都無可厚非。是的,我剛上幼兒園,豆苞就來了。他叫飛飛。

爸爸真的像禹一樣過家門而不入了,媽媽只好帶着我離開,搬進外婆家;飛飛由奶奶帶着。我們分開了。

我想念飛飛,飛飛也念叨“飛英”。飛飛來看我的時候,爸爸會跟着,奶奶可以打一天麻將。我們跟媽媽一起玩,爸爸玩手機。手機雖小,但裏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喜歡到沉迷,沉迷到忘乎所以,甚至矇蔽心智陷落癲狂的也大有人在。

爸爸玩手機的時候什麼都不管,絕不會看我們一眼。不過,他不玩手機的時候也不會看我一眼。高大英挺的他留給我的依戀、崇拜漸漸迷離:也許我們是一對特殊的父女,父女不一定都親暱溫情。我必須飛快地接受、適應任何事物、任何情感,我是“先例”。

我要靜候轉機,不能着急。當轉機真的來了,我竟然莫名緊張、恐懼。我迷茫地看媽媽的手機摁了免提,爸爸再溫柔也掩不住陌生的聲音在那頭:“明天我來接飛英去買新衣服吧。”

媽媽淡淡地:“怎麼突然想起給飛英買東西了?”

“這不一直忙嗎?我是她爸爸,給女兒買新衣服不對嗎?”

“我送她過去吧。反正我也休息,順便陪陪飛飛。”

“不用。你好好休息吧,我帶他倆玩。”

媽媽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爸爸並沒有帶我們玩,現成的新衣服倒有,只是小了,不能穿。這不怪他,我的身體長高得好快,還胖了不少。但能跟飛飛玩,我很高興。奶奶說去打麻將,不知什麼原因,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

一歲半的飛飛似乎懵懂,卻很黏我。他的笑聲清脆清越,撕裂着大西南的霧霾,大概搖撼着不開花園。我很喜歡聽。

接着來了一位漂亮阿姨,她跟爸爸很親密,但從來不正眼看我和飛飛。他們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說話、玩鬧,奶奶守着我們不發一語。我們玩累了睡着了,奶奶也寸步不離,我很奇怪:她不是喜歡打麻將嗎?外婆就常常趁我睡着出門打麻將的。

飛飛不鬧騰了,我躺在他身邊迷迷糊糊,聽到爸爸在說話:“媽,你胡思亂想什麼呢?”

“有些話我不想說穿。虎毒不食子,別聽那女人亂嚼舌根。”

“不會的。”

“什麼不會?你從來不管孩子,怎麼突然關心起飛英了?還接過來!你安的什麼心?”

“我不該關心自己的兒女嗎?你能說穿什麼?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家。那女人,那女人!那女人家裏那麼大個廠子,你這喫喝穿戴不都靠人家嗎?什麼毒不毒的?明天就送回去。再胡說八道……”

後面的聽不清了,只有奶奶低低啜泣的聲音。然後沒等明天,奶奶就趁着暮色把我送走了。下車的時候,她拉住我的手:“飛英,記住,你爸爸再來接你,別跟他走。”

我有點懵,其實要跟誰走,我大多做不了主,我不過四歲;但還是點點頭,認真地回答:“放心吧,奶奶。飛英聽話!”

奶奶揉了揉眼睛,車便開走了。之後,我不僅想念飛飛,還牽掛奶奶。即使不久後她搬去了鄉下,我還是牽掛她。越遠越牽掛。

爸爸再一次來接我的時候,天氣晴朗。一朵很大的白雲被風吹得五流四散了,天空依然晴朗。他站在門邊,背後強烈的天光模糊着他的臉:“飛飛要去遊樂園,路過這裏,我順便來接飛英一起去。”

媽媽不在家。外婆猶豫:“等她媽媽回來一起吧!”

“等等等,再等太陽就大了。快點!”

“可是……”

“可是什麼?我是她爸爸,帶她去玩不對嗎?”

