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榆阳桥边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一

榆阳桥边,新落成一所理工学院,学院分南北两个校区,南校区像新郎家布置一新的婚房,处处崭新、喜气洋洋;北校区却一片荒凉,刚被拆迁了的村落,坑坑洼洼的田里,散落着不曾带走的零碎记忆——不合时的旧衣,破洞了的书包,断底了的皮鞋,掉了把的水瓢……

榆阳桥下,是一条宽二十余丈的榆河,榆河的源头出自北方不远处的一架青山。

2003年秋天,因高考滑档,心落寞、人清瘦,来自于豫东平原,十八岁之前从未见过一座真山的林清,站在榆阳桥上,望着这座有山有水,远离故乡一千多里的小城,落寞的心,随着北山的连绵起伏、榆河的宽阔浩荡,而心潮澎湃。

怀着对大山的渴望,刚入校一个星期的林清,决定六周一大早,就去看山!

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不假,林清为了一饱眼福大山的真容,骑了整整一上午的自行车,才来到榆河的源头——伏虎山脚下。

伏虎山南山坡上种满了猕猴桃树、板栗树,等林清翻过一架青山后,发现山后依然是山,在两山的怀抱中,微风中,荡漾着一片辽阔的湖水,湖边缓坡的地方,住着几户人家,一头老黄牛正在吃力地拉着犁铧,新翻的泥块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黄。

林清直到现在,依然还在后悔,高考志愿选择了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直到大学的第一节计算机实践课,林清才第一次见到计算机长啥样。虽然在高三暑假时,母亲特意嘱托大爷进城,给他买过一台“电脑”(一款专为农村孩子练打字用的,连接黑白电视的学习机)。

计算机系的领导们,鉴于大部分的学生来自于农村,特意在开学后安排了两周的打字课,当其他同学早已练就噼里啪啦盲打的“神技”时,林清缥缈的眼神,却像是寻找那飘忽不定的命运似地,寻找着键盘上26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经过两个星期的打字突击,在验收时,辅导员老师发了慈悲,念林清满勤、刻苦、满头大汗、可怜的样子,勉强给了个及格。从此以后,林清彻底在电脑面前自卑了,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不爱计算机,注定不是个好学生。

林清自认为前途一片茫然,大学的日子像是复制了高中三年——瞎忙又无聊。还好大学里有图书馆,小城外还有青山。

大学里没了班主任,却安排了辅导员!

军训后的第二天,辅导员单独找了林清,聊了聊,意思是想让他当班长,这不奇怪,林清以高出本科20分的成绩,上了这所刚成立的大专。

班干部是在辅导员找林清谈话后的第二天,宣布的主要成员:班长丁晓伟,团支书吴娟,学习委员石楠,体育委员张丹。

计算机系一班,28名男生,14名女生,在一个太阳底下站军姿,踢正步走了一个多月,彼此心中的小秘密,早默契,把班里的班花,班草心照不宣的选好了:班花谢菁菁,班草赵云飞。

计算机系一班14个女孩中,第一个和林清说话的是学习委员石楠,小名小石头。林清无论上什么课,总爱坐在最后一排,这是他高中三年来养成的老习惯,他有些近视,却从不戴眼镜,黑板上的字多半看不清,讲台上老师们的声音,传到阶教室的最后一排,如“强弩之末”,飞到耳朵里,不痛不痒。

一天计算机系一班、二班在能容纳二百人的阶梯教室里,要上一节大课,前面乌央乌央的,中间却空了好几排,坐在后排的林清,显得有些突兀,有种鸡立鹤群的感觉。

教《高等数学》的刘老学究,在开课前,朝教室后边喊了一嗓子:“坐在最后边的那位同学,往前挪挪!”

林清背起随时准备远足的双肩包,像是斗败了的公鸡,灰溜溜地坐回了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听讲的“鹤”群中,他选择了靠右墙边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上课铃声刚响,小石头怀里抱着几本书就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小石头将一摞大小不一的书放下,用手指拢了拢额前的短发,顺在耳后,来不及看旁边坐的是谁,就从那堆书的最底层,抽出《高等数学》来,轻轻呼了口气。

刘老学究在四块活动的墨绿色黑板上,用他那引以为傲的正楷,板书着一条条定理,满黑板的充分必要条件,论证着林清和小石头这次相识的偶然。

当小石头看清坐在自己身旁的是“冷人”林清时,主动打了声招呼:“你好,林清!”

“冷人”林清,脸一红,回了句:“你好,石楠。”

一阵沉默之后,小石头打开了话匣子,问林清:“你是不是经常去图书馆?”

“嗯,是的。”

林清像是受审的嫌疑犯,眼神飘忽游走在他和小石头的书本间,当目光稍稍擡高,瞟到小石头胸前那堆书的最上边一本时,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那不是昨天他刚还了的《朱光潜美学文集》吗?

两个不善言谈的人,书是再好不过的媒介,借过同一本书的人,多少都有些缘分。一旦有了共同语言,再笨的嘴,也能口吐蜜言,那节两个钟头的《高等数学》课,俩人没记住一条定理,却发现了偶然之美。

蹙蛾眉的小石头,怀书走路的样子很快,像是有急事,平时难得见她笑,只有在看书入神,遇到会心的词句时,她瓜子型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窝浅浅的笑,笑里带些淡淡的忧伤,却深深印在了林清的心间。

图书馆的后砖墙,架了两行紫藤,每到春末夏初,小石头一身白色T恤搭配浅蓝色的牛仔裤,在花藤间穿行,从三楼社科文学阅览室的落地窗向下望去,像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紫色的花海里飞舞。

                    二

习惯了坐最后一排的林清,与习惯了坐第一排的小石头之间,隔阂的不仅仅是几排同学的闲言碎语,还有来自于辅导员用校规戒律,划的一条“银河”。

两个来自不同地方,不同方言,刚刚步入成年的男女,自从那次偶然的“同桌”之后,一个如清晨的一抹青云,一个似深夜的一尾流星,再没有任何交集了。

榆河上,有大小、新旧两座榆阳桥,小旧的这座,据说已有六十年的桥龄,桥走得人多了,也就有灵魂,进入暮年的老榆阳桥,早已听不到往昔的车水马龙之声。却成了当地人钓鱼,夏日夜晚野游的好去处。

新建成的理工学院,坐落在距老榆阳桥三公里远的新榆阳桥桥东,如今成了这座有着三千年建城史的小城的第二大文化区。

比起双向四车道,车水马龙,一到夜里就飞虹流彩的新榆阳桥来,林清更愿意去如今只供步行的老榆阳桥边,流连忘返。

大清早,睡不着觉的林清,早早地溜达到老榆阳桥边,看头戴斗笠,肩背鱼篓的大爷神奇地钓鱼。

别人钓鱼,都是安静地坐着,静待鱼儿上钩,戴斗笠背鱼篓的大爷,却双手前后攥着长长的鱼竿,像端着一把带刺刀的长枪似地,在榆河两边的芦苇窠里,来回穿梭。别人钓鱼以静制动,他钓鱼以动制静,精瘦立体感十足,古铜色的脸庞,深嵌着一双透着犀利眼神的眸子。

其他的渔者,钓的大多是鲫鱼、鲤鱼,而他却专钓黑鱼;他用的鱼饵也很特殊,不用蚯蚓、也不用饵料,而是用一只像知了大小的活青蛙。

林清跟随大爷转了不知多少圈,观察了许久,才弄明白了用小青蛙钓黑鱼的门道:原来黑鱼常躲在浅水的草丛中或浮萍下,张着大嘴一动不动地呼吸,不仔细瞧很难发现它们。

大爷如鹰眼似的双眸,却一瞧一个准儿,只见他将小青蛙精确地落在大黑鱼等待着“天上掉馅饼”的大嘴中。待大黑鱼将小青蛙吞入口中,正想大快朵颐时,稳准狠地一提,从不拖泥带水,竿竿必中,一个早上,大爷竟能钓满一鱼篓。

夏日的夜晚,憋闷的宿舍,夜不成眠,林清独自一人,散闷又来到了老榆阳桥边。老榆阳桥边的河水清浅,野游的人特别多,胆小的小孩,在河边的草丛中,抓住水草,双脚扑腾着水花,过一下游泳的瘾。在榆河里游了大半辈子的大叔和一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挥动双臂,游到榆河中央最深的地方,像鸭子们一样漂浮潜行。

桥下的蓼汀里,常有一群家鸭做窝,桥边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婶,常在桥下捡拾一些鸭蛋。

林清越来越不合群了。一天心血来潮,他想弄明白伏虎山和那片湖究竟有多大,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饭后,钻进一辆开往伏虎山的公交车 。

这是一辆只能乘坐十几人的开往乡下的小巴,等它左拐右转,出了城,一路向郊外奔去,林清的心不知不觉间,开阔了起来。

望着眼前一架又一架青山,和山脚下一块又一块耕牛在奋力耕作的梯田,林清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豫东老家窝棚里那头老黄牛,白点的额头在咀嚼着没有谷粒的哀愁,冰冷锃亮的金属在鼻中逗留,即使没有缰绳,却也找不到要去往哪里的自由。

遐想中,不知过了多久,小巴突然停在了一座大山前,司机大叔,回头朝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位乘客,大喊了一嗓子:“到终点站啦!”

