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肢

我盯着那些枝枝蔓蔓,火苗子亂竄,狠狠地畫上紅圈圈,再拉一條長線,奮筆疾書。畫了幾頁,每一頁都刺眼。這麼不對勁的情況,很久不見。

扔下筆,走到窗邊,打開一本詞典亂翻,也不得要領。電話不合時宜地響,是毛山。他沒事不打電話,一打電話就是大事。要麼借錢,一借就上萬;如果沒有,還讓你給想辦法。

他只找我們借錢,有時候是開工資,有時候是進材料。他的項目上都是他的兄弟,都是撈錢高手,一毛不拔。據說有一次,他借錢發完兄弟們的工資,發現材料費差兩百塊,隨行的人硬是沒有一個解囊相助,非讓一朋友給打過去。這種事當然不敢找我,怕我奚落他;但朋友當然轉頭就告訴我,我當然好一頓奚落。因爲工資款就是我湊的。但他死豬不怕開水燙,長期以來還是死性不改。

餘外就是出事了,當然也要錢加跑腿託人情。幾年前那個四樓作業不拴安全繩的摔剩一口氣了,就驚動一大串人徹夜難眠。那場面,送醫、錄音、手術費憑空多幾萬、報警、轉院……至今驚心動魄。

奇怪的是,大家都嘴上抱怨,行動上卻實打實幫他。第一次見他時,有好幾桌人一起喫飯。他喝了點酒,摘了一把樹葉放在嘴巴前面又扭又跳地唱葫蘆娃。我驚掉了下巴,而所有人其樂融融,司空見慣一般。就這樣,我被綁在那架戰車上欲下不能。但無論什麼怨懟都不是一曲搞怪的《葫蘆娃》不能消弭的,這一點尤其恐怖。

我盯住顯示屏,不覺毛骨悚然。接終究是要接的,果然,那頭十萬火急:“卒子你很忙嗎?我這邊出事了。”

“你又咋了?”

“我一個工人腳杆剛纔被電鋸抽了一下。送到附近的南洞醫院,說要截肢……”

我飛快地搶到桌旁點開電腦微信,提起座機打電話。那頭是女聲:“您找哪個?”

“我找張醫生。”

“他在手術室。”

“我是他朋友。請您幫忙安排一下車,馬上去南洞醫院接人。”

“你卒子吧?是不是毛山的工地又出事了?”

“是的。我我我有點急火攻心,腦殼昏叨叨的……”

“你別急,我馬上去安排。”

“謝謝你!”

那頭掛了電話。毛山靜靜地聽我說完,又抖抖索索囉嗦開了:“那醫院行嗎?真要截肢怎麼辦?”

“打胡亂說!就算鋸斷了,人家也可以給接上。爲啥不第一時間送這邊?”

“我我我上半年才送一個去,好丟臉囉。”

“你還有臉?當初買那臺機器的時候,你不言之鑿鑿說安全得很嗎?你那些工人都喫屎長大的?不動腦筋,還留着下蛋哪?”

“這跟腦筋有啥關係?”

“怎麼沒關係?腦子裏繃着那根安全弦,哪有那麼多事?如果不是撞上一羣寒武紀挖掘出來的醫生化石,你是不是就在那個洞裏了?準備轉院吧!懶得理你。”

掛了電話,想給醫生留幾句什麼,卻手腳發軟;退了微信,我感覺全身都被抽空了。紙上紅彤彤一片,還長着許多足許多爪子一般朝我撲來。下意識拿手一抓,竟全推到了地板上。我狠狠地彎腰狠狠地撿,心裏挺納悶:截肢?這麼多腳腳爪爪都沒法截,那生猛新鮮玩意兒倒要截了。這醫院建在老鼠洞裏,從來不看外面嗎?啥年代了?都啥醫生?

轉院的工人當然沒有截肢,太陽照常起落。有些事不去關心,日子就好過很多。很快就是週末,當我以爲世界上都沒有病患也沒有醫院了,醫院那邊卻有了消息:“卒子,你家毛老闆又出事了,你曉得不?”

