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籌 一 二 三 四 五

                      一

香港迴歸那年,我上初三,在班裏成績中游的我,徘徊在“在老家種地”還是“高價生去縣城上高中”的艱難選擇之間。

父親想讓我再往上拱拱,過完年,剛下十五,捲鋪蓋去了鄭州工地;母親想早點抱孫子,爲我張羅起四間半前出廈紅磚藍瓦房。

蓋房子花光了家裏積攢了好些年的錢,爲了墊院子,天不亮,爺爺、奶奶、母親就一架子車一架車,從河裏往院中運土,我想幫他們,卻被爺爺訓了一頓。

內向戀家的我,對陌生的環境,有種莫名的恐懼,不願去城裏上學,倒願意跟在母親的身後,幫着她打農藥、薅草、點化肥。

我從小跟爺爺奶奶住,爺爺是個木匠,瞧着他做小板凳、方桌、架子車,我手就癢癢,每當村裏有紅白喜事的人家,請爺爺去幫着打立櫃,盒活 (打棺材),我就感覺特別自豪。

爺爺給我講過許多他經歷過或者聽老一輩兒傳下來的故事,我和爺爺在一塊兒幹活,有說不完的話。

好不易容熬過了中考,我家半畝地大的新院子,已墊了半腿高的沙土,爺爺擔心院子地勢低,排不出去水,想再墊高十公分。個子躥到一米七幾,比爺爺還高半個頭的我,拉着一駕子車沙土,像匹第一次套了馬套的小馬駒,爺爺小跑都追不上!

村人從河裏挖土填宅子墊院子,常會挖到一些西瓜大小,煤灰色的粗陶罐,我們爺倆用鐵鍬在裝第七車土時,也挖到了這麼一口嘴小肚大的粗陶罐。

跟其他人家不同的是,我們爺倆挖出的陶罐裏裝着兩支一長一短,已經腐爛,卻依然能辮清形狀的“笛子”!

我問爺爺:“爺爺,這罐子是誰埋得呀?裏邊咋還有笛子呀!”

爺爺抱着罐子瞧了半天,突然自言自語起來:“洪德哥,五十七年啦,俺終於找到你的‘籌’了……”

                      二

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基督將軍馮玉祥,在中原毀佛後的第五年,他所設置的一個叫“民權”的小縣城,西南40裏外的“白雲寺”,又重修起來。

白雲寺老方丈本寬大和尚,請了我太爺去修寺廟,太爺帶着六歲的爺爺,坐騾車來到白雲寺村,住了下來。

本寬大和尚,爲了能讓太爺安心做木工活,特意安排了剛入佛門不到一個月的小和尚“隆江”跟我爺玩。

“隆江”小和尚,是白雲寺本村人,俗家名兒叫“孫洪德”,姊妹四個,排行老三的他,和佛門有緣,在寺外挖野菜時,常像老和尚似地雙手合十,駐足聆聽寺內傳出的木魚、佛樂、晨鐘、暮鼓。

有一次,剛滿七歲的洪德,正雙手合十閉目聆聽佛樂時,被外出化緣的本寬大和尚遇見,本寬老和尚慧眼識珠,徵求了小洪德的父母后,收了小洪德,做了關門弟子。

本寬大和尚,有幅清朝康熙時期“佛定老和尚”主持白雲寺時“宏圖”。

佛定老和尚與濟公活佛齊名——“南濟公、北圓通、中佛定”,三位高僧,被譽爲三大活佛。

那時的白雲寺,與登封的少林寺、洛陽的白馬寺、開封的大相國寺齊名,被譽爲“中原四大名寺”。

白雲寺大雄寶殿的屋脊上,陽面是滾龍脊,陰面是舞鳳脊,這是皇家寺院纔有的規格,並且寺院中還有康熙皇帝親手書寫的四個大字“當、堂、常、賞”,這就更明白不過了,四個字都是“尚”字頭,下面是“田、土、巾、貝”,這些佐證,足以證明傳說中的順治帝跟隨老佛定活佛,就出家在”白雲寺”。

本寬大和尚有意恢復白雲寺曾經的“輝煌”,我老太爺,在白雲寺修了近三個月的寺廟,這三個月中,我爺和七歲的小和尚“隆江”,成了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隆江小和尚,對佛教樂器情有獨鍾,常帶我爺一起敲鐘、鼓、磐、木魚、鐃鈸、鈴鐸。

有一次,隆江小和尚仰頭問本寬大和尚:“師傅師傅,爲啥咱們的樂器只有敲的,沒有吹的呢?”