                    三

林清急忙下车后,见四下无人,揹着一棵白蜡树,撒了泡尿,回到站牌瞧了瞧来时的路线和最后一班车的点,估摸了一下留给自己在山里流浪的时间后,就一头扎进了山里。

前次,骑自行车来看的是伏虎山的前山,这次是后山,后山比前山平缓了许多,站在后山的半山腰,可以望到山脚下有几片大小不一的村落。

夕阳还很高,小村落已炊烟袅袅,林清登顶时,心中荡起的那片来自故乡的云,与那袅袅炊烟,飘荡缈绕在了一起。

后山的小道,几乎没什么游人,只因伏虎山的北坡,是这个小城灵魂安息的地方。

大一一整年,在这所师资力量还不是很稳健的新建理工学院中,给林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位女老师:

一个是教汇编语言的董老师;另一个是教汇编语言的童老师。

董老师,是全校有名的大美女,身高一米七几,夏穿长裙,冬穿风衣,丹凤眼,脸白肤美,传闻她是安校长的干闺女……

白富美的董老师,人却很冷,难得见她一笑,也很少与同学交流,女同学私底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灭绝师太”。

董老师讲课像是在照本宣科,本来就枯燥无味的汇编语言,被她咀嚼得像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索然无味。

好在几乎每节课都有男老师给美女董老师送鲜花,讲台上那一束束鲜红的玫瑰,雪白的百合,在大冬天里,令坐在前两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生们,如沐春风,直咽口水。

小石头对花粉过敏,常在花藤下屏息快跑的她,每次上董老师的汇编语言课,总远远地躲在最后一排,与林清成掎角之势。

“好事”只维持了大半年,未婚男老师们心目中的最佳择偶对象,花痴男同学们心中的女神,教了八个月汇编语言,却从未在电脑上敲过一行代码的美人董老师,突然就嫁给了这座小城一把手的公子哥,做了深墙大院里,闻名了四五年的“冰美人”。

接替冰美人董老师,继续教授汇编语言课的是,刚郑大毕业,还带有些学生气的童老师。

童老师长得像是跟大美女董老师作对似的:不到一米六的个,学生头,黑黪黪的圆脸,不大的眼睛单眼皮,讲课眉飞色舞,口吐莲花,女同学们重新夺回了前两排的阵地,以至于前两排成了男生们的禁区,唯一不怕“死”的只有班草——赵云飞。

赵云飞和林清虽然来自同一个县,同一所高中,赵云飞却从未听说有过林清这个人,这也难怪,有位教过林清数学的老师,走在马路上,林清喊了他一句“马老师”,马老师竟然没认出他曾教过这位名叫“林清”的同学。

赵云飞的大名,林清早有耳闻,甚至是“如雷贯耳”,赵云飞是县一中管纪律和卫生的副校长赵宝中的宝贝儿子,他的母亲是县一中教过林清英语的“曼丽”老师。

“曼丽”老师,有一次去赵云飞的班级找他,赵云飞的同学还以为“曼丽”老师是赵云飞的亲姐,母子俩尴尬了一个好大的乌龙。

赵云飞在县一中有三绝:足球、篮球、乒乓球无敌手;也有三不中:语文、数学、外语样样不中。

赵云飞性格随他父亲——仗义,听说有望转正的赵宝中副校长,将正职让给了快退休的,教了一辈子化学的黄副校长。

赵云飞、林清两人三年高中未曾同班过,彼此的朋友圈也没什么交集,所以直到大学第一节课,辅导员让每位同学上台介绍自己时,云飞才知道林清是自己同一个县的老乡,还曾读过同一所高中……

云飞成了林清,在这所陌生的远离故乡一千多里的理工学院里,第一个好友!

后来学院北校区大宿舍建成后,云飞、林清又成了室友。

云飞的长相随他母亲——俊!

性格外向,爱运动的云飞是计算机系有名的“校草”,女人缘爆棚。

                    四

常坐在前两排女孩身后嘻嘻哈哈的他,最近却有些苦恼。

打小在老师堆里长大的云飞,对老师有种莫名的好感,特别是女老师,特别是像在乡下教小学的姑表姐那样圆脸单眼皮的女老师。

上课一向爱动,不是戳戳这个,就是挠挠那个的云飞,不知道脑袋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像只勇敢的小羊,心甘情愿地落入“口吐莲花”童老师的虎口,每次上汇编语言,云飞早早地就来到教室,“正襟危坐”在头排,像个三好小学生。

同学们都知道他仗义的性格,起初都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童老师难堪,刚开始,林清也是这么想的,后来发现自己错了。

“爱屋及乌”,汇编语言是计算机系最难的几门课程之一,可云飞期末的汇编语言成绩,竟然考了八十七分,排在了全班第二。

这也许是云飞自有考试一来,最好的成绩,同学们都以为他要发奋学习,一洗“长得帅,成绩不咋滴”的前耻了,谁知其它科的成绩,他依然红红的灯笼高高挂。

童老师是郑大毕业的才女,听本地的同学说,童老师的父亲跟安校长是小学同学,她还没毕业就被安校长“预订”了。

农村老人普遍的婚姻观念是:闺女十七八就得找婆家,女孩儿过了20还没有人家的话,年纪越大越不好找,超过25就成老姑娘了。

如今虚岁24的童老师,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正踏在“老姑娘”门槛,她父母能不着急吗?

童老师的父母,住在小城西郊一个叫“三多堂”的乡下,距离学院不过十几里,童老师在学校分有一间青年公寓,下午没课时,她常常换乘两趟公交车回老家跟父母住。

老童头种了半辈子的地,三十才添得这么一个假小子似的闺女。

老童头,最近心里特别矛盾,眼看着闺女大学毕业了,有了分安稳的工作,还能时不时地回来看看他和老伴,他心里挺满足的,可是一想到闺女的婚姻,就头疼。

在“三多堂”上过两年小学,曾经还与自己同桌过的,安冉村说话不利索的“安建民”,前些年,在榆河边办了一所技校,没成想,这两年“鸟枪换炮”,“口吃”的老安,竟然成了一所正规大学的校长,真是“人不可貌相”!

老安答应给闺女找对象的保证,老安不知道“保证”到哪儿去了!

