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忘了

好久没有想起童年了,那段暌违许久的旧时光,就连回忆,好像也开始变得轻薄飘忽起来,久违的是故事,回不去,大概是因为过去光景里许多的人和物,真的就只存在过去了。

你说我们一路走来的日子真的像后来我们回忆中的一样美好吗?好像回忆起来,我却又有那么多辗转难以入眠的夜,因为无法入眠,只能沉默着坐在床前,死死盯着窗户,盼望着早点天亮。

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讲述那段并不算美好的日子呢?我时常陷入这样的沉思中,时常害怕自己过于刻画时过境迁后的感受,关于过去写得浮光掠影,并没有将过往真诚而完整地记录下来;也怕一味地陷入对过去的悲悯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写出来尽是对过去的无限感慨。

如果你问我,关于童年,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窘迫,一种长期处于物资得不到满足,严重的资源匮乏带来的不可磨灭的不自信。

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我都依然记得小时候在学校里面经历的这样一个场景。我穿着一条蓝色底带白色侧边的裤子站在学校操场边的侧柏树下,准备挑选好看的侧柏叶,摘下来夹在书里做成简单的书签。彼时的我刚过六岁,瘦弱矮小的个子根本够不到高处我很多的侧柏叶,只能玩操场外走走,摘树下旁生小芽的叶子,那树根距离操场有一段距离,走下去是一个短小的斜坡,那时我走得都不算太稳,刚迈出去第一步,一个趔趄便摔了下去,头生生地磕在高大的侧柏树上,“咚”的一声,我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

许是我刚才的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许是那对兄弟俩很早就关注到我了,就在我还揉着额头没返过劲来的时候,耳边便听到我们班一个男同学的声音:“她怎么穿着男孩子的裤子?”话音刚落,旁边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便接着说“那是她哥哥的裤子,我记得她哥哥以前就穿过。”说完,俩人还捂着嘴带着不怀好意地笑走开了,就好像我穿了一条我哥哥穿不下的裤子,是一件能够让他们找到快乐的事情似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别讨厌我儿时的班主任,因为他总是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叫家里没有补齐学费的孩子放学留下来,然后挨个问家里什么时候能够把剩下的学费全部交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原本伶牙俐齿的我就会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要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够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今天回去就问问我爸爸。”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让孩子们自己回家问学费什么时候缴,是真的出于自己实在太忙没时间找家长要,还是仅仅出于孩子们会因为这件事情回家和家长闹,家长不胜其烦,便会想方设法地拿到钱然后补齐学杂费。

我还记得每次回家和父亲说要交学费,父亲要么低着头一直不说话,要么看看母亲,然后感慨一句“孩子的学费要那么紧,这怎么办呢?”当然,最经常的,便是抽一个有空的时间,带着我去我外婆家做客,临走的时候,外婆和外公心善,自然而然地会问起今年孩子的学费有没有着落,父亲推搡着说没关系,马上就能拿到一笔钱给孩子补齐学费,却还是架不住外婆担心的目光,低着头接下来老人硬塞过来的钱。我经常在一旁看着低头接过钱,嘴里还喃喃地说着“等过段时间我还你们”的父亲,心里陡然生出一片感伤,总觉得那一刻的他和平时那个能在肩膀上架着我飞奔的男人相去甚远,我时常觉得恍惚,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也经常觉得他在我的心里形象异常割裂,卑微和伟岸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特性,哪一面都是他,哪一面却都不全是他。

其实现在回过头想想,无论是穿了哥哥的裤子被同学嘲笑,还是被老师问学费什么时候补齐都不过很小的一件事情罢了,放在现在的生活里,可能也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玩笑也都过去了。可是那时候的我还太小了,小到完全不能正视自己的贫穷和困窘,小到连生活中微小的不如意,都能引起极端的情绪波动。

