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淺(23)

半年後,陳寅結識了一個男孩文明遠,學哲學的,清瘦高挑,文質彬彬,說話特別溫和,給人踏實可靠的感覺。聽他講了很多好笑不好笑的笑話後,陳寅覺得很無聊,沒想到名校哲學專業的畢業生,爲碩士導師如獲珍寶般得意的青年,聊起天來竟是如此無趣。

直到一天,講起了中國哲學。文明遠從春秋戰國,一直講到現代新儒學,幾千年衆多哲學家的思想傳承與發展,他在三個小時內娓娓道來,清楚明晰,讓陳寅大開眼界大爲讚歎。陳寅學的是社會學,對中國哲學史有興趣,但總是弄不清哲學整體發展脈絡。

看陳寅高興的樣子,文明遠說,誰知道你喜歡聽這些啊,這段時間我天天找笑話,琢磨你喜歡聽什麼,設想你的反應,我還有幾次通晚失眠呢,沒想你喜歡聽這些理論的東西,那我就輕鬆了。文明遠果真是沒談過戀愛,真摯、純情、懵懂,對陳寅瞭解不多,週末舞會一支舞就讓他認定陳寅是他的結婚對象。而陳寅,不瞭解文明遠的品行,也不瞭解他的學術能力,還對他老講笑話不滿,但就是覺得和他一起輕鬆、踏實。

不過陳寅也是作了調查的,調查的內容是文明遠的人生觀、價值觀、婚姻觀,調查方式是一問一答考試樣的對話。上一次戀愛失敗,三觀不合是根本性的原因。文明遠的答案都符合陳寅的標準。

陳寅告訴文明遠,自己談過戀愛。文明遠說,只要現在沒有戀愛,以前談過戀愛沒關係,結過婚也沒關係,有過孩子也沒關係。文明遠是爽朗直白的真誠。

文明遠在北京見過景旭,那次見面差點讓這對戀人分手。那是兩人確定戀愛關係半年之後,文明遠和陳寅一起去北京,文明遠是單位派出開會,陳寅去北京圖書館查資料,爲寫碩士論文做準備。

他們在北京站出站時,天已經黑了,下起了大雨。兩人沒帶傘,被人羣擁着往前,一時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前方柵欄處一堆人打着雨傘接站。“有人接站真好,”陳寅暗自羨慕。突然,眼前高高立着一塊長條形牌子,白紙黑字,由下至上寫着“寅”“陳”。啊,真巧,怎麼有和我一樣的名字,陳寅正驚奇時,看到那高高舉着牌子的人竟是景旭,景旭來接陳寅了。

“喂!景旭!”陳寅高興地大聲叫景旭。景旭的目光還在前方搜索陳寅,沒想到她已經在牌子邊笑容滿面。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北京的?”陳寅問。

“下雨了,快去躲躲。”景旭拿過陳寅揹包背在肩上,一手拿着牌子,一手牽着陳寅的手就跑,跑出100米,纔到一處檐下停住。

文明遠也跑過來,陳寅對景旭介紹說:“他是我男朋友,文明遠”。景旭驚了一下,放開陳寅的手。陳寅這才覺察她的手一直被景旭拉着。

陳寅是和男朋友一起到北京的,出乎景旭的意料。昨天夏麗華來電話,說陳寅第二天會從南方來,打趣他要好好爭取,說陳寅讓她告訴景旭,她第二天傍晚時分到北京。景旭昨夜一晚沒睡,陳寅終於還是來找他了,他一定不能再放過這個機會,他要帶陳寅玩遍北京城,還要把心思全部說出來。誰想,陳寅竟帶着男朋友來。

景旭到底沒說是誰告訴他陳寅來北京的消息的。陳寅想只可能是夏麗華。夏麗華畢業就結了婚,對象是大學教師子弟。那天在校園裏,陳寅與文明遠一起遇見了她。陳寅介紹了自己的男朋友,夏麗華邀陳寅二人去她家玩,陳寅說沒時間了,第二天去北京,要做準備。陳寅是要找景旭的,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這麼突如其來的見面,景旭措手不及,文明遠也會詫異莫名。