本寬大和尚撫摸着隆江被鐵鐘撞個大包的後腦勺說:“咋沒有,大相國寺裏有錫管、籌嘞!”

隆江小和尚疑惑地問:“啥叫錫管,啥叫籌?俺咋沒見過,咱們寺裏咋沒有呢?”

本寬大和尚慈祥地笑道:“趕明個讓你月波大師兄,帶你去大相國寺開開眼,長長見識。”

我那在一旁做木工活的太爺說:“吸管有啥稀罕嘞,俺們那兒就有個會吹吸管的老藝人!”

隆江小和尚跑到我那正拉大鋸的太爺跟前說:“大爺大爺,你說說吸管長啥樣?俺還沒見過嘞。”

我太爺叉開左手的大拇指中指,比了比長短說:“形狀跟笛子差不多,比笛子要短,差不多就這麼長……”

一心想振興白雲寺的本寬大和尚,聽到民間還有“錫管”在流傳,心中十分歡喜,問了我太爺那位吹“錫管”老藝人的住處,想親自帶着隆江去拜訪一番,怎奈寺裏離不開他,只好讓月波法師領着隆江,坐上我太爺的騾車,一起來到了睢州董店劉小莊。

因爲我太爺曾經給劉小莊的這位民間老藝人——劉紫泰老爺子,打過傢俱,劉紫泰老爺子見我太爺帶人來學藝,非常客氣地爲兩位從白雲寺,遠道而來的兩位僧人,展示了他的“吸管”絕藝。

“吸管”,是一種佛樂器,又名“錫管”,長約二十公分,前端有個像哨子似的嘴,有七個花生豆大小,橢圓形的發音孔。

劉紫泰老爺子用“吸管”吹完一段後,屋內“餘音繞樑”,隆江小和尚癡癡地呆在那裏,聽傻了!

劉紫泰老爺子,見隆江小和尚有慧根,將“吸管”遞給他,讓他試着吹一吹,隆江小和尚接過吸管,使勁吹了一口氣,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響,嚇得在一旁要爲好朋友加油的我那才六歲的爺爺,捂上了耳朵。

爲了學好“吸管”這門佛教的樂器,隆江小和尚和月波大師兄住在了我們澗崗村裏的“天爺廟”,這一住就是三年,爲了不打擾四鄰,隆江小和尚每天一早一晚,就跑到我們村外的空地裏,練習吹吸管。

通過調整吸管哨嘴的深或淺,加上氣息的強或弱,能在吸管的同一個音孔內,發出相鄰的大、中、小三度音,這是吸管最難練的關節所在。

正是這根吸管,開啓了隆江小和尚傳奇的佛樂之路,通過這三年的勤學苦練,十歲的隆江小和尚,吹奏吸管的水平,已和劉紫泰老爺子相差無幾。

1935年的夏天,學成吹奏“錫管”絕技的隆江小和尚,回白雲寺了,我的爺爺爲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三

1937年8月1日的凌晨,與民權接壤的山東菏澤,發生大地震。

那夜,天熱得出奇,人們前半夜還在院子裏鋪涼蓆睡覺,後半夜卻突然下起了雨,就在人們搬回屋內熟睡之際,大地震來了。

地震時,12歲的隆江小法師,與方丈本寬大和尚,住在同一個屋,本寬大和尚打坐在南牆根,隆江貼着北牆根席地而眠,強烈的地震,將隆江滾向南牆根師傅身邊,禪房塌了,等衆僧過來救他倆時,卻發現方丈和隆江安然無恙,衆僧驚歎不已!