如果说小时候的贫穷是一种不经意间的伤害,那么,少年时的孤独便是一把钝了的刀,一切一割都是痛苦的折磨。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寄宿的时候十岁,踢开那间墙皮碎裂的寝室时,霉味和着南方八月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父亲说,你睡哪里?我随意指了一个床,他拿起旁边的扫帚随便扫了一下床板上的灰尘,撂下被子便回家去了。等我过完新学期第一周回到家的时候,叫了一声“爸妈”,奶奶告诉我,爸妈外出务工已经出门好几天了,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清楚,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要真正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了。

我还记得我在学校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昏黄的路灯在没有灯罩的树桩上让光线朝四面八方发散,将窗外栾树的影子拓在窗櫺上时扩大了无数倍,窗外的栾树叶子在秋风里招摇,如同鬼魅,吓得里面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噤若寒蝉。我吓得后背直发凉,好在睡在我旁边的朋友将我轻轻地抱着,这才能够安然入眠。许多年后,我已经不害怕窗櫺上的树影之后,我依然经常会望着窗户陷入漫长的失眠,就好像一种从那时就已经养成的习惯,只要有风,有摆动的物体,就会禁不住一直盯着看,直到自己的眼眶实在撑不起眼皮,直到最后自己也实在撑不过黑夜,这才抱着一份从那时遗留下来的惴惴不安,忐忑着进入睡眠,但往往过不了多久便又会醒过来。我已经许久不曾真正睡过一个好觉了,可是无论怎样,我都在尝试着好好活着,从十岁的那个秋季开始,尝试了十七年了。

如果睡不着是自己内心着实不够强大,那么,从十几岁开始就面对生死这一严肃的课题,就一定是一种带着些许无奈的残忍。

收到爷爷病重住院的通知时,我十四岁,从收到他住院的消息到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前后只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然后从十四岁到十八岁的每个暑假,我的生活就和年迈的奶奶绑定在了一起。

那时的她已经71岁了,左手因为年轻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没有去正规的医院医治,错位的骨头只能永远错位着,手肘直直的放着,不能转弯。一只眼睛因为长期使用劣质的药物,于一次去医院途中炸裂了,剩下的一只眼睛患有严重的青光眼。许是因为老了,她的抵抗力变得特别差,经常吃同样的饭菜,我没事,但她上吐下泻;稍微下一场雨,便开始伤风感冒。我那时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晚上一直守着生病的她,等天亮了她稍微有一点好转,便着急忙慌地赶紧去医院给她买药。

你知道吗?孤独有时候会让人变得异常狰狞,就连与祖母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格外微妙。我一方面希望她能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至于大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一方面在一些很微末的时时刻,我又会觉得,这样的她是不是也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累赘,因为她已经不能自己做饭,也不能自己洗衣服,甚至就连吃饭,也得我时时刻刻注意替她夹菜,她才能完整地吃完一顿饭。好在那些异常狰狞的时刻只是不经意的一瞬间,未曾滋生出任何不该有的邪恶。后来,奶奶在我那样的照顾下,竟也度过了一些她口中所说的,难得的好时光,只是可惜那时我忙于学习工作,到了竟没见着她最后一面,说来实在遗憾。

很漫长的时间里,我都会觉得,无论是童年的窘迫,还是少年时的孤独,都是父母的失职,因为他们的过错,造成我过早地体验那些或许需要很多年后才需要遭遇的事情。

直到长大后,再和父亲闲谈时,像所有平常生活中的清谈一样,带着时过境迁的波澜不惊,淡淡问“爸爸,你和妈妈让我十岁开始独自生活,你就没有一点愧疚或者难受吗?”

父亲看了看我,许久才艰难开口,轻声中带着沙哑,“这是爸爸做过的此生最后悔也是唯一后悔的事情。”

他没有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没说希望我原谅他,大概是知道,我也可以理解他当时的原则吧。我深吸一口气,许久,才缓缓说,“我不怪你,其实我也已经知道了,无论你给了我无论多么好的成长环境,也总有我需要自己去完善,获得圆满的地方。”

总有人说,好的童年治愈一生,坏的童年一生治愈。可是谁不是一路走,一路放下,一边治愈,一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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