文明遠也許看見景旭拉着陳寅的手了,也許沒看見,他沒有說什麼。但在北京期間,文明遠一反平時知情達理、寬懷豁達的謙謙模樣,容易急躁,在坐哪趟車,去哪裏玩,甚至問個路這等細枝末節的事上都要與陳寅爭論。陳寅很煩。一次在路邊大吵之後,陳寅提出分手,文明遠答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回去再分手,在北京不許再吵架”。

“難道是我在吵嗎?”陳寅又想懟他,轉念一想,都要分手了,陌生人而已,懶得和他計較。

轉念之後,兩人不再吵架,文明遠恢復先前的溫和儒雅,陳寅恢復了活潑有趣,兩人的感情竟更加熱烈起來,全忘了分手的約定。

研究生畢業前,陳寅和已經工作一年的文明遠結了婚。陳寅細膩敏感,以前讀的小說中所有關於愛情的描述都變成了她對愛情的定義,她要在文明遠身上體驗無數男主角對心愛女人付出的愛。而文明遠是外向型的,他要搞課題,要賺錢,要幫家人、朋友解決沒完沒了的問題,他是大山崩於前,臉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即使主觀上很努力地討陳寅歡心,但仍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應付陳寅如髮絲細微的情緒變化,有時陳寅氣的暗自垂淚,文明遠毫不覺察,酣然大睡。

陳寅每週至少要生一次氣,生氣的具體原因多種多樣,但其實就是一個,陳寅總覺得文明遠愛的不夠,要不,是他沒有愛的能力,要不,是他還沒找到真正愛的人。

文明遠曾經懸賞,只要陳寅一個星期不生氣,就重獎,但陳寅就是拿不到獎。讓陳寅生氣的事兒總是隔三差五發生。

就說買戒指的事兒吧。陳寅和文明遠結婚時還在讀研,寒假在陳寅家的民政科扯了結婚證,就結婚了。沒有聘禮,沒有婚禮,也沒有結婚戒指。兩人相愛就夠了,相愛就要早結婚,搞那些形式的東西沒必要。結婚戒指是什麼?用戒指套住男人女人,讓他們老老實實呆在婚姻裏,戒指就是鐐銬呀,陳寅和文明遠之間不需要鐐銬,愛情已經把他們連在一起,這是陳寅當時的想法。

結婚三週年的時候,陳寅的想法變了。看着自己蔥似的白嫩的手指,想如果帶上一個戒指,銀白色閃着金屬光澤的戒指,肯定是純潔又高雅,不管何時何地,只要看見手指上的戒指,就看見了文明遠對自己的愛。他倆的愛情堅貞不渝,如這戒指一般不會變形,不會開叉。一個結婚了女人,一個被人愛着的女人,手指被一個金屬圈子圈着,就像一直有一雙手環抱着自己,那纔是被寵愛的女人啊。

陳寅說,想要一個戒指,文明遠表態,一定買,買個貴的。

“找個週末吧,我們先去二沙島玫瑰餐廳晚餐,然後去天河城挑戒指,然後一起去看場電影。”陳寅這樣安排。

“好呀!我們正好浪漫浪漫。”文明遠很雀躍。

誰知道,週四傍晚時分,文明遠下班回來,興沖沖拿出一個小首飾盒交給陳寅。“什麼?”陳寅邊問邊打開。一隻金燦燦的戒指插在盒子裏黑色的絨布縫上,小小的金桃花綴着一圈花蕊盛開。

“這是什麼鬼?我不喜歡黃金戒指。不是說好了週末我們一起去挑嗎?”陳寅不高興。

“今天我去天河工商局調研,就在天河城旁邊。調研結束還有時間,我就和幾個學生一起去挑了戒指,他們都說這款很好看,而且今天商場搞活動,九五折。”

