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日记(之二)

2021年9月XX日  星期三  天气晴


我第一次离开故乡乐山是在1976年。有句话说,人只有离开故乡,才能真正了解故乡,从而拥有故乡。离开故乡后,我的主要工作地点都在云南,因为工作关系,我在省级机关搞经济政策研究,包括后来主持一本公开出版的经济类综合月刊,全省一百多个县市,几乎走遍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参加社会科学院的课题,对云南周边的国家进行调查,主笔撰写了云南经济如何参与东南亚经济大循环。

可能是走过路过太多的地方,对故乡的认识愈深,爱的也深。


乐山有几个地方,如果时间允许,那是必定要去打卡的。一是平羌古驿道上,板桥古镇上行两公里,那里是平羌小三峡的核心,大江从东奔过来,拐了一个弯,视野开阔。那有一座小山头,我常常爬上去驻目远眺,想象着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李白,腰佩宝剑,壮志凌云,举杯邀峨眉山月;而诗人杜甫则忧怀人间,面对平羌山中时不时传来的虎啸,“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中夜怀友朋,乾坤此深阻。”世道不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同一江山景致,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感受。有几年,我甚至很想租下那座小山,修一观江的茅舍,养几只鸡,一条狗,种点小葱青菜,了此一生。

还有一个地方是我下乡当农民的青龙公社浪潮六队。那个地方的特色是黄泥巴,所有去过那里的人,无论你是开车还是走路,一旦去过,很长时间汽车轮胎和脚下的鞋子,都会染上黄泥,任随你怎么洗都冼不干净️,成为一种标志。我在那个地方呆过两年,正好是人一生中最多愁伤感,形成世界观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特产除了水稻就是红苕。那里的村民就两个姓氏,一宋姓一代姓。


我在那有几个好朋友,每次去,我都要细细打听他们的家庭情况和收入,即便他们去省外务工,我也打听,他们从来不回避我的问题。我觉的这是我搞农村社会经济学最重要的基地。可惜几个重要的朋友都去世了。一个叫宋海波,曾经在乐山城踩人力三轮车维持生活,后来乐山取缔无证无照的三轮车,他只好回家种地。在砍竹子划竹片的时候,不小心划破手指,以为问题不大,扯了个蜘蛛网贴在伤口上,结果伤口感染,又舍不得去医院检查输液,败血症去世。另一个朋友是个残疾人,叫李建华,患了忧郁症,自杀离世。他们走后,那块土地与我也渐渐远去。

还有一个治愈思乡病的地方,在乐山古城的育贤门。那个城门洞和城墙很有特色,据考证,基础和格式都来自于明代嘉靖年间,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我小时候游泳,一般是从大渡河虾蟆口下水,漂游到育肾门上岸,水急浪大,有时奋力搏水也靠不了岸,就在下一个城门洞一一铁牛门爬上来。再往下,就是我这一类半大小子的游泳禁区,三江汇流处的萧公嘴,著名的大佛滩,水流湍急,漩涡难测,危险水域。


育贤门在我心里,不仅保存完好,也是自己的精神家园,是我灵魂的回水沱。回故乡,这是首先去打卡的地方。

今年春回乐山扫墓,一位知道当下城市改造内幕的朋友私下告诉我,乐山的相关部门要对大渡河铜河扁这一片区进行改造升级。以我这几十年的经验,大凡改造,基本上都会对古代遗址伤筋动骨。往往是设计一方闭门造车,唯上为大,不切实际;承包工程一方以利益为最大化。一旦推土机、挖掘机上了城墙,吃像很难看。于是我把心里话通过高原黄潮的公众号发布,一篇《夜雨寄乐山》,另一篇《改造古代遗址铜河扁,我反对》,受到广大读者关注,纷纷转发,阅读量超过一万八千多。


我深深知道,在当前建设城市、改造城市的喧嚣中,我们对历史文化的理解差异,存在严重的审美分歧,甚至许多古建园林专家,当地的文物工作者,由于站位、由于不同的观念和视野,结果会大打折扣。

举个例子,我在云南工作,对古城丽江的前世今生比较了解。1950年,解放军进驻丽江,当时的师长见古城山环水绕如八卦,人烟稠密,安全起见,便把新生的权力机关设在远离古城几公里外的土地庙,从此以后,丽江自然形成新城与古城各自安好的状态。今天的大理沙溪古镇,也是偏居一隅,受现代建筑影响不大,才比较完整的保存下来。几乎可以认为,凡是与权力保持距离的地方,传统文化容易保存。


夏季汛期结束后,乐山对传统古建筑、城墙城门楼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拆建。有年轻朋友用无人机对明代城墙和城门楼进行追踪拍摄,并发在他的朋友圈。2021年9月23日他说,“桂花楼明代城墙已拆,消失的历史,永远回不来了。”我看了在下面留言,“也许你的照片就是这些浸透岁月的红砂石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珍贵!谢谢你眼睁睁看着古城墙遗址消失的干干净净。”

后来听说,拆除明代城墙遗址是当地文化部门的决定,还听说,拆除以后,群众的意见引起四川省上专家的重视,派人来了解,暂时停工。




铜河扁古代城墙上的城楼,也被拆除。理由是二十多年前维修采用了钢筋混凝土材料,超重了,估计会把城墙、城门洞压塌。这涉及到专业知识,我不去臆想。只是想,二十多年前主持城墙、城门楼修建的设计人员和施工单位,他们应该都还健在,如果真是他们弄了个草包工程,是否追究他们的经济责任?

再说一件事,乐山文庙巳经维修妥当对外开放。那个地方过去是乐山二中,更早前是西迁的武汉大学校本部。维修开放后我去看了,总体感觉是一处全新建筑群,每一个角落都被劣质红油漆涂得发亮。

谁都知道,古建筑的维护要求是修旧如旧,过去引人关注的大成殿那几根金丝楠木,都被色彩遮住了,看不到一点木头的温度。维修后的乐山文庙,你找不到历史的感觉,曾经幸存的一些青石板,被施工人员弃之不用,丢在一边,继而用全新的水泥仿品替代,倒是相当省事。

文庙所用的涂料,不知道施工方采用的是什么样的红油漆,散发出熏人且闻之作呕,甚至让人睁不开眼睛,在房间里多呆一会儿呼吸困难,我分别于今年四月清明节和九月中秋节去过,令人窒息的味道依然存在。我不知道这样的维修水平是如何达标验收的。

走遍世界许多地方以后,有这样的认识,对于历史文化遗迹,原地踏步不去伤害她们就是最好的保护。今天为了一个短命的面子工程,为了捞点散银子,反而彻底毁灭了历史留下的痕迹。这些年,许多地方领导学历很高,博士硕士成堆,但是学历和智识并不同步,建立不起他们对历史文化的认识和担当。


一想起故乡的这些事,我的心是疼的,这次回乡,不敢去看,甚至不愿路过高北门,更不敢去大渡河边看正在大修改造的铜河扁古城墙。自己默默在心中写了一支曲子:

瞰三江,嘉州古都。望峨眉,秋云薄雾。问苏轼陆游,今霄酒醒后,放歌去何处。惟残章涛声依旧。数点汉唐宋明月,只消失雁阵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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