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於一個黑暗動亂的時代
最先瓦解的會是愛情
《世說新語》
算是一本古代版娛樂雜誌
獨立於朝陽羣衆監督之外
裏面記錄了不少豪門八卦
尤其是王、謝兩大家族的曝光度
往往是社會關注熱議的焦點
這兩家第二代接班人聯姻的新聞
也必定會登上熱搜排行榜第一名
標題大概會是：
“謝道韞大婚！新郎竟然是他？！”
親密關係的建立
有賴於彼此的溝通與互動
而當雙方的知識、信仰、價值觀
以及家庭教育存在巨大落差時
將會阻絕尊重與關懷的聯繫
如同謝道韞的婚姻一樣
最終走向崩潰
謝道韞
是一個文藝女孩
這要歸於陳郡謝氏的家庭教育
根據《世說新語·言語》記載
某個下雪的日子
謝安舉辦家庭聚會
想對晚輩談談文辭義理
順便在一起玩玩詩歌遊戲
轟趴氣氛漸入佳境
謝安看着紛飛的大雪
忽然開心地吟出一句詩
“白雪紛紛何所似？”
並詢問在座的幾個年輕男女
覺得白雪像是什麼？
先以一句詩提問
再用一句詩作答
這不僅是要完成“聯句”
更是要迅速完成“聯想”
這種高雅的家庭聚會
我這輩子都沒參加過
通常爸媽只會催促讀書
或是來詢問考試的分數
誰又會關心彼此看見或思考什麼？
謝安提出問題
率先舉手發言的是胡兒
也就是謝朗
他是謝安二哥的長子
名氣只比打贏淝水之戰的弟弟謝玄差一點
他答道：
“撒鹽空中差可擬”
話音未落
謝道韞接着答道：
“未若柳絮因風起”
按照我國教育史的慣例
通常第一個作答的人錯誤率會比較高
子路就是一個很好的示範
這裏
不禁也要爲謝朗捏上一把汗
事實上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
畢竟多數人皆認爲謝道韞的比喻更佳
撒鹽空中不免有幾分俗氣
風吹柳絮則有女子的典雅
兩者的差距
大概就像形容假期懶散倒在牀上的女友
你說她懶得像頭豬就不行
但懶得像貓卻能討她歡心
話說回來
會有鹽和柳絮的差異
在於兩人對雪認知的不同
謝朗看到的是霰雪
謝道韞則以爲是鵝毛雪
但無論誰的比喻較爲精確
此事仍可以說明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教育
是從家庭的餐桌開始
而不是學校的課桌
謝安的家庭教育
大抵採取潛移默化的方式
從下面兩則事例可見一斑：
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謝安）
“那得初不見君教兒？”
答曰：
“我常自教兒”
謝安的老婆跟全天下的女人一樣
抱怨自家老公沒有幫忙教育小孩
謝安反駁說：
“我哪有沒教小孩，我天天都在教小孩”
這句話
像是沒有回答的回答
意思是自己經常以身教之
比起只用言語指教要困難得多
此外
謝安還曾委婉規勸侄子謝玄：
“謝遏年少時
好著紫羅香囊，垂覆手
太傅患之，而不欲傷其意
乃譎與賭，得即燒之”
謝安擔心謝玄
追求奢華浮靡的配飾會玩物喪志
又顧慮直接指正會傷了對方的玻璃心
決定假裝和他來一場賭局
賭資
即是文中提到的“紫羅香囊”
以及“覆手”
等到謝安獲得勝利後
將以上物件當面燒燬
間接暗示謝玄
不要繼續沉迷這些小玩意兒了
謝安的溫柔引導
是希望自家子弟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長大後皆可成爲“芝蘭玉樹”
而不是盤手串的油膩大叔
在如此溫和寬厚、雅好文藝的家教中成長
謝道韞可以自在地展現率真性格
更培養出深厚的文學底蘊
時人贊其：
“神情爽朗，故有林下風氣”
這是在說
她具有竹林名士的風度
謝安更稱其“雅人深致”
形容她對於文學能夠有深刻見解
所以
當少女謝道韞展現出“詠絮之才”時
眼睛裏應該閃爍着自信的光彩
以及不讓鬚眉的巾幗氣概
謝道韞是一個文藝女孩
也是一個懂得做自己的女孩
可是
她的丈夫王凝之
卻是一個普通男孩
這完全與他的家庭教育無關
卻與琅琊王氏的家世傳承有關
琅琊王氏
向來風神俊秀
曾有客人來拜訪王衍
正好遇到王戎、王敦、王導、王詡
以及王澄等人
這幾位赫赫有名的人物
平時能見上一位也不容易
現在竟有機會可以“一勺燴”
客人回去當然要跟朋友炫耀一下：
“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琅珠玉”
“我去王家，只看到珠寶美玉”
其興奮程度
大概會在朋友圈這樣炫耀：
“好友開心下午茶
琳琅滿目麼麼噠”
#王戎 #王敦 #王導 #王詡