“文明遠,你混蛋!”文明遠話音剛落,陳寅氣得大叫,把戒指帶着盒子扔在地上。

文明遠呆立一邊,沒想到一枚新戒指惹得陳寅這麼生氣。

陳寅撲倒在牀上哭了,傷心得很,肩膀一聳一聳。文明遠很心疼陳寅,這樣哭,眼睛會腫,還會很疲憊。但陳寅的彎彎繞繞太多,文明遠不知所措,實在不知道哪根弦撥錯了,只得一聲不吭,默然坐在一邊。

陳寅滿腔的委屈,那麼浪漫的一個週末,那麼涵義深遠的戒指,那麼純潔堅貞的信物,全被文明遠搞得稀爛。還打九五折,是愛情打折,還是人打折?越說越氣,眼淚又是珍珠一樣滴落。文明遠這才意識到,買打折的婚戒不對,和學生們一起去買也不對,他終於想起陳寅和他的浪漫週末之約。

爲了解陳寅的心思,文明遠從圖書館搬回一大摞愛情婚姻的書籍來看,還不斷和陳寅一起討論,想照着書本培養、改善感情。但遇到具體情況,文明遠總是不能活學活用,仍然要走固定的流程:先覺得莫名其妙,怪陳寅脾氣太大------不吭聲,無聲地對抗------被陳寅哭着批評------幡然醒悟------賠禮道歉--------夫妻和好。

生氣的時候,陳寅常想,如果是景旭,是絕不會如此粗心如此不懂人心的。如果景旭看到陳寅生氣、難受,肯定會好言相勸,溫柔安撫,哪會像文明遠這樣呆立一旁不得要領呢!

一直到結婚第四年時發生了一件事,陳寅對文明遠的愛才有了足夠的體會和堅定的信心。既然文明遠真心地愛着自己,粗心就只是粗心了,沒什麼關係的。於是生氣越來越少,關係越來越融洽。

那天上牀睡覺前,陳寅突然想起景旭,她已經很久沒想到他了。他們已經將近六年沒見,也沒有聯繫方式。也許,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想到這節,陳寅很難受。和景旭聊天多有趣呀!無所不能談,說出去的任何話都能得到他的迴應,他的迴應又都是那麼睿智,那麼合情合理。景旭對陳寅是純粹無私的好,即便是雙方都有了自己的對象,他仍關心着陳寅的理想,仍要把陳寅拉回正確的道路。

想着再也見不着景旭,陳寅很難受,眼睛紅了,淚水溢了出來。文明遠見了問緣由,陳寅抽泣着說:“想景旭了”。

“你知道景旭在哪裏嗎?”文明遠摟過陳寅的肩膀,幫她擦去眼淚。

“不知道,應該在北京吧”。

“你去北京找他吧,了了自己的心願。”文明遠溫柔地說。

陳寅沒想到文明遠會這樣說,她被感動了。她一直搞不清文明遠對自己的愛是哪一種,是因爲她是自己的妻子而愛,還是因她這個人本身而愛。她曾和文明遠討論過這個問題,文明遠說是一回事,她不同意。愛自己的妻子其實是愛自己,愛陳寅這個人,纔是愛陳寅。文明遠要陳寅去北京找景旭,他在意的是陳寅的感受和感情,而不是他自己的得失。這樣的文明遠是真愛陳寅,是陳寅應該倍加珍惜的。

再說,我去見景旭有什麼意義呢?只會是去打擾他,麻煩他。只有失而沒所得,何必呢!陳寅情緒慢慢平復,心頭湧起對文明遠濃濃的謝意和愛意。景旭肯定是幸福的,我不找他,他依舊幸福。陳寅如是想。

打那以後,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關係越來越融洽。他們欣賞彼此的才華、品行、外貌,喜歡黏在一起,上班之外總是形影不離。一方在家時,只要聽到對方的腳步聲,必然快步去開門,然後相對着傻笑。他們的愛情心得是:任何情況下堅持以對方開心爲中心,始終不懈地堅持表揚與自我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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