老童头带着老伴,半年中,不知来过学校多少回!每回,老安不是在开会,就是在陪客人,要么在工地上,反正十趟之中,能碰到一次老安,那是万幸了。

老安确实忙,学校的基建、经费、师资、编制,一堆乱事等着他,每天焦头烂额,校长办公室都找不到他人儿。

学校里刚毕业的青年男老师,也就那么几个,他都侧面了解过,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前天有个男老师,还没到暑假,就向他打报告,说要蜜月旅行,请两个月假,他正为此事头疼。

老安向老童头打包票:等下学期开学,再招男老师时,一定帮忙解决“大侄女”的婚姻问题。

为了能给童老师找个婆家,老童头老两口,常在青年公寓湖边的小路上“守株待兔”,瞧哪个男老师,小伙子像他们家未来的“女婿”。

童老师在爱情,婚姻方面却一点儿都不着急,她最近忙于搭建单片机课的实践机房,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她却一副心不在焉。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到了大二。

云飞的足球天赋,在学院刚组建不到一年的足球队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这年的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中,这所刚成立不到两年,提起校名来,都不知道在哪个省的大专院校,竟然一路过关斩将,冲出了河南,在与全国知名院校的“蹴鞠”中,荣获得了亚军。

身为队长的云飞,斩获了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最佳射手的荣誉,为这所从未获得过全国任何奖项的学院,增添了第一枚奖牌、第一尊奖杯、第一份荣誉。

谁也没想到的是,安校长竟然安排了以童老师为首的代表团,去郊外的那座一天只起落两架飞机的机场,接机。

后来才知道,假小子童老师,最喜欢的运动就是足球,还是个铁杆球迷,学校的每场足球赛她都去观看,暗地里她还称呼云飞为追风少年。

当童老师将鲜花送入云飞的左手时,云飞毫不犹豫地用右手把挂在胸前的奖牌,摘了下来,妥妥地挂在了童老师的脖子上。

谁也心照不宣,云飞继续翘课,跟大一新生抢座,就为了上童老师的汇编语言课,后来童老师担任了单片机实验课的指导老师,云飞第一时间向系主任申请了当助手,系主任竟然答应了。

一直到同学们都毕业了,云飞还在学校追逐着他的爱情……

云来了,不一定会有雨;

你来了,却带来了爱情。

                    五

林清越来越喜欢这座南北分界线上的小城了,偌大的北校区,可能是经费紧张,建建停停,整整一年过去了,却只盖了五栋宿舍楼,临时用红砖砌成的校墙外,是一片片的水稻田,渠沟纵横交错,清碧的河水中,荷叶田田,夏日午夜的雨后,常能听到蛙鸣震天。

林清刚来时,惊奇地发现学校食堂里的米饭,竟然比馒头还便宜,这在豫东以面食为主的中原人眼中,简直不可思议。

吃惯了馒头的人,认为吃米饭吃不饱,米饭没有馒头瓷实、顶事!

吃了一整年米饭菜的林清,现在见到米饭,有种难以下咽的感觉,最近在学校食堂的尽头,新开了一家“岳老三”板面,听说味道不错,慕名而来的人,能排老远。

林清自从跟着室友安永康吃过一次后,也爱上了腰带宽的板面,每次来这里吃面,林清是为了面,而永康是为了人。

永康是计算机一班,甚至是全校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因为他是安校长的亲侄子,他倒不托大,跟班里的同学打得火热,他头顶着光环,却唯独自己看不见。

班花谢菁菁来自杭州,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竟然把这么一位爱弹琴、跳舞,长得像韩国明星全智贤似的漂亮姑娘“”发配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花枝招展的班花谢菁菁,很快成了全校花花公子们,争相猎取的对象。她却一点不给这些“死缠烂打”癞皮狗一点面子。

课堂、练功房、琴房,被她安排地像个三角陀螺,这边练完那边转。

谢菁菁最近一周未敢出校门,因为这些天每次和要好的姐妹,准备去校外“打牙祭”,总能碰到一位“不要脸”的无赖,拦路无礼搭讪。

周五的下午,同样来自杭州,谢菁菁艺术系的两个姐妹,嘴馋了,想去校外新开的一家韩国烤肉打牙祭,就又拽上了她。

准备回老家“安冉村”的永康,正巧碰到班花谢菁菁,在校门口被无礼“纠缠”,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永康,上演了一出影视剧中英雄救美的桥段,这次没保护好自己,肚子竟然被那个不长眼的家伙踹了一脚。

谢菁菁和两个姐妹为了感谢“大神”永康的“舍身救命之恩”,“特意”请他到新开的韩国烤肉店吃了顿大餐。

几瓶本地人爱喝的“天冠”啤酒下肚,“酒为知己茶为卿”,一边喝着本地的啤酒,一边喝着韩国烤肉店里特有的大麦茶,通过三个多小时,推心置腹地交谈,永康才知晓谢菁菁是因为高三失恋,才滑档来到这所不起眼的大专学院,她之所以每天将时间安排得像个陀螺似地,只不过是想用忙碌来忘记上一段的“孽缘”……

永康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要不是二弟安校长的帮衬,“脑袋不灵光”的永康,早辍学出外打工去了。

一来二去,谢菁菁和永康成了男女朋友,练功房里,永康像是姹紫嫣红中的一点绿,显得不合时宜,他只去过两次,就打死再不进去;琴房倒是去了几次,每次都是那首蓝色多瑙河,慢慢也没了兴趣。

那时候有钱的人家,会给上大学的孩子,买部小灵通,以便随时可以交流沟通。安校长为了能随时联系上永康,特意给他配了一部小灵通。

林清每次听到宿舍里响起小灵通的声音,隐约总能听到电话那头,正在流淌着蓝色多瑙河的琴声,班花已经将施特劳斯这首名曲,练得可以当铃声。

谢菁菁的爸爸,这两年开办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制衣厂。他这次来这座处在南北分界线上的小城,一是为了看看他的宝贝女儿,二是过来招工。

小灵通里听菁菁说,她的爸爸要见见他,永康撂下小灵通,就开始洗头抹脸,翻箱倒柜地拾掇自己。

谢菁菁的爸爸,得知宝贝女儿的男朋友,是校长的亲侄子后,很满意!谢老板,挑了学校附近最大的一家饭店,招待了他的这位“未来女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谢老板认为都不是外人,将这次来的目的,合盘告诉了菁菁、永康两人。

原来谢爸爸有意将永康招为“上门女婿”,菁菁红着脸,双眸痴痴地望着永康,期待着他爽快地答应。

永康却矛盾了起来:通过和菁菁两个多月的交往,他越来越发现自己跟菁菁不是一路人,城市的女孩与农村的男孩,习惯大不一样!永康打心眼里不愿替老谢家招工,更不愿意自己被“招”!

感情的事,一旦一人撤了,如同釜底抽薪,很快就凉了。

永康恢复了他那散漫不羁的自由,小灵通再也听不到蓝色多瑙河的铃声了,后来干脆送给了正需要与童老师“深入交流探讨”的云飞。

                      六

永康对“岳老三”板面的钟爱,远超于素以面食为傲的林清。永康除了早餐外,只要在学校食堂用餐,每天必吃碗板面。

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了两年,林清中学的生物老师曾打过这样一个赌注:谁能连续吃上两个月的泡面,就给他十万块钱。按照生物老师的这种赌注,永康没毕业,就成百万富翁了。

永康爱吃板面的秘密,在班里,甚至是在食堂,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有几家会来事的饭堂档口的老板,早想着用廉价的“美食”贿赂永康了,怎奈永康不吃他们那一套,依然每天轻车熟路,一下课,就早早地跑来“岳老三”板面档口前。

卖“岳老三”板面的是兄妹两人,妹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的样子,清澈的双眸,扎着一拃来长的短马尾辫,脸上带着一副白口罩,在饭档口负责按下收款机子的金额,然后配菜,添汤,夹香肠或鸡蛋或豆皮。每次见到永康第一个来吃面,双眸回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看样子比妹妹大不几岁的哥哥,在后面忙着擀面,抻面、煮面、捞面。

永康一连吃了一个月的板面后,初来乍到的哥哥,才知道这个天天来吃他们家板面,常用一双“贼眼”直勾勾盯着他妹子瞧的小子,竟是校长的亲侄子!