#王衍 #隔壁老王家
王家一衆長輩尚且如此
王羲之也不遑多讓
相親名場面“坦腹東牀”的典故
大家應該都不陌生
一副打遊戲超過十二時辰的宅男模樣
王羲之依舊順利成爲郗家女婿
當時的中軍將軍殷浩還讚美他：
“逸少清貴人
吾於之甚至，一時無所後”
認爲王羲之是一個清致高貴的人
喜歡他到了一種無人可比的程度
即使
王羲之是一個宅男
也是一個清貴的宅男
遠勝於每天抱着手機刷來刷去的你和我
然而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樣是琅琊王氏子弟
更是王羲之的兒子
即使不像珠玉
也該像黃金
沒有清貴
也要高貴
但是
王凝之和其他幾位兄弟比起來
就像是從路邊撿來的孩子
或是小時候曾經撞到頭
一點也不像王家一員
王羲之長子早逝
整個王家的重擔
遲早要託付在次子王凝之身上
但無論是個性、才華、能力、言談舉止
他幾乎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
不像五弟王徽之拄笏看山
或是七弟王獻之工於書法
王凝之算不上差勁
但真的很普通
唯一一次“不普通”的決定與行動
卻讓他失去了性命：
“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
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爲之備，凝之不從
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
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
既不設備，遂爲孫所害”
王凝之篤信“五斗米道”
五斗米道又名天師道
此教派除了服食金丹
也傳有符咒驅鬼之術
當時
同樣信奉五斗米道的孫恩起兵叛亂
先是殺掉臨近的上虞縣令
接着準備攻打會稽
身爲會稽內史的王凝之
他的備戰方法是：
“禱告”
如果禱告有用
我上學時每次考試都應該是一百分
但王凝之就是天真的相信
上天會派遣鬼兵鬼卒降臨
協助自己與會稽渡過難關
同樣的信仰
孫恩的腦袋靈光許多
知道天地鬼神只能放在心裏供着
前途還是要靠真刀真槍拼搏而來
既然整個會稽皆不設防
孫恩當然也不會客氣
旋即誅殺王凝之一門
順帶一提
陳寅恪先生曾感慨：
琅琊王氏門風如此優美
家世傳承竟是“惑世誣民之詭道”
令人唏噓
在《世說新語》中
記錄了漢末至東晉之間的名士故事
共分三十六門
始於《德行》
終於《仇隙》
江左高門中
琅琊王氏最爲顯赫
陳郡謝氏則在鄙視鏈末端
曾被其他世家大族拒絕過聯姻的請求
即使到了王羲之的年代
老牌貴族陳留阮氏還如此評價謝氏：
“新出門戶，篤而無禮”
“這些新興士族
雖然忠厚，卻不懂名士禮儀”
擺明在譏諷謝家是暴發戶
品味粗俗
直到謝安、謝玄叔侄
陳郡謝氏才聲名鵲起
有了與琅琊王氏聯姻的資格
魏晉時
門閥貴族之所以成其爲貴族
並不全在手中的現世優勢
而在於其門風之優美
琅琊王氏才俊輩出
謝道韞的運氣真的很差
門當戶對的婚姻比較容易幸福
但她的丈夫王凝之卻墮入迷信的深淵
迷信導致愚蠢
主義抱緊執著
思想和見識上的禁錮
導致言談舉止的平庸
以及行爲方式的固執
這讓對未來滿懷期待的文藝女孩
感到極爲失望
謝安看到侄女婚後悶悶不樂
曾想安慰她：
“你老公是王羲之的兒子
就算不是人才溜溜的好
也不會差不到哪裏去
爲何如此不滿意呢？”
謝道韞則如此說：
“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
羣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阿大、中郎指叔父謝尚、謝據
封、胡、遏、末則是自己兄弟的小字
分別是大名鼎鼎的謝韶、謝朗、謝玄、謝淵
謝道韞認爲
自己的長輩和兄弟都如此優秀
一門謝家寶樹、詩酒風流
沒想到天地之間
還有王郎這樣的男人
謝道韞如此看輕王凝之
皆因才學與見識的差距
“新貴”蒸蒸日上
“老錢”日漸式微
對於兩個門閥
這是一場鞏固各自地位的雙贏
對於謝道韞而言
則是一樁徹頭徹尾的“降維婚姻”
身處一個黑暗動亂的時代
在婚姻與家族崩潰之前
最先瓦解的會是愛情
當文藝女孩遇上普通男孩
歲月在那一刻便已老去
愛情和變老一樣
都是一瞬間的恍然大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