本寬大和尚,得知村裏不少人在這場大地震中喪生(其中包括隆江的妹妹),就讓隆江和衆師兄弟,帶着佛教的法器——鍾、鼓、磐、木魚、鐃鈸、鈴鐸,誦唸着《地藏經》、《華嚴經》、《隨願往生經》,去亡者的家中,寬慰逝者的家人,超度亡靈。

隆江從自己的“俗家”回到白雲寺後,心生“煩惱”了。本寬大和尚爲了釋解隆江,也爲了隆江能學到他仰慕已久的“籌”,決定讓月波法師帶着他去一趟大相國寺,看看佛樂演出。

民間素有“少林寺裏看打拳、大相國寺裏聽佛樂”之美談。

大相國寺裏的樂僧,少時有百餘僧衆,多的時候高達四五百,佛樂器更是數不勝數,除了鍾、鼓、磐、木魚、鐃鈸、鈴鐸等法器外,還有大量的古代樂器,如籌、鼓、阮咸、錫管、古琴、瑟等。

在觀摩大相國寺裏的樂僧演奏佛樂時,12歲的隆江小法師,深深被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僧,斜着吹“笛子”,吸引了!

等佛樂演奏完,隆江小法師,走向老僧,合手躬身像老僧請教斜吹“笛子”的奧祕。

沒想到老僧和顏一笑,說:“你是遠道而來吧,這是佛器’籌’,不是笛子。”

隆江小法師聽說這像笛子似的樂器,就是自己仰慕已久的“籌”,雙眼盯着老僧手中的籌,直放光,老僧見他感興趣,就將籌遞給了他。

隆江小法師接過籌,卻不知何處下嘴,惹得周圍的樂僧笑了起來。

隆江小法吹籌心切,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嘴對着籌的一端像,鼓足力氣,使勁吹了起來,卻因中氣不足,吹出來的氣,聚合不到聲孔出,雖然累得頭暈眼花,也沒吹響。

隆江小法師,見樂僧們笑自己,臉紅脖子粗起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心裏雖然這樣想,嘴卻不停着,學着老僧吹籌時的樣子,變換着自己的嘴型,調整着從胸中發出的氣力……

老僧見面前的小法師,誠心想學吹籌,就將他領到自己的禪房,給他講了籌的不尋常之處:

籌有九千年的歷史,和骨笛同齡,被稱作吹管樂器的老祖宗;

籌的音色,介於笛簫之間,兼有笛的清脆明亮與簫的悠揚婉轉;

籌的吹法最特別,人們常說“橫吹笛子豎吹簫”而籌要斜着吹。

講完籌的特點後,老僧開始指點他怎樣運氣,怎樣練習吹奏。

隆江小法師,練了半個時辰後,終於吹響了籌。

老僧激動地拉着隆江小法師的手說:“你是我最後一個關門弟子,‘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你回去後,按照我教你的運氣法,自己揣摩着練吧。”

老僧將自己最好的一支籌,送給了關門弟子隆江小法師。

                      四

半個月後,隆江小法師跟隨月波法師,回到白雲寺時,本寬大和尚已圓寂了十四天。

按照老方丈本寬大和尚的法旨,月波法師做了羅王店天地廟的主持,隆江小法師做了澗崗天爺廟的主持。

澗崗天爺廟裏,只有五個爲了有口飯喫,半路出家的野和尚,經是不會念的,更別說使用法器,隆江主持,教他們誦經敲完法器後,也就隨他們的便了。

白天隆江主持去師兄月波主持那裏誦經坐禪,夜裏回到天爺廟後,就開始練習吹籌,他點燃一盞油燈,放在壁龕中,感覺着吹籌發出的氣流與壁龕裏的油燈成一條線時,才按着老僧教給自己的運氣法,開始苦練起來。

初練時,掌握不好要領,弄得頭暈腦漲,腹部翻江倒海,噁心欲吐,口舌磨出了鮮血,嘴一捱到籌就火燒火燎的疼。

爲了練籌,隆江主持把自己折磨得喫不下飯,也睡不好覺,瘦成了猴,但他是個倔脾氣,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暗自發誓,練不好籌,絕不罷休!