当得知永康这个“不速之客”是啥人后,兄妹二人就开始不给好脸色了。妹妹见他来了,之前笑意盈盈的双眸,变成了怒目而视,或者干脆低头,权当没他这个“顾客”。

哥哥更绝,面也给少了,添汤时故意把汤洒出来,随便扔了个筷子出来,下了“逐客令”,永康的脸皮可真厚,兄妹二人已经这样对他了,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厚颜无耻”地对人家笑。

其实,永康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原来,北校区被拆迁的小村落里就有兄妹二人的家,在拆迁房屋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不慎从卸了瓦的屋脊上,跌了下去,抢救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走了……

因为给父亲治病,七万五的安置款,早花光了,建在老榆阳桥西,三室一厅的安置房,也转卖了,一家三口就在榆河边搭了个临时的窝棚。

父亲因“学校”而去,兄妹二人自然在心里“恨”起了这所学校的负责人,特别是一校之长。

安校长其实早在一年前,就为他们一家三口,在食堂安排好了一个档口。

一年多过去了,在河边窝棚里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也想通了,高三没上完,就辍学的哥哥,在市中心科技局家属楼附近,半是学徒,半是服务员地学了一个多月的“岳老三”板面。等妹妹初中毕业后,兄妹二人来到这所曾经是他们家园的大学校园里,成了两名小小的“校职工”。

永康依然是第一个来吃兄妹二人板面的人,渐渐地,他的坚持打动了原本就已经想开,只是突然发现他是“校长的侄子”,他那双滴溜溜“贼眼”,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当兄妹二人,心中的那点芥蒂,丢进爪哇岛后,三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也难怪,一个地方的人,都来自农村,年龄也相仿……

原来比永康还小一岁的大哥名叫岳钟,年底才16岁的小妹叫岳灵。

兄妹二人没事时,常回榆河边的窝棚里,与娘团聚,平时就住在学校安排的职工宿舍里,娘在河边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菜,还养了一群鸭。

永康自从和岳钟、岳灵混熟后,常常坐岳钟进货的二手摩托三轮,一起回榆河边去看望大娘。

永康每次来,都给大娘带一大兜好吃的,跟大娘说说话,帮着浇浇菜园,在老榆阳桥下的水草窠里捡拾鸭蛋。

有时候岳钟有事,永康就会骑辆自行车驮着岳灵回河边看望大娘,每年的清明、谷雨这段时间,总会有一群小黄鸭,在河堤的小路上迎接他们俩。

                    七

人文系,在这所新成立的理工学院中,像是为了凑数,才存在的。

林清大二时,选了人文系副主任邓怀沙的民俗学,作为自己的选修课,对他“仍不死心”的辅导员,让他确认了两遍,才提交了上去。

邓怀沙老师,把当地的民俗民风讲得跟评书似的,上他的课,不仅长见识,还能收获久违的轻松与快乐。

林清只有上邓老师的课,才会坐到前排靠墙的位置上。

林清的耳朵,因为经常失眠的缘故,有些耳鸣,耳鸣是不能急的,越急越听不清,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在本子上写写记记。其它同学上邓老师的课只图一乐,都不当真,书桌上空空的,都打算空空地来,空空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渐渐地,邓老师对坐在头排,写写记记的林清起了注意。

机缘巧合,邓老师也喜欢在榆河里畅游,有天徬晚,两人竟然踩着水,在榆河最深的地方相遇了。邓老师听了林清的基本介绍后,又问了他的爱好,林清将自己的文学梦,第一次讲给了他人听。

邓老师听完,推心置腹地建议林清转到人文系来。

而林清,再一次逃避了抉择。

朋友是相互的,林清也开始关注起了邓老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优秀的老师,没能当上正主任,只是个副的,后来人文系主任升为副校长,邓老师却依然还是副主任!

解密林清心中疑惑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永康,他也是无意中从安校长那儿听来的:

原来邓老师曾经有过一段疯狂的爱情故事,奇怪的是,学校里竟没有一点传闻!在老榆阳桥西不远处,五十四年前,成立了一所以小城命名的师范学院,有学校的地方,特别是有大学的地方,一般都是一个城市的精神文化家园,这所规模只有二百多亩的师范学院成立不久,便成了这所小城的第一个文化区。

在这座小城土生土长的邓老师,有位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两人从小一起念书,直到小城的师范毕业,毕业后,姑娘留在小城,做了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邓老师,在学业和事业上,是个完美主义者,师范毕业后,又去了河大读了研,再后来又读了博。正当他怀揣着完美事业与爱情的梦,28岁回到这座小城时,却听说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迫于压力,嫁人了!

邓怀沙在感情上也像林清一样是个懦夫。

内心揹负了七年的情债后,在他当上小城师范学院人文系主任的那一年,终于偿还了,当他深爱的姑娘,再次被家暴时,他终于出了手,从当年师兄的手里,又将他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夺了回来。

邓怀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后果是:职务一撸到底!他却一点不为此心伤,能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相守一生,纵使一生不能驰骋又如何?

“姑娘”,也受了牵连,被学校辞退了。

后来,“姑娘”成了邓老师的爱人,在小城西郊外的一所私立小学,做了一名民办教师。

待业在家一年多的邓老师,被榆阳桥边的一所技校,聘为文化课老师,再后来,技校成了大学,邓老师又成了“人文系”的主任,不过这个主任,永远只能加个“副”字!

                    八

计算机系一班有两个怪人:一个是“冷人”林清,另一个是考研“魔女”吴娟。

吴娟的高考成绩,超本科线两分,辅导员亲自点将为团支书,盼她能监督大家好好上课,做做不上进,不积极同学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她竟单枪匹马一人闯进了考研的大军。

一个大专生考研何其难:不但需要用两年半的时间考完本科课程,同时还要考过四六级,才有资格获得一张考研的准考证。

身为团支书的考研魔女吴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老师们眼皮子底下看四六级的字典和资料,又不愿影响他人,只好也坐到了最后一排。

好学生,坐最后一排,这种情况,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可能是心情不好、晚上没睡好觉想打个盹儿,或者有事迟到了。可如果次数多了,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同学们不说什么,“班主任角色”的辅导员,开始找吴娟谈话了。

谈话的内容不过是想让她坐到前面去,给大家起个模范带头作用,没想到吴娟对考研入了魔,谈话完的第二天,主动将“团支书”的职位让了贤。

吴娟背诵英语单词的方法,像念经,讲台上老师在大声地讲授专业课的知识,她却坐在最后一排,捧着一本四六级词典,像个未落发的虔诚“尼姑”一般,嘴里嘟嘟囔囔地碎念。

也许是被她这种执着的精神“感动”,从不主动与女孩说过话的林清,竟然“大发慈悲”,主动和吴娟打了声招呼……

吴娟擡起头,一张颇似男孩子的脸,眉宇间、不长不短的碎发透着干练。她用一双迷惑不解的杏眼,盯着这位整天活在过去、不合群的同排同学,倒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突然之间,她有了这样一种感受:这所大专院校,似乎就是为了像他和她这种滑档之人所建!

英语一直是吴娟的短板,越缺啥,越在意啥,她在无意中,曾听小石头说过林清的英语不错,上次的四级考试,全班只有林清和班长丁晓伟考过了。

吴娟像是找到了救星,与林清隔了两个座位,一个过道的她,“屈尊”猫着腰,和林清做了同桌同学。

也许是因为两人同样来自于豫东的农村,相同的方言,相似的出身,相通的命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一来二去,经常坐在教室后排嘀嘀咕咕的两人,成了流言蜚语同学们眼中的“男女朋友”关系。

吴娟为了答谢林清在自然拼读和语法方面的指点之恩,四级考过后的周六傍晚,特意买了一只烧鸡还有两罐啤酒,把林清约到操场的看台上,说要请他“喝酒”!

林清有些发蒙,第一次见到有这么豪爽的女生。只见吴娟将烧鸡三下五除二,拆了个七零八落,随手拿起一只鸡腿,递给了林清,林清多少有些怯场,犹豫着要不要接,没想到吴娟已将另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大快朵颐起来……

再腼腆的男孩,在女孩的“怂恿”下,也变得男人起来!

一罐10°P,550ml的啤酒下肚,林清生锈的话匣子,终于被吴娟撬开了。

吴娟单刀直入问林清: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着小石头?

林清,低着头,不置可否。

一旦爱你的姑娘,将你归为某一类人,你也就没了希望。

吴娟责怪林清太懦弱,像只翻了壳的乌龟,还得别人扶。她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小石头的秘密,倾囊传递给了林清……

考研魔女吴娟,终究没能考上研究生,大二暑假后,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煲电话粥,“孙二娘”变成了“林妹妹”,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后来才知道她高中喜欢的一个男生,没考上大学,在海外做了两年海员,回国后托媒人,向她家提亲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没等毕业,她就出嫁了,毕业证还是托林清给带过去的,那时她在老家待产,再后来,她成了三个孩子的妈……

她常常自嘲:我这辈子净研究“生”了!