“那我也去吧。我得給她換一件衣服。”

“你去幹什麼?我是她爸爸,還能把她怎麼樣?要換衣服就快點!”

外婆沒有堅持。她低頭爲我整理裙子的時候,我下意識拂了拂她花白的頭髮,抱緊了她。莫名的憂傷四面八方向我襲來,我仔細地看她的臉:她臉上有媽媽的影子。我沒有說不想去遊樂園,也沒有說想去,只是特別特別想看看媽媽,讓她抱抱我;或者我主動抱抱她,抱久一點,抱緊一點……

爸爸的車開得瘋快。他沒有看我,我一直望着他的側影,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有去遊樂園,但有飛飛在,一切都無所謂。我本來就不喜歡遊樂園,現在我只想好好陪陪飛飛。爸爸把我領進客廳,就鐵青了臉進了臥室。我和飛飛在客廳裏玩,像往常一樣。我不由自主老想抱住飛飛,一股莫名的情愫從腳底升起:我渴望每一個擁抱都天長地久。

而那股情愫像一朵載不動我和飛飛的輕雲,在我們的迷惑不解中移出客廳,翻越了陽臺欄杆,移動到看得見大地清晰又渺小的空中,無依無憑地下墜。直至兩個小小的軀體摔下十五樓,脆弱、弔詭如亂石塊堆積,泥土們驚詫着這突如其來的碳基機體:如果馬上算計其中的可吸收氮含量,會不會太無恥?

殷紅濃稠的混懸液浸進草坪的泥土裏,凝滯的腥味包裹了花草的香;這個環境似乎極力掩藏了它固有的豔麗,阻止其與競相開放的花朵比美。陽光不遺餘力地照亮着角角落落,像過於頑皮不知輕重的孩子的惡作劇。對於不開花園的骨朵來說,從高空飛下的感覺其實沒有恐懼,只有絕望與嘆息:我們完成了“旅行”,畢竟成不了“先例”。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見爸爸頭髮凌亂、睡衣未整地衝下樓跌坐到地上號啕大哭。哦,他腳上的拖鞋也穿錯了:一隻他的,一隻漂亮阿姨的。

鄰居們聞訊陸續趕來,心疼着飛英和飛飛,同情着爸爸;有幾個認識飛飛的阿姨還失聲痛哭;更多的人犯嘀咕:飛英四五歲,飛飛一歲半,陽臺欄杆比飛英高一個頭,飛飛走路都不太穩,是怎麼摔下樓的?

六扇門的公人們來了,拉起了警戒線。爸爸泣不成聲,誰也不理睬。好幾個公人圍着他,不知是保護還是限制:他們從來清醒睿智,不爲表象所動。媽媽的家人們也來了,她和外婆面無人色,直接昏死過去,攪得人們手忙腳亂。

我不再覺得“飛英”這個名字美麗:飛揚的落花再美也沒有生命,開不了的花骨朵亂落也是飛英。我們終將回到不開花園。豆苞飛飛沒心沒肺,依然故我;我心事重重,呆若木雞。

公人勘察了現場,立即控制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爸爸。女媧娘娘的特使從我身邊飄過,面無表情。我攔住她:“可是飛英的媽媽怎麼辦?”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

“好人不應該有好報嗎?”

“好人要爲自己的輕率付出代價。”

“這麼慘痛的結果爲什麼讓她一個人承擔?”

“它可以警醒很多人。”

“警醒什麼?”

“爲人父母要謹慎:選擇基因、走進婚姻、扼殺誘因……每一步都是考驗。”

“那不累死了?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不死幾次哪有資格活出人樣來?你過問得太多了!看看豆苞,無憂無慮多好!”

我窒息得說不出話。不開花園一如既往地仙來神往,誰也不多看一眼那出揪心的人間慘劇。我好不容易拽住蚩尤:“你知道飛英的事嗎?”

“不想知道。”

“他們的祖先可是你的子民!”

