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借酒佯狂,一个理性借酒思考

比较李白和杜甫的独酌诗,两种孤独,就是两种人格境界。李白是酒入愁肠,以之搅动自己内心郁结的诸多情绪,继而发泄出来,倾诉给花与月,东风和芳林,乃至发泄到人间天上,然而孤独感并未因为此番挣扎而消失,反倒更是绵绵不绝,通向了云汉宇宙,弥漫所有;而杜甫才不过是抿了一小口,就开始自觉地思考人生哲理。他的孤独是内敛的,不预设倾诉的对象。他沉浸孤独之时,品味它的美好和深沉。他甚至不求在这种孤独中解脱,而是享受它的合理性:这幽偏而普通的生活,即是我要的生活。——小引

我所见到的国画中的李白,他没有一次不是托着酒杯的,看来“酒不离身”是后人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当绘到李白与友人相聚,众人衣袂飘举时的欢洽,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的热闹与豪迈,就仿佛从画中传了出来,产生强大的感染之力。然而,打开《李太白全集》,却看到以“独酌”为名的诗篇似乎比这种聚饮要多。《月下独酌四首》、《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脁》、《独酌》、《春日独酌二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北山独酌寄韦六》、《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等等,“独酌”二字在诗集的目录中非常显眼。读起这些诗篇,我常想,一个在人前热闹、豪迈之人,独对一樽酒时,又有怎样的心情。很多时候,我们在人前,越是表达,就越是缺乏。那种场合诗作,总是让人怀疑不曾让作者赋予了全部的真情。也许只有读懂了孤独时候、独自言语的李白,才能真正理解他放在诗中的情绪。

然而,理解孤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们在提到李白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杜甫来作为对照。对杜甫之孤独,我们读得懂“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怀灞上游》的疏阔,也读得懂“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的深厚(《杜甫的孤独感及其艺术提炼》,葛晓音,《陕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他的诗句清晰而有力地载着对人生与历史的所悟,他的叙说总是有始有终的。相比之下,李白式的孤独,弯曲曲折,是诸多的困惑与迷惘,读来仿佛是气体一般的形态,弥漫于思维和脑海,没有一个落着处,平白无故而起,浓烈悲伤而去。与杜甫零落于世间的孤独相比,李白的孤独根源于对自我的迷茫,或许更贴近于我们普通人的孤独。

且看李白《月下独酌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是人间何其孤独的景象:被怒放、茂盛的花木包裹其中之人,眼睁睁独陷于他人的繁华。捧酒一壶,无人相与,无语独酌,花木之烂漫与独酌之人虽然同处一地,却又何其有隔。满怀的落寞与苍茫之感,只好靠酒来赎救。

诗人不甘于在这种孤独中沉沦下去,他举杯邀月,顾影自答,以月为友,以影相慰。“我”、“月”、“影”三者虽然拼凑成群,可月、影之虚,只会让人更为伤怀。月不解饮,影徒随身:眼睫之前看似可以亲近的事物,原来并不能与自己心意相通。这失望,比之于繁华花木与孤单之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更深了一层。

只好叹息一声,继续安慰自己:月与影只不过是可以暂时作伴之物,在春日的行乐中,就尽情与短暂的光阴聊为相守吧。我歌唱的时候,月在空中徘徊,我起舞的时候,影被舞成一地零乱。这月与影,在我清醒的时候与我同欢乐,在我醉过去后就彼此分散,不再相关。人与月,虽然相互存在,但二者之间的关系又不过是如此,是彼此的过客,彼此短暂的、重复而无聊的不断相遇。

如此短暂无情的影月之聚,本是无限伤感。而诗人对此自有他童心的期待:倘能处在深邈的云汉之中,自己定能与影、月结下永远的忘情之娱。这意思是,似乎只有逃离眼前的所处,抵达那个传说中的彼岸,方能获得相伴的永恒,从此告别人生深切的孤独感。如此写来是因为他深知,孤独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告别此处的人生,回到那“云汉”之中,才可拥有与月相伴之永恒。