                      九

在操场上和吴娟“分手”后,林清走出校门,来到一家新开的超市,买了一瓶小城特有的,名叫“一捧雪”的白酒,又独自走回操场,躺在被“云飞”那帮小子“糟蹋”的草坪中央,闷灌了自己。

哭过,吐过,回到宿舍,听着室友们那洋溢着男子汉气息的呼噜声,林清想哭,又想笑,可却又不知为何哭,为何笑!

也许是那瓶“一捧雪”的缘故,也许是吴娟一通推心置腹话的原因,林清又失眠了。

半夜,林清的胃,犹如翻江倒海,想要掀起滔天巨浪,却被夜的深沉压得死死的。

清晨天微亮,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此时林清的心,犹如海底喷薄欲出的火山,什么也压不住,什么也甭想压住了!

他像个疯子一般,一跃而起,头重重地撞击在云飞的床板上,却浑然不知,推门下楼,直奔女生宿舍楼……

睡熟中的云飞,以为地震了,大叫一声:“地震啦!兄弟们快跑!”

永康、杨勇、郑俊生、李达,翻身坐起,夺门而逃,一个个像是要跳进大浴池洗澡的样子,冲向走廊……

等兄弟五人跑下四楼,来到宿舍大门前,却被打着哈哈的门卫大叔拦住了!

门卫大叔瞧着五个高低不齐,胖瘦不一,穿着三角裤头,赤条条的五个小伙子,竟然笑了!

边笑边训:“你们搞啥怪!刚才有个像疯子似的家伙,跑出去啦!是不是你们宿舍的?”

永康朝大叔笑了笑,叫了声“叔,是俺宿舍的。”

门卫大叔朝永康摆了摆手,说了声:“赶快回去吧,外边下着雨呢。”

云飞还想说“地震”的事,被永康一巴掌打在背后,给闷了回去。

兄弟五个,虚惊一场,重新回到四楼的走廊时,发现走廊里一班二班的同学,迷迷瞪瞪出来了不少,永康一身三角红裤头,像他二叔派头似地,安慰着同学们:“没事啦,没事啦!虚惊一场,都回去睡觉吧!”

走廊里的同学,正想“幸灾乐祸”戏耍戏耍五人,看见他们身后跟着走来的门卫大叔,都像“老鼠见猫”似地躲进了“老鼠洞”。

门卫大叔等五人整齐地穿好衣服后,他坐在“嫌疑犯”尚有体温的床上,给五人分析了一下他们的这位名叫“林清”的室友,会去哪里?

以门卫大叔多年在技校管理男生宿舍的经验判断:“嫌疑犯”100%去了女生宿舍,事不宜迟,赶紧去追!

等一行六人,冒着细雨,来到女生宿舍大门前,却扑了个空!

原来,林清心中的那座喷薄欲出的火山,滚烫在女生宿舍大门前时,随着门前那盏像荷叶似的,在细雨中放射着金色光芒的路灯,一起熄灭了。

一只空空的酒瓶,让死了几亿年的火山,一夜间死灰复燃;

一支亭亭的荷叶,让深陷万劫不复深渊的人,重返了人间。

                      十

林清从女生宿舍楼后绕回寝室,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吃惊非小!他正准备下楼寻找,被从楼梯口上来的云飞逮了个正着。

五个兄弟一拥而上,擡腿的擡腿,架胳膊的架胳膊,大个郑俊生,蒲扇似的大手,像握着一个篮球似地搬着林清湿漉漉的头,将林清架回宿舍,准备“严加审问”。

五人将“犯人”林清按在床上后,郑俊生感觉自己的手掌黏糊糊的,放在眼前一看,竟然是血!

大个胆小的郑俊生,大叫一声:哎呀妈呀,是血!林清摸了摸后脑勺,一阵热乎啦的疼,云飞赶紧从抽屉里拿出自己踢球受伤备用的医用棉球、消毒水、胶布、绷带,却没找到剪刀。

李达突发奇想,拿出自己带剃头功能的电动刮胡刀,递给了有“受伤自救经验”的云飞。

还没等林清同意,云飞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个为情受伤、害得大家不得安生的“罪犯”后脑勺的两个旋涡剃了,然后给肿成鸡蛋大小,破了有一指宽的头皮摸了些红药水,用棉球擦了擦,最后贴了一块医用胶布上去。爱搞笑的杨勇,从云飞的小药箱里,提溜出来一卷白纱布,在林清的头上缠了两圈后,又从脑门向一只眼裹来……

林清被搞得像是战场上挂了的战士,早已将心中“情场”打扫干净的他,此刻的心,却感觉到无比的温暖,平静。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清为“情”受伤的事,很快在计算机系传开了。

早操时间,排头领操的小石头,感觉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动作渐渐走了型,慢了下来,站在操场主席台上,负责监督的辅导员,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小石头身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石头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赶忙加快了领操的速度……

两天后,林清头顶鸡蛋大的包,消下去了,也许伤口也早好了,可他却不愿将戴在头顶的那块像白色贝雷帽,又好像穆斯林朋友头顶的白色“礼拜帽”扯下来;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下河摸鱼,右手食指被玻璃划了道大口子,他慌忙在河边摘了片麻叶,紧紧地裹住,使劲地按了一整天,心里才踏实。

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辅导员,在弄明白林清头上为何缠白布的原因后,怕林清再做出格的事,又找他深入谈了一次。辅导员这次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林清,我知道你喜欢小石头,她也可能喜欢你,不过你知道我和小石头啥关系吗?你知道我为啥要阻止你俩交往吗?”

林清是在上周六,才从吴娟那里得知辅导员是小石头的二舅,还了解到小石头的父母在她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离婚了,现在的小石头跟着母亲“寄住”在姥爷家。林清在听到小石头的父母离婚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小石头为何眉间总带着一丝丝忧伤。

                    十一

走在秋夜微凉、秋叶萧瑟的榆河边,林清心中对爱情的渴望,越走越淡。真心相爱的人,距离才能产生美;爱已走远的人,距离反而成了彼此之间最好的成全。

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守在自己的身旁。

两年来,林清的心中,早已将这座南北分界线上山清水秀的小城,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可一想到豫东平原那第一故乡的根,那葬着爷爷、奶奶、父亲的坟,还有那在黄土地上耕种的母亲,心早已魂牵梦绕,随着伏虎山上空的白云,飘回西北天际。

那句来自于辅导员的心灵叩问——“你毕业后,想要在哪里安家立业?”像狂风暴雨的脑海掀起的巨浪,不停地冲击着林清的太阳穴,想要冲破似的疼。

什么是爱情,什么又是婚姻呢?

对于婚姻,林清是抵触的,只因在他小时,常听见父亲与母亲,因为家长里短的事,在西屋里拌嘴,吵架。每次吵完架,母亲含着泪,带着瑟瑟发抖的他,投奔五里外的姥姥家。

命运有时候真会开玩笑!