炎炎酷暑的夜裏,蚊蟲叮咬得他渾身起了一片片紅疹,汗水溼透了全身,他忍受着千奇百怪的癢疼和口瘡帶來的痛苦,聚精會神地吹練;天寒地凍時,他身披棉被,用口氣呵暖凍得滲血的手,渾身篩糠似顫抖着,直練得他兩眼發花,兩腮腫痛,嘴角流血,但他仍堅持不輟。

工夫不負有心人,瀝瀝心血結奇花。在一個月朗星稀之夜,隆江主持突然感覺下腹的丹田之氣,直往胸口湧,胸口之氣,經過油葫蘆似的嘴後,到達籌壁管頂端的孔處,貼着孔壁形成一股強烈的氣流。一陣陣籌樂仙曲從籌管流出,如山溪般奔騰出來,那韻律驚醒睡夢中的星星,他們眨着眼睛;引來了月亮,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廟堂內。

五位四處化緣,奔波勞累了一天的野僧,也從牀上爬起來,來到主持的禪房鼓掌喝彩。月波主持得知師弟學會了吹籌,高興得竟然哭了出來。

1941年,16歲的隆江主持,吹籌技藝已登峯造極,十米外的蠟燭他能輕易吹滅,嘴離籌孔十公分,籌樂照常演奏,此絕藝傳遍了方圓百里,請求觀看的人絡繹不絕。民俗節日來臨之際,請求隆江主持演奏的人,也越來越多,澗崗只有六名僧人的天爺廟,也漸漸有了名氣。

駐紮在睢州城的日本鬼子,獲知我中華佛教樂器“籌”絕技後,於1943年6月的一天,派漢奸找到隆江主持,讓其爲日本人演奏“籌樂”,隆江主持寧死不去。日寇後來又多次以日本佛教協會的名譽請隆江主持演奏佛樂,均遭拒絕。

日本鬼子惱羞成怒,派漢奸燒了天爺廟後,又要抓隆江主持去睢州城,我的爺爺將隆江主持藏在紅薯窖中,才倖免於難,只是籌和吸管沒帶出來。

隨後的兩年中,隆江主持四處雲遊,飄無定所。

1945年8月22日(農曆7月15日),日寇投降後的第七天,是民間的節日——鬼節。睢州主持民俗的會首,邀請白雲寺的隆江法師,前來吹籌助興,隆江法師欣然前往。

睢州的父老鄉親,圍在北湖邊,用簸箕把一朵朵碩大的蓮花燈,放進湖中。隆江法師在人們的陣陣掌聲中,十分賣力地吹奏一曲又一曲佛教籌樂——他與睢州千家萬戶曾遭受過日寇欺凌的百姓,一起沉浸在抗戰勝利後的歡樂之中。

1957年3月,隆江法師到北京參加全國第二屆民間音樂舞蹈匯演,他用籌演奏的《抱鍾臺》、《胡溜》榮獲大獎。

3月27日這天,在天橋劇場的演出中,隆江法師展示了吹籌絕技——嘴離籌吹孔十公分,籌照樣演奏,等他演奏完,臺下觀衆席裏的毛主席、周總理走上臺,來到他的面前和他親切地握手,毛主席連連叮囑他說:“不要失傳,不要失傳哪!”

                      五

2003年自從我上了大學,遠離了故鄉後,就特別懷念故鄉的人和事,經常在網上查閱有關故鄉的資料。

2004年在澳門迴歸五週年之際,我在網搜索故鄉的消息時,突然發現了這樣一條——隆江法師,隨大相國寺佛樂團,到港澳演出受到港澳民衆熱烈地歡迎!

這條消息瞬間讓我想起了97年香港迴歸那年,我和爺爺一起拉土時,他給我講的隆江法師的故事。

如今兩位老人已去世多年,謹以此文懷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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