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卡(1118)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的詩歌中含蘊禪趣的作品很多。《終南別業》是一首遊覽詩,它所包含的哲理是通過具體的日常生活行爲來體現的,顯得更爲自然。而且,這也反映了禪宗思想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禪首先不是宗教,不是哲學,而是生活方式、人生態度。


王維在詩的開頭兩句概括了自己的人生興趣和生活方式:從中年開始喜歡佛學(“道”指佛家之道),晚年就在終南山下過起了隱居生活——其實是半官半隱,王維晚年雖擔任尚書右丞的官職,但不太參與實際政務。


隱居生活孤獨而隨意,興致來了便獨自外出漫遊,遇到“勝事”——美景或有趣的事物——也只有自己知道。“空”本來有徒然的意思,但在這裏,“空自知”並非表現沮喪無奈,而是感嘆此中的樂趣無法同奔波於塵世的人分享。其實對合適的對象,王維還是很願意說的。


下面“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記述了一段遊覽的經歷:沿着山溪迤邐而行,不知不覺走到溪流盡頭,無路可走了,卻不以爲意,便隨意坐下,遙望遠山,看見水汽飄浮,漸漸凝聚爲曼妙的雲朵。


這大概是中國古詩中內涵最爲豐富、意境最爲美妙的佳聯之一。它不僅是紀實,也是人生態度的象徵。晉代人阮籍駕着車在外面走,走到路不通就慟哭而返,因爲他由此聯想到人世的艱難。但在王維這首詩裏,走到路的盡頭無路可走,並不算遇挫,也無所謂困頓,隨遇而安,到處都有佳境。


律詩的尾聯需要有很好的收結,但王維好像沒有找到收結的方法,他接着寫偶然遇見山林中的一位老者,與之開心地談笑,忘了回去的時間——其實他已經收結了:隨興漫遊是偶然,水窮雲起是偶然,遇見林叟笑談而忘返也是偶然。一切都沒有事先的設計,沒有預期的目標,無須苦心經營。作爲詩來說,也不必特意給它一個深刻的總結。


王維曾在一封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唯有“天機清妙”之人,才能體會隱居山林的樂趣,那麼李白應該屬於這種類型吧。


李白是個不大耐煩的人,他不太喜歡在詩歌裏用細緻的手法表現禪理。而在描寫自己嚮往的生活方式時,他往往呈現出一種無牽掛無羈絆、不執着不黏滯的飄逸的生命姿態,這就體現出禪趣,和王維《終南別業》一類詩精神相通。譬如《山中問答》:

問餘何意棲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首詩以問答的方式展開,是爲了追求生動活潑的效果。那麼,對“何意棲碧山”的提問,爲什麼“笑而不答”呢?這跟王維說的“勝事空自知”有相似的意思:這種生活樂趣,不適合用語言來描述,懂的人不用說,不懂的人說了也沒用。


我們再追問一句:不答就不答,“笑”什麼?嘲弄提問的人嗎?


從詩中可以體會到,“笑”是由一個提問引發的內心愉悅,好像自己在對自己說:“你問我爲什麼,爲什麼呢?”不自覺地就笑起來了,所以是“笑而不答心自閒”。而下面的兩句也不是對提問的回答,而是由提問引起的感想。


“桃花流水窅然去”,展開一幅畫面,是構成全詩意境的核心。一般說來,中國古詩寫到落花,多有傷春的意味,但這裏完全沒有。


花謝了,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過程的結束,而人們爲之傷感,是因爲聯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但在大自然的無限生機裏,花落只是一個變化;在落花隨流水而去的所在,自有另一片美好的天地向你展開。這也和王維描繪的“雲起時”的圖景相似。


最後歸結到“別有天地非人間”。明瞭生活的本質,人所獲得的將是一個新的世界。



——《坐看雲起時》(駱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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