林清做梦都没想到,小石头的父亲,竟然跟他是同乡,25年前,也像林清一样,从豫东平原,乘坐一趟咣当了一夜的火车,来到了这座小城,在老榆阳桥边的师范和小石头的母亲相识、相恋。

小石头的姥姥,不同意闺女远嫁,还未等她毕业,就在本地给她寻了一门亲事。

男方家人见过小石头母亲后,非常满意,就把日子订了下来,只等小石头的母亲毕业后,就办事。

在一个“强权”的家庭里,孩子的学业、职业、爱好、婚姻,甚至是爱情,都很难自己做主。

隐忍了22年的小石头的母亲,决定为自己爱情,搏一把,决定逃离这个凡事都要听从安排的家。

在她和小石头的父亲,领到毕业证的那天,乘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了豫东一个名叫“民权”的小县城,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像是戴了两副幸福牌的眼镜,眼前的一切,都笼罩着幸福的颜色。

小石头的母亲,从小就害怕各种小虫子,特别是那种长有不知多少条腿的爬虫。第一次住在四周都是田野的小村庄,第一次睡在床下就是黄土地的门板床上,小石头的母亲,辗转反侧,侧身望着土墙龛里,燃着的红蜡烛,泪水簌簌而落。她开始想念起爹娘,姐姐、弟弟……

爱干净的她,第一次走进农村的茅厕,憋了一天两夜,竟然又憋了回去。

也许是太困了,她眼窝里含着泪,和衣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方格的木窗,在眼前的黄色尘土中,升腾起一块一块金色的希望。

心中盈满着爱的人,似乎眼前无法逾越的沟壑,也能填平似地,可当她掀开“未来婆婆”绣的鸳鸯被时,那条即将被爱填满的鸿沟,瞬间又扩宽了百倍,原来被子里爬进了三只带给她一辈子阴影的“蜈蚣”。

……

她自认为嫁给了爱情,哪知在两人结婚十年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怜。自打生完小石头后,八年来再未开怀的她,害得已经做了乡校长的小石头他爹一家人,在村里擡不起头来。

她也不知寻了多少偏方,喝了多少草药,可肚子就像一块“铁疙瘩”,从不抽烟的小石头他爹,开始抽起了烟,婆婆的脸也越拉越长……

婚姻,就像是一场事故,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缘故,一不小心就成了爱情的坟墓。

                  十二

小庙容不了大佛,这句谚语,在这所大专院校并不适用。林清头上的伤,两个星期后,早好了;可心里的伤,却依然没结痂,血淋淋的疼。

一天傍晚,林清在榆河边邂逅了久违的圆月,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唐僧,圆月的晚上,林清做一件荒唐的事,不知哪来的一股“魄力”,他快速走进一家将要打烊的理发店,剪头的老板娘,瞧了瞧他头顶那块像是被旋风刮歪,提前收割了的头发,确认了五遍,才狠心下了手,给他剃了个唐僧似的光头。

从理发店走出,一阵冷风吹来,林清打了个激灵,头顶没了三千烦恼丝,身子也感觉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回的宿舍。

这次哥几个熄灯后,都没睡,躲在被窝里,等着那个晚归的“贼”!等哥几个抓住一头“光头贼”时,彻底服了这个平时“蔫不拉几”,办起“绝事”来“嘁哩咔嚓”的林清。

永康没来由地来了一句:“小庙卧大佛,你也和王水老师一样,都是为情所困!”

王水,在化学领域里,是一种强酸,强到能溶解老百姓熟知的所有金属;在这个刚诞生不到两周年的大专院校里,王水却是一个像神佛一样存在,能感化所有师生的人。

王水清华大学计算机硕士毕业后,留校做了讲师,曾带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获得过国际大奖。1999年清华大学软件学院成立时,28岁的王水,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在藏龙卧虎的水木清华,当上了软件学院最年轻的副院长教授。

可令所有同学、老师、领导、朋友、亲戚都没想到的是,就在4年后,在他32岁那年,他竟辞职回了老家。

再后来,在他35岁这年,来到故乡这所刚成立的大专院校,做了计算机系的主任。

每天清晨和傍晚,校园里为专家们盖的独栋小洋楼所在的毓秀园里,总能见到一身白色衣服、一双黑色布鞋的他,领着七岁的女儿散步、静坐、观花。

用安校长的话讲:王水教授,是咱们这所刚刚创办,名不见经传的大专院校,能撑起来的台柱子。

这所由技校升级为大学的理工学院,主打的计算机系,在王水教授的带领下,从一穷二白,到一年后,每个宿舍里,配备了两台最新电脑,再到两年后,建立起五个门户网站,校内网的速度,能与清华大学内网媲美。以至于后来国内许多大的门户网站,特意在这个不起眼的大专院校里开了好多年的招聘专场。

如果你认为王水教师,只是计算机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在全校受欢迎,神佛一般存在,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开的中医和佛学选修课。

一周两节,他讲授中医和佛学的能容纳四五百人小礼堂教室里,座无虚席。

他讲课广征博引,生趣形象,讲得入神时,时常忘记下课的时间,同学们也不提醒他,有一次他讲得入神,竟然多讲了半个小时之久,等到下节课的同学,在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片,下一节课的讲师敲了门,他才如梦方醒。

他像一个佛陀似地,从不吃肉,一身白色的居士服、一双黑帮白底千层底的布鞋……

后来,据永康那来自于安校长的“大道”消息,哥几个才了解王水教授在风华正茂的时候选择回归故里,是因为他青梅竹马的爱人。

王水教授的老家,在伏虎山背后一个名叫岳庙的小村庄,他的爱人姓岳,对了,跟岳钟、岳灵是一个祖上,听说是岳飞的多少代子孙……

王水教授和她的爱人,打小在一起玩,一同上了小学、初中、高中;后来,王水教授考上了北京邮电大学,王水教授的爱人考入了本地的师范学院;再后来,王水教授读了清华大学的硕士,他的爱人在北郊的伏虎乡,做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两人是在王水教授硕士毕业,留校做了讲师那年结的婚,婚后不久,王水教授的爱人岳老师就怀了孕,为了不给丈夫添麻烦,岳老师没有跟着王水教授去北京,而是选择在老家安胎,继续教学。

女儿分娩时,王水教授忙于筹建清华大学软件学院,没能赶回老家,直到女儿满月,老家要办满月酒,才赶回老家一趟……

岳老师为了支持丈夫的雄心壮志,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一人扛,婆婆的身体不好,女儿才二岁半就入了附近的幼儿园,她来回在学校 、家里、幼儿园之间奔跑操劳,终于有一天因为胃疼住进了医院……检查结果:胃癌晚期……

王水教授从北京辞职后,三年来寸步不离自己的爱人,他翻遍了中医类的书籍,亲试了许多药材,最终还是送走了愧疚一生的爱人。

他亲手将爱人葬在了伏虎山北坡墓地,每周都会带着女儿去看望……林清听到伏虎山北坡的墓地,心中一震……

                    十三

内心经过一夜的激烈争斗,林清剃光头前的“豪迈之气”,已荡然无存,为了避免上课时的尴尬,林清早饭都没吃,径直向教室走去。

小石头的母亲,昨夜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坚决不予许她和来自豫东某县的“林平之”来往。

小石头哭笑不得,母亲最近看李亚鹏、许晴演得《笑傲江湖》走火入魔了,二舅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自己和林清八字没一撇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母亲疑神疑鬼,本来就脆弱的“玻璃心”,听到“某县”时,晴空一声雷,震碎了。

别看二舅,在学校黑头黑脸黑老包似的,在姥姥和母亲面前,就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似地不打自招,把小石头在学校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甚至是感情上的事,像掰手指头似地,一五一十全抖搂出来了。

小石头第一眼见到林清时,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特别是第一节课,当林清用带有她小时候熟悉的方言普通话,自我介绍来自某县时,更是让她心中一震。

十一年了,她依稀还记得父亲的模样。听大姨说,在她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父亲曾带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烧饼夹肉,千里迢迢来学校看过她。母亲听说后,在学校大门口跟“负心汉”大闹了一场,把烧饼夹肉全扔进榆河喂鱼了,从此两家再无来往……,自己成了一个无爹的“小石猴”。

打断胳膊连着筋,亲情血缘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当年姥姥那么决绝地与母亲断绝了母女关系,现在不仍然还把她当成个“长不大的闺女”看!

高考志愿报了河大的小石头,因为作文跑题了,想要逃离这个“女强男弱”的大家庭的愿望,泡汤了,二舅像是能掐会算的“如来佛”,在全家老小帮着“小石猴”填报志愿时,最后出场的他,大笔一挥,写了“**理工学院”,结果“**理工学院”,像是如来佛的那张“唵嘛呢叭咪吽”,把“小石猴”牢牢压在了由姥姥、大舅、大姨、二舅、母亲组成的“五指山”下!

小石头和林清,自从那次无意中的“同桌”后,再无任何“同桌”的机会,一年多了,两人像是两个班级的同学似地,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可心里的距离却越走越近,两人共同借过不下一百本书,每本书中,都藏有两人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了掀翻压在身上的“五指山”,小石头决定开始反抗!