“曉得。”

“那你沒給我打電話耶。”

“我都氣瘋了,不想打電話。”

“手術很成功,我親自主刀咯。”

“我不想謝你。”

“不稀罕!不過這是第三個了吧?幾個月前還有個右踝骨粉碎性骨折的。”

“是的。右踝骨粉碎性骨折病人那同時,人民醫院有個右脛骨骨裂,桂林還有一個掉進老井撈起來搶救的。這戰績輝煌,我跟你說了嗎?”

“怎麼不全送我們這來?”

“人家想在哪個醫院就在哪個醫院唄。都是手足,沒得商量。”

“我覺得吧,毛山不適合做工程。事故太多了,賺點錢都跑醫院了;又不吸取經驗教訓。前幾年四樓摔下來那個十幾萬吧,上半年一萬多,這個至少一兩萬,還掛賬。我們醫院上上下下都曉得毛山的大名了。是真的在幫忙,都收了他恁多錢了,還不算另外的。”

我立馬截屏聊天記錄發給毛山,也發給對方:“我也跟着出名了吧?你們科室的人都曉得我。感謝金玉良言!我發給他了。”

“你怎麼這樣?”

“渾人下猛藥,你不懂嗎?你是他的主刀,他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那頭估計很尷尬,不再回復。我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定能把天聊死。

雨下了那麼久,也該來個晴天了。銀杏葉已經金黃着飄落一層又一層,拍照的人們嘻嘻哈哈,活畫那樹下的喜人金秋,不,已冬了。欒樹綠油油地捧着它們家屎黃屎黃的無患子,攢了勁兒要證明這天還不冷。它們愛跟這山上所有的綠植南轅北轍,等到春夏到來,就擺一副秋冬的傷慘,把綠葉掉得精光,任性。

毛山顯然比欒樹倔強,他微信頭像上的紅比我畫在紙上的一萬個圈圈都刺眼。他當然大言不慚:“我恁大個攤子,說不做就不做了?我不做這個又做哪個?恁大歲數了還改行咩?恁多工人咋辦?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手足。你個女人家永遠懂不起這種感情。”

“你再說!再說我叫人把你的手足拖出醫院,反正都欠費。你這號九頭蟲,直接截肢才救得了命。”

“好,不說了。大卒子,大姐,大姑奶奶,大爺,老祖宗……”

他不應該很忙嗎?怎麼在這裏廢話?我立馬緊張起來。很快,他說:“你反正休息,來我這邊玩唄。你只消坐在院裏看書喝茶……”

“你那位現場經理呢?”

“他奶奶不舒服,得回去照顧。”

對的,每次出事,工地、門店都急需人手的時候,他奶奶都需要照顧。而毛老闆的身後一團牛鬼蛇神。他們在外地接工程,現場經理是不去的,老闆只能親自出馬。一去仨月,回來一看,門店只有幾單生意。毛老闆納悶了,但貨倉沒有盤點過,一坨糊塗賬沒法理;親自在門店休整了三天,又每天都有幾單生意。所以,他不在的時候,總要攛掇一個活物去門店坐着。今天找上我了。

我氣得渾身篩糠。他恬不知恥:“醫生和人民教師都去,籌錢出力的辛苦了。我備了好茶,等哈兒他們就來接你,一起耍兩天散散心。”

這不早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我氣極反笑:“你的手足兄弟們洪福齊天呢!那我們算啥玩意兒?”

“你們是我的心肝脾肺腎咯,重要臟器。不說了,我要去醫院,然後去工地。”

明白人。我挺疑惑,是不是重要臟器另說;如果是,有沒有人這樣折磨自己的重要臟器?但他的手足肯定腐朽不堪、積重難返了。

電話響了,車來了,不上車是不行的。醫生開的車,一臉無可奈何。教師在座上閉着眼睛,沒有正眼看我。我長吁一口氣:“我覺得毛老闆應該做截肢手術。”

那倆的詫異異口同聲:“啥?”

我詭異地笑,在羣裏發了一條消息:“毛山,醫生叫你馬上過來做截肢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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