因此,《月下独酌》是一首这样的心曲:花丛之下,影月零乱,醉倒玉人者,唯一颗孤心而已,非酒也。实在之物有隔,虚空之物成幻,孤独中可以为依托的,竟没有可靠之物。而引以为慰的,也不过是一个对更虚幻的时空的期待,这期待又是何其虚弱呢?因此,纵然表面上如何放达,但孤独终究不可尽,愁恨到底不可销,全诗弥漫的是至悲的情怀。

这组独酌诗,写于天宝三载(744年),当时李白第一次来到长安。在这个繁华的京都,虽然是满眼人烟,却并没有依傍交心之人。当成为一介弄臣的自己,从宫廷欢宴的场合退下,退到花木深深的园中,手持一壶酒,却邀不来一个友朋。借着酒意,他想象天外,想象着自己的影子,对于身边的实实在在的人与事物,全无寄托。他甚至懒得讽刺人间的冰冷,只是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的期盼,交给那个渺然的“云汉”。因此,李白的孤独,竟是要撇下这人间不论的,当心思笔墨最终落在天上,他心中的孤独感也就更显得那么旷远和不可思议。当岁月渐老,这样带着童话色彩的寄托,就显得更为珍贵而沧桑。

下面这首《独酌》,写作时间稍晚。和《月下独酌》相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其中痴狂之迹稍减,而愁恨之情绵长。且由于掺入了对岁月流年的感慨,李白的孤独之景,显得更为凄清。

《独酌》:

春草如有意,罗生玉堂阴。东风吹愁来,白发坐相侵。

独酌劝孤影,闲歌面芳林。长松尔何知,萧瑟为谁吟。

手舞石上月,膝横花间琴。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

和《月下独酌》一样,此番陪伴独酌之人的,还是那繁茂的植物。这一次,是生在堂上阶前的柔柔春草。东风过处,送来无边的愁绪,似乎只要在这风里坐一会儿,头发就要被这股春愁催白了。虽然春日是此诗的季候背景,却没有和暖之气。那恣意罗生在堂前的春草,仿佛在诉说人迹罕至的荒凉。那能吹白乌发的东风,又携着怎样的刺骨之寒。这些情景的对面,是经历了岁月流年之后的李白。他安静地坐在风里,没有了“举杯邀明月”的豪气,也没有了“行乐须及春”的洒脱,只是任那东风,吹乱霜华,吹拂着团团的、理不清楚的心绪。

早年“独酌”,尚有“花”、“月”作伴,可以对之呓语、舞蹈。而晚年的独酌,面对这样的情景,李白倒要费力劝自己“入戏”了。他拿着酒,劝自己说:“对着那片芬芳的树林,唱些有闲情逸致的歌吧。”这本是多好的劝慰——唱出心中的歌曲,排遣积郁。但是,李白旋即又有了另一个绝望。他在怀疑和放弃:“那树林中高大松树,它们哪里知道些什么呢?它们知道我这萧瑟悲凉的曲调,是为什么而歌唱呢?”李白终究发现,即使是“闲歌面芳林”,也无法免除歌声无人听取的孤独。于是打算又转身去“石上月”、“花间琴”上寻些寄托。李白的话说到“手舞石上月,膝横花间琴”,语气是敷衍而百无聊赖的,因为这两个意象已是符号化了的,并没有实义。果然,他最后下结论道:除了手中这一壶冷酒,自己又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灵安放之处呢?

这首《独酌》中,虽然写的是春草萋萋的季节,但“东风吹愁”、“白发相侵”之语,让人顿生潦倒之感。此时独酌的李白,对人生已无“云汉”之痴想,而是认定只有酒是可以信赖的可寄托之物。这个在风廊之上独坐的影子,让我们觉得不忍去想象。

可悲的是,李白一生佯狂,他的孤独之感很少有人能够体会。甚至与他同游过的杜甫,虽然对这位年长几岁的天才友人十分钦佩,也始终抱以隔膜之感。杜甫是不太能够体会独酌中的孤单和悲清的,也无法理解这个饮酒度日的李白,究竟能在酒中悟到什么。他自己的《独酌》诗里,独酌只是一个思考的姿势,即便持酒,杜甫也还是那么理性而清醒。且看这首诗:

杜甫《独酌》:

步履深林晚,开樽独酌迟。

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

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恰。

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

杜甫从林中散步回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打开酒罇的时分,也比往日要迟一些。暮色将至之时,光影幽微,独酌之前开启的酒罇动作,显得那么安静和沉默。一个“迟”字,托出了这个已然人声沉淀的时分。正因为“迟”,才可以享受一个人的休憩和沉思。这是杜甫创造的孤独氛围,它安静而平淡,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强调,这是一个寻常日子。而独酌之时,杜甫的心意不在那酒上,他呆呆看着一只粘在落絮中的蜜蜂,一只在枯梨上行走的蚂蚁。这里涉及的每个意象:落絮、仰蜂、行蚁和枯梨,本没有一个不是孤单的。但是杜甫抽去了其中原本可能会沉重的情绪,只是白描了这两个场景而已。他对那只无人食用、日积月累之后变枯了的梨子,以及在其上一步步爬行的蚂蚁,无有任何的猜测和寄语。这代表了杜甫对人生孤独场景的全然接受。其中也许全然是些恬淡无聊的东西,但杜甫在这种生活感受归纳出了自己的满足:虽然这不是真正的隐士生活,不过恰逢住在幽偏的地方罢了,但我就已经感到十分惬意和自得了。这是一个“回归”了之后,并不打算再次启程的杜甫,他心中此时的所想,正是对人生的“积极的退却”。

写这首《独酌》的时候,是上元二年(761年)。当时,杜甫正居于草堂,间至新津、青城。曾经无所依靠,许下“立登要路津”之愿望,却只能往来嗟食于京城(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的杜甫,此时终于过上相对安定的生活。其实,杜甫在早年无意中就预言过自己的晚年状态,即那句著名的“老大意转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拙”是一种成熟与圆融境界,恰可形容杜甫晚年的人生与诗歌。比如,在这首诗中,虽然也是一个独酌之人,形影孤单,但情景并不悲凉。步履深林、开罇舀酒等等动作,都缓慢而自然的。仿佛听得见蚂蚁行步的静谧之中,透着人生沧桑与臣服,即平静地看待、接受眼下的这般生活,是真正从过去的意气和不安中退步、抽身。于是他说,当时年轻时本来就没有求仕做官的意思,自己骨子里更喜欢这种居于幽偏的孤单之日,这普通的生活。

比较李白和杜甫的独酌诗,两种孤独,就是两种人格境界。李白是酒入愁肠,以之搅动自己内心郁结的诸多情绪,继而发泄出来,倾诉给花与月,东风和芳林,乃至发泄到人间天上,然而孤独感并未因为此番挣扎而消失,反倒更是绵绵不绝,通向了云汉宇宙,弥漫所有;而杜甫才不过是抿了一小口,就开始自觉地思考人生哲理。他的孤独是内敛的,不预设倾诉的对象。他沉浸孤独之时,品味它的美好和深沉。他甚至不求在这种孤独中解脱,而是享受它的合理性:这幽偏而普通的生活,即是我要的生活。道理的得出,就是他孤独感的终结处,平静地给自己的情绪划上一个休止符。所以,无论独酌与否,杜甫始终都是杜甫,他没有因为这杯独自饮下的酒以及背后的情境而改变什么。他的孤独还没有涌出来,就已经被他的理性埋回去了。事实上他在诗歌中获得的领悟,也全然与独酌无关。独酌的杜甫,和没有独酌的杜甫,也没有丝毫的分别。作为凡人,我们更多的时候,其实更像是李白。我们有着万端的情绪,却理不出某个道理。我们常常在孤独中忘却了初衷,迷失了头绪。而我们的理想状态,则总是指向杜甫那样,希望总是那样清醒而克制。如此解析李杜两种孤独,或许能让我们更为深切地感受到这两位诗人在性格和心理上的不同。

后世的诗人写独酌诗的很多,著名的有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陆游的《独酌》等等。但通观之下,李白诗中这种痴狂独醉、又无可寄托的悲怆,是其他诗篇缺少的。李白的孤独,竟然真的是完全属于他自己一人。对李杜的比较没有高下之分,因为,无论如何描述孤独,都是对孤独的珍惜,对有限人生的珍惜。值此独酌之日,写下诗篇,即是对人生的积极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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