每周雷打不动在姥姥家住一天的她,凛然地站在低头正收拾早餐餐具的姥姥和母亲面说:姥、娘,这周日我跟同学出去玩,就不回来了。

说完,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腾腾下了楼,二舅早在小区大门口,坐在摩托上,一只脚撑着,一只脚蹬着,一边抽烟,一边往单元门瞧着。

小石头,走向二舅,二舅将烟扔在支撑着摩托的那只脚前,脚向前一蹬,鞋尖不早不晚,踩灭还剩有半根的“群英会”香烟。

小石头鼓起勇气说了句:“二舅,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二舅鼓着肉泡眼,盯着小石头看了将近十秒钟,小石头微低着头,眼珠向上微动,心似敲鼓似地,看着自己被母亲剪得齐齐整整、像个雨搭似的刘海。

二舅周一要开系里的例会,时间快来不及了,就没和小石头深究,手一扭油门,一股青烟,像榆阳桥轰去。

第一个到教室的林清,上课前心虚地不知朝前排偷偷瞧了多少次,上课铃响了,依然没见到小石头的身影……

周一堵车,并不是一线二线大城市的专利,这座不知能排到多少线的小城,周一也在一片喇叭声中,像是竹林中的陆地龟,硬冲,缓慢前行……

小石头是在第一节课响铃后的十分零二十秒,跑进的教室。

她喊了一声“报告”,王水老师回了她一个微笑。

小石头,在八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径直向最后一排走去……

                  十四

小石头怀抱着书,仰首挺胸,来到躲在最后一排犄角旮旯里,立起书本抵挡众人目光之箭的林清旁,坐了下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石头看着林清铮明瓦亮的秃头,噗嗤一笑;林清心里发毛,偷偷擡头看了小石头一眼,心里窃喜,小石头齐刘海的眉间,少了哀愁,红扑扑的脸颊,晕满了娇羞。

小石头曾在图书馆中,仅有的一本八七年出版的印有“榆阳酒精厂”红章的《西游记》第五十四回描写女儿国国王见到唐僧的那两页中间,夹了一根秀发……

心意不通的人,咫尺千里;心意相通的人,千里咫尺。

彼此红过脸的人,心意早已彼此暗通,像那沙漠里的暗流涌动,只是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一年没说过话的两人,像那一年才见一次面的牛郎织女,积攒了一年的话,万头千绪,却不知从何谈起。两人正襟危坐了有三分钟之久,像是过来三千年。扭头看“笑话”的同学,望着一尊石雕,一尊冰雕渐渐没了兴趣。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林清:我打算留在这里……小石头:我想去你们那儿看看……两人彼此会心一笑,趴在课桌上,窃窃私语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两人才聊了个开头,下课的电铃叮铃铃,叮铃铃……像是压马路的一对情侣背后响起不识趣的自行车铃铛声。

两人商量好了,决定逃课半天,小石头抱起林清和自己的书,匆匆往宿舍跑去,回来时手中多了把雨伞。

林清仰头望了望天,六月的骄阳呈七十五度角,高挂于碧空中。林清目不转睛地望着像一只小鹿似的小石头,从女生宿舍大门,向他袭来,他真想迎上去拥抱她,却被看管女生宿舍大婶的那双像是审贼似的犀利眼神斩断。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林清迅速拐进一条通往榆河的小胡同,立在墙壁的阴影里,心脏剧烈跳动,像是高速运转爆表了的气缸活塞。

林清像是在做一场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背紧贴着墙壁,双眼闭紧,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睁开双眼时,发现小石头已来到他面前,正嘴角上扬,出神地望着他,手里擎着一把淡蓝色的雨伞。

两人彼此第一次身体接触的一瞬间,像是天空带着正负离子的两块云团,剧烈颤抖地拥抱在一起……

林清一只手擎着那把遮盖住两人羞红脸庞的雨伞,一只手紧紧攥着小石头的手;小石头倾斜着上身,齐耳的短发蹭着林清的耳朵,麻麻酥酥,“人”字型,缓缓向榆阳桥走去……

                  十五

小石头与林清打算逃课一天的计划没能得逞,两人牵着手,刚走到榆河边上,就被身后一阵刺耳的摩托嘀嘀叫的喇叭声,打断!

小石头摆脱林清出汗的手,慢了林清一步,低头伫立,林清扭着的光头,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青光。

辅导员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像是一匹“饿狼”。

走!跟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林清、小石头,像是两只被俘的羔羊,被押回了学校……

林清被“定罪”为:在校园内穿“奇装异服”、无故旷课两罪并罚,记大过一次。

小石头无故旷课,警告一次!

当天夜里,小石头没住宿舍,被他二舅“黑包公辅导员”带回家,“家丑不可外扬”狠狠地批斗了一顿。

小石头来上课时,两眼肿的像两颗红桃;林清的头上多了一顶黑色的长舌帽。

两人老实了一周,没说上一句话;周日林清又去伏虎山里转悠了一天,站在山顶,向南望着这片心有牵挂的小城,大声呼喊起小城的名字、小石头的名字、大山的名字和从大山里蜿蜒流出的这条大河的名字。

再宽的银河,也隔不断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心中的那缕看不见的思念。只是心里的话,像大山深处,枯木下雨后新出的蘑菇,一堆堆,一片片,再不说,过不多久,就会枯黑干褐,消失不见。

林清夜里偷偷写了十页的情书,准备周一让吴娟传给小石头,没想到还没从兜里掏出,吴娟先递过来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写了七个阿拉伯数字。

林清不解,问了句:这是啥?

吴娟笑着说:你傻呀,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林清:她家的电话号码?

吴娟:你敢往她家打吗?笨!这是她小灵通的号码!

林清:我咋不知道她有小灵通呢?

吴娟:笨!她家人怕你把她拐跑了,特意给她买的……

林清犹豫着要不要让吴娟把情书递过去,又一想,还是算了,自己亲手给她,会更好。

晚自习回宿舍后,林清借了云飞的小灵通在犄角旮旯里,手指颤抖地拨通了小石头的电话,小石头早就等着这通她盼了一天的来电。

两人只说了五句,就挂断了,林清将小灵通还给云飞时,红着脸撒了个谎,说是给家里打的,云飞一眼就瞧出了这拙劣的谎言,号码明明是七位,拨长途用的前缀号都没有……云飞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揭穿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

等林清来到专家别墅背后,少有人问津的小路时,小石头早已在那儿等候了。

幽会是美好的,然而却又是短暂的,两人刚开始倾诉郁结于心的衷肠,没想到小石头的小灵通,突然响了起来。

小石头竖起似玉如葱的食指,贴在微微噘起的樱桃小嘴边,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林清心有神会,朝她做了个睁大眼睛的鬼脸。

不出意外,小石头的母亲来查岗了,问了小石头一句:在哪儿呢?还不回宿舍?

小石头撒了谎,说:在水房打开水呢,马上就回!

两人匆匆走出那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依依不舍的告别,林清这时才想起兜里还揣着情书,赶忙塞给了小石头,没等小石头说什么,催促了一声:你先走,我一会儿再走,大有英雄把安全留给她人,危险留给自己的气概!

                  十六

热恋中的一对人儿,即使二十四个小时腻歪在一起,也不嫌“腻”。

课堂上,为了能接近小石头,霸占教室最后一排犄角旮旯一年十个月之久的林清,终于挪窝了,先是和云飞做了同桌,后又和永康坐了一段时间,一个多星期后,林清终于鼓足了勇气,和室友小个子的李达,调换了位置,坐在了小石头的身后。

小石头在林清第一次“挪窝”时,就已猜透了他的小心思,当林清终于坐在她身后时,扭头回了林清一个“掩口葫芦”。

前后桌的距离,已经达到了林清、小石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近的最小极限距离。

两人心燥耳热,像两尊火炉,烤得前后左右的同学,或倾斜着身子,或者干脆逃离……

小石头母亲的电话,一天十次,辅导员舅舅已经在两人的心中落下了阴影,两人只能在课堂上这个小小的避风港里,把对彼此的爱,折叠成心形的船,划到彼此的心海。

……

纸短情长,白天难尽心中爱意,宿舍熄灯后,林清用脚踢醒上铺打着幸福鼾声的云飞,悄声问了句:“小灵通我用用……”

云飞没好气地回了句:“你晚了,小灵通给李达了,你向他借吧!”

