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卡(1128)

這些年,每當夜色愈濃,我愈覺得,自己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夜晚。

同時隱隱發覺,走水路的時候更多些。

平生第一次乘船,二十三歲。傍晚,揹着包,撐着傘,在杭州的運河碼頭上了船。整整一夜的梅雨,混濁的河水,簡陋的堤壩,低沉的馬達聲,我並不沮喪,一宿未眠,枕旁是明人張岱的《夜航船》,腦子裏想着“江湖夜雨十年燈”“夜半鐘聲到客船”等句子。曙色初現時,我看見了蘇州,看見了她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第一眼即喜歡上了她。

當腳離開甲板,跨上溼漉漉的石階時,我留意到了自己“向上”的動作。我很滿意這個儀式:我是乘船來的,我是登上她的。

是的,我登臨了姑蘇城。

我想,許多年前,那些油紙傘,那些長衫客,應是以同樣的方式抵達她的:這座城,你須慢慢來,無聲地、寂寞地來,在雨天。

這是一座因愛情而繁忙的城池。

槳聲柳影,藕花深處,許多清涼的女子,進進出出。

西施、虞姬、葉小鸞、柳如是、董小宛、陳圓圓……她們皆踏波而來,泛舟而去。美,適合走水路,旱地太粗糲。

她們是文學和時間的戀人。

凡美,無不以悲劇存檔。

愛情教人幸福,但它讓人快樂嗎?不,它只是在事後看來,在閱讀者看來,彷彿有一種快樂。愛情在其大部分時間裏,乃是一種生命凌亂了的狀態,一種眩暈、刺痛和折磨,類似於疾病。

愛情的降臨毫無邏輯,彷彿一朵杏花,從高處墜落,你剛巧路過,被砸中,不省人事。

男女間的親密有兩種,一種擁抱了皮肉,一種擁抱了骨骼。在線裝小說裏,在深夜古琴聲中,在蘇州評彈、崑曲唱腔間,你常聽見骨骼撞擊的聲音,像玉碎,讓人痛徹心扉,隱隱動容。

真正的愛情,參與者稀少。大部分人只是觀衆,一輩子偷享別人的故事。

——《夜航船》(王開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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