“可他們越來越可笑。”

“你太麻木,所以失敗。”

“我不是失敗的孤例。小花骨朵竟然刻薄起來了!不久,你會明白一切。我陪你見證他們的可笑。”

很快,他們對簿公堂了。蚩尤沒有食言,早早來到不開花園“陪”我。我們俯瞰那堂外人潮洶湧,“嚴懲兇手”“枉爲人父”等橫幅遮住了許多攢動的人頭。被擊痛道德底線的人們很衝動:“孩子媽應該拒絕賠償、拒絕道歉。”

“她會拒絕的。誰也沒資格寬宥那對狗男女!”

“那個財大氣粗,拔根汗毛就賠償了。留着那條惡命得害多少人!”

“拿了有錢人的賠償,還想日子安穩麼?”

“是呀,這兩顆長滿蛆蟲的心,真買了命來不知還會幹出什麼缺德事……”

堂內那倆曾經恩愛甜蜜的人對於“主犯”“從犯”的爭奪也趨白熱化。爸爸涕淚泗流:“我後悔了!我真的心疼!他們是我的親生骨肉啊……可是她說不解決他們就跟我分手!”

漂亮阿姨妝容狼藉:“我我我開個玩笑而已,沒想到他這麼狠毒!他特別能裝,孩子剛摔下樓就跑出去哭天搶地,大家已經見識過了……”

“你不止一次兩次催促我動手!第一次說給飛英買新衣服,把孩子騙過來。不知怎的奶奶怎麼也不出門,只好罷手……”

“後來你媽病了,一出院就送回老家,因爲你怕她壞事。”

“我不是爲了滿足你的願望嗎?”

“你胡說!是你老說如果分手就殺我全家,我才幾次三番用那個條件要挾你。我以爲你做不出來,可是你竟然真的害死了親骨肉,那麼弄死我全家人還會眨眼睛?蛇蠍心腸,你會遭雷劈的!”

“你纔會遭雷劈!你說你只想要自己親生的娃,看到別的熊孩子就煩,聽見他們玩鬧巴不得他們立馬死掉……”

蚩尤齜牙咧嘴:“這狗咬狗一嘴毛好看不?”

我心裏竟然很痛:我已經適應甚至癡迷於做飛英。我還是禁不住稱呼那個男人爲“爸爸”,所以蚩尤這“對女罵父”大爲刺耳。但不止他這樣說,而且說得好解氣,我無可辯駁。

我本該沒有煩惱,也沒有欣喜;只是沉迷了飛英的角色後,一切都變樣了。媽媽目光呆滯,臉如死灰,只反覆一句話:“不要賠償,只要孩子。只要孩子,我的孩子。還我孩子……”

堂內的人性被撕碎了遮羞布,突兀而醜陋;堂外羣情憤激,污言穢語滿天飛。我目不暇接,心亂如麻,看不下去,也不想聽見什麼,突然想起《罪與罰》裏的話:這是一個半是瘋子的城市。

蚩尤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他也看不下去嗎?仙凡永隔,與人情人性無關方可瀟灑;人鬼殊途,那世是世非不懂才能淡定。有不開花園可以守着,還追逐什麼“先例”?

痛苦的註定痛苦,瘋狂的始終瘋狂。不開花園從來沒有盛放,根本不關我事;只跟他們有關,跟希冀或慾望、人情或人性、付出或攫取……相關。我沒有機會說破,他們沒有機會明白。特使太明白,所以隨手炮製人們的悲歡離合。

還是不開花園好,恬靜得詭異,每走一遭都詭異,回來繼續詭異。自始至終,它能把所有痛楚、兇殘、貪婪、癡頑、訛誤、愚蠻、執着、辛酸……都看成荒謬,無可辯駁。

我也準備離開了,只能最後再看一眼那個塗山氏般的女人。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抓緊機會騙騙她,只騙她:我們沒有盛開,是因爲這個世界太叫人眼花繚亂。這樣,也許她會多一點面對現實的勇氣。畢竟,她曾是飛英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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