林清下床,蹑手蹑脚来到李达床边,却发现李达不见了……

相恋却不能相见的人,才用得上小灵通。

自从永康和他的“小黄鸭”钟灵鸳鸯戏水后,把小灵通转送给了云飞;云飞和他“童姐”比翼双飞后,这个按键上的数字已经被磨掉了的“月老”,又开始为小个子的李达牵红线搭鹊桥。

李达有个青梅竹马的“林妹妹”,现在却远在三千里外的新疆,两家原先是邻居,后来在两人上初一那年,女孩全家搬到新疆倒腾煤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已有五六年没有联络过了。

自从林清和李达换了座位与小石头“荡起友谊的双桨”后,李达心中平寂了多年的湖水,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通过同学的同学,辗转了不知多少关系,终于和他失联了六年之久的“林妹妹”续上了像是等了一辈子的前缘。

感情这东西很私密,情话只能偷偷说给一人听。

自从和新疆的林妹妹煲起电话粥,李达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只够一个星期的了。

长途电话费真贵,一个晚上,李达能打没一个星期的伙食费。

头两个月,哥几个从牙缝里扣扣,还能基本温饱,后来实在顶不住了,李达就和他老爹摊牌了。

李达老爹真给力,一个月多给了李达三个月的伙食费。

后来才知道李达家的饲料厂,是被李达的爱情逼出来的(原来他们家只是做饲料加工的小本生意)。

李达手里有了钱,胆子也就肥了,电话已无法表达他心中的思念。

他决定去看远在三千里外,他的林妹妹了。

十一七天假,他来回坐了六天的火车,只为见他的林妹妹一眼……

有了爱情的滋润,从新疆回来时,他整个人都变了,原来那个小个子,常坐在女生后边腼腆的李达,现在走起路来,虎虎生威,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晒黑的李达,活像个黑旋风李逵!

                  十七

大专院校的课,只安排了两年半,剩余的半年留给同学们各自找实习单位,或专升本,或考研。

吴娟自从放寒假过年后,就再没回学校,后来同学们才知道,她竟然和高中同学订了婚,怀了孕,结了婚。

转眼间到了要说告别的毕业季,甜蜜的人还是那么甜蜜,煎熬的人却加了倍。

林清对未来一片茫然,没有职业规划,三年的大专,像是复制了三年的高中,不知未来在哪?

小石头的职业愿望已落了地,她顺利地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在大姨的安排下,做了郊区一所小学的语文代课老师。小石头终究还是拗不过家人为她安排的人生路,她想要回豫东平原去看看的愿望,终究还是一张空头支票。

林清从辅导员那里领出他和吴娟的毕业证,就回了老家,心乱如麻的他,想要亲手将吴娟的毕业证送到她家,却最终还是交给了邮递员。

为了打发无聊,也为了投简历,林清常去县城唯一的网吧,有一句没一句和同学们拉呱,问谁去了深圳,谁去了上海,谁又去了北京,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母亲见他的魂根本就不在家,为了让儿子有出息,又将儿子撵出了家。

无路可走的林清,只好回学校,那儿暂时还有一个窝,虽然一个月后就得卷铺盖走人。

火车站外下着不紧不慢的雨,像这个城市里的人,不急不躁。林清拎着装有两身衣服、一兜豆酱蛋的小提包,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向通往学校的公交站牌。站牌下只有孤零零的一把雨伞,像是在等人,正向火车站的方向张望。

豆酱蛋有一多半是给云飞捎的,云飞的“童姐”,特别喜欢吃这闻起来臭,吃起来却奇香无比的黑乎乎像黑铅球一样的怪东西。

林清心想:云飞真不够意思,下雨天也不来接一接,不知跟他“童姐”去哪儿浪漫了。

林清一人一包,低着头,裹着似雾如烟的细雨,孤寂地走向那更孤寂的车站,在距离车站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终于看清了那在雨伞下向这边张望的脸,只见她右手擎着一把碎花雨伞,左手握着把淡蓝色的太阳伞,紧紧地抱在怀里……

心情好的人,再忙再累,也心甘如怡,林清现在的心情,犹如一场大雨过后,终于等来花朵盛开的小蜜蜂,看什么都是甜的,就连最苦恼的找工作这件事,也像小蜜蜂似地嗡嗡地忙碌起来。

回到学校后的第四天,林清被这座小城的一家做防伪的公司约签了,实习期六百,转正八百,吃报销,不管住。

云飞、永康早搬出了宿舍,李达已打算好回老家,接他爹饲料厂的班,杨勇还是老样子,常年驻扎校外的网吧,跟红警死磕,只有那一本正经的郑俊生,还在努力备考着专升本。

找到工作的林清,在搬出宿舍的那天下午,请了哥五个,六个相处了三载的室友,从此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散伙饭,吃的并不忧伤,一是林清找到了工作,孤单的雁有了伴;二是大家还年轻,心中都澎湃着对未来向往的激情。那晚的酒喝到了早饭时间,天亮时,每人喝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就各自回去补觉了。

林清在榆河边的一户人家,租了个小院,房东大婶在市科委家属楼照顾孙子,一个月难得回来一两次,就把小院的钥匙交给了林清。

小院里养了五只鸡,三只鸭,房顶上还养了一群鸽子,林清俨然成了它们的管家,一早一晚,添水喂食,每天清晨听着咕咕嘎嘎,咯咯嗒嗒的声音起床,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小院。

                    十八

下周就要正式上班的林清,收拾完小院里自己的小窝后,心血来潮,决定乘坐经过学院门口的22路公交车,去西郊外一所名叫“龙岗”的小学找小石头。

周五下午的公交车,人挺多,林清双手,像是拉单杠似地握着头顶不锈钢的车横杆,向窗外瞧着这所学习、生活了三年的学院,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在学院门前的车站,下了不少从老榆阳桥师院来的女生,林清找了个前门靠窗的座,仍扭头朝向窗外。

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前门上了车,林清微笑着和邓老师打了声招呼。

邓老师坐在林清身旁,问:林清,你这是去哪儿,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林清脸一红吞吞吐吐说:去西郊看一个同学……找到工作了,老师,您这是去哪儿呀?

邓老师微笑着说:“找到工作了就好,早点上班,给家里减轻点负担,我也是去西郊,接媳妇下班!”林清突然想到邓老师的爱人,也在西郊的一所小学教书,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心想不会和小石头在同一个学校吧?!

邓老师询问了林清最近的情况,看了些什么书,有什么打算,未来是留在这个小城,还是去大城市发展……

林清一一作了回答。

当邓老师听说林清打算留在这个小城发展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随后,邓老师和林清聊起了家常。原来,邓老师有一个在邻市读商贸英语专业的姑娘,明年就要毕业了。

快到站时,邓老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你是看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去呀?”

林清脸又红了起来,邓老师轻声叹了口气,坐起身,向林清说了声:“加油,等你好消息!”就从后门下了车。林清把头伸出窗外,微笑着和车后的邓老师挥了挥手。

公交车又走了两站,才到了小石头教书的龙岗小学,还未走进学校的大门,一群小学生蜂拥而出,原来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

当林清打听着找到小石头时,她正站在教室后边的黑板墙上,用彩色的粉笔画着一朵七彩的太阳花。

林清,悄悄地坐在头排一位孩子的红漆方凳上,静静地望着小石头一身蓝灰色西装秀欣的背影,夕阳从窗外透过来,洒在她短发的脸庞,她拿着粉笔的玉手,像汩汩而出的清泉,在黑板上涌出蕴藏于心知识的浪花。

林清的心随着小石头的心会心而动,小石头还未写出心中所想,林清却早已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小石头转过身来,回了林清一个大大的微笑……

两人共同完成黑板报后,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小石头左手牵着林清满是粉笔灰的右手,一路小跑,终于赶上了六点十五分,22路最后一班公交车。

车厢里灯不知是因为时间长的缘故,还是本来就这样,像是电压不足似的昏黄。

依偎在一起坐在车厢最后一排,手紧紧牵着的两个热恋中的情侣,有种人约黄昏后的朦胧美!

车行驶了两站,手牵着手上来了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

                                                  (学生时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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