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彤說海南的陽光是固體。
原來海邊也沒那麼好玩，白沙細密得像蛛網，椰子樹遮起的大片蔭涼下坐滿了陌生無趣的露胳膊露腿的人。宿彤感嘆陽光濃得像果醬，陽光混合着熱帶特有的灼熱空氣沖淡時間的流逝，將來自亞洲大陸最高濃度的無所事事注入人的血液。
陳妍挖苦她說歇歇吧您，在一切以曠課爲背景的假期裏無所事事的人都是混賬。
一天前兩個頭腦發熱的女大學生不管不顧地登上南下的飛機，爲了逃離劈頭蓋臉砸下的各方壓力也爲了冠冕堂皇地拒絕考慮考研還是就業的兩難選擇——因爲酒精使人大膽，酒精使人真實的自控力無處遁形，宿彤在一次微醺後罕見地沒有立即睡着，她在深夜裏眼睛亮亮地盯着陳妍。
想出去玩嗎，宿彤真誠地問。
於是說走就走的不負責旅行就這樣簡單粗暴地展開。只是一直想做三好學生的宿彤同學在飛機起飛的瞬間爆發好學生基因，她沉痛地檢討了自己不認真學習的惡劣習慣，陳妍冷眼旁觀說我一定是瘋了才答應跟你出門。不過沉痛總是暫時的，一番懺悔之後睏意打敗了懊悔，宿彤心安理得地接過了陳妍遞來的眼罩，滿意地拍拍她說還是你貼心。
陳妍大聲地哼一聲。
她們最近的相處方式總是拌嘴，你一句我一句旁人來看吵架一樣。偏偏這種拌嘴通常沒有結果，非要其中一人的注意力被轉移才草草結束，然後蟄伏在黑暗中等待下一次沒有日期的爆發。
——然而這時宿彤會興致勃勃兩眼放光。事實上哪怕認識這麼久，陳妍並不是很自信地能夠把握宿彤的情緒，宿彤像個樂觀與悲觀合成的情緒炸彈，炸彈中細微的小暴動像深紅與赭紅一樣難以辨別，於是陳妍通常選擇照單全收——就像照單全收她曠課去旅遊的決定一樣。
兩個人頗有經驗地將動作加快到沒給自己後悔的時間，慣例般陳妍打理好學校的一切事務，宿彤訂好了飛海南的票。沒有目的沒有計劃，宿彤像所有不願跟大人一起參觀景點的叛逆小孩一樣，她看着大海發愣、靠着行李眯着眼貓一樣愜意。她赤腳沿着沙灘慢慢走，陳妍跟在她後面捕捉凌亂的髮絲。
宿彤近乎偏執地喜歡海——可她並不是那麼喜歡藍色。她更喜歡黑色，宿彤曾說黑色代表着包容，因爲她常常犯錯犯傻，她喜歡被包容。
但黑色通常是內斂的，海的奔放與內斂沉靜的黑色格格不入，這樣截然相反的性質沒頭沒腦地撞在一起居然意外和諧地滿足了宿彤偏執的小幻想，滿足了她想要的肆意張揚的安全感。
——就像我和你。宿彤攬住陳妍的脖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是海，又戳了戳陳妍，你是黑色。
陳妍一笑，不置可否。
總之這場旅行還是很愉快的，除了入住酒店時的一點挫折。工作人員萬分抱歉地說真的只有一間大牀房了，還反覆強調是真的是真的。宿彤看陳妍一眼問可以借用閣下的牀嗎，陳妍聳聳肩，於是兩人理所當然地租下了觀景酒店的最後一間大牀房。
然而夜幕降臨時觀景酒店只剩了酒店，託該死的低碳生活的福，海灘上一盞路燈都沒有。陳妍忍受了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黑夜使人怠惰，她早早躺在牀上，耳邊沒有海浪聲，耳邊全是宿彤的呼吸。
宿彤難得地睡得很安穩，在此之前陳妍還沒有仔細聽過宿彤沉睡時的呼吸聲——宿彤總是熬夜，因爲壓力和疲憊總會在夜晚放大加粗並趕走睡意。宿彤的呼吸聲沉重得像嘆息，但均勻又踏實，像時鐘裏滴滴答答的聲音一樣有着讓人靜下心來的力量。陳妍仔細聽着，她想宿彤一定在做着好夢。
這時她覺得理想和現實有些殊途同歸。
當然排除掉宿彤糟糕極了的睡相和門縫裏不斷漏進來的風。宿彤的肢體語言像她的情緒一樣蓬勃。她溫熱的手和胳膊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後一根火柴搖搖晃晃地燃燒着，陳妍陷在煞風景的幻象裏輾轉反側，烙餅一樣。陳妍費力推開宿彤，下牀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陳妍想明天再不換酒店她就是狗。
但這場旅行還是很愉快的。
宿彤在海灘處坐到黃昏。她不太會游泳，在淺水處摔了幾個跟頭後賭咒發誓遠離海水。她獨自坐在木質長椅上晾乾頭髮，看着水滴從髮根處滑動，到髮梢處恰好凝結成一滴。她看着一滴水從誕生到砸到地下，笑一笑。
陳妍從深水區走來，穿着寬大的T恤坐到她身邊，大型犬一樣揉搓自己的溼發。
宿彤轉頭恰好找到她的目光。陳妍的眼睛很亮，尤其這樣的眼睛裏倒映着黃昏和夕陽的餘暉，讓她整個人都變成了暖融融的橘色。陳妍沒說話。橘色真好看，宿彤想，如果美夢有一個居所，她一定願意住在這雙眼睛裏。
在從前宿彤沒覺得陳妍不好接近，儘管更多時候其他人都覺得陳妍很酷，好像只有她知道陳妍深色外套和深色瞳孔下埋藏的是什麼樣的愛好和情緒。
兩個人的相識起源於宿彤單方面的橫衝直撞，宿彤最擅長大膽的試探和無畏的衝鋒。
她揭開了陳妍記憶的一角，看到陳妍安靜外表下隱藏的熾烈情緒、沉沒的冰山。
就像計算器裏猝不及防地出現無限不循環小數，證明題的答案是難以證明，按着實驗步驟相加的化學藥品發生驚天動地的爆炸，陳妍處在風暴中心。宿彤幾乎完全改變了陳妍中規中矩的生活軌跡，宿彤帶着她的情感引燃陳妍，宿彤是最大的無理數，陳妍說。
就像陳妍不止一次答應了在甜品和晚餐裏浪費掉寶貴的最後一下午假期，某天宿彤指出橫平豎直街道上驚喜的一條小路——通向一處隱祕的酒吧。是宿彤先不走尋常路的，陳妍想。拋開所有來自學業和生活的壓力，小酒吧的燈光永遠昏黃，一切見不得光的瑣事得以在這兒藏身。宿彤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嘲笑她原來酷蓋也會有煩惱啊。陳妍打她，她笑着耍無賴般躲開。
因爲相似才更能明白點頭搖頭之間的心照不宣。宿彤難得安靜下來，陳妍喝盡滿滿一杯扎啤後敲了敲讓宿彤喝紅了臉的果酒，小屁孩，陳妍嗤笑。
城市的夜色有時會有種賽博朋克的金屬感，但比起棱角來宿彤更喜歡溫潤的東西，比如流暢的弧線和柔軟的頭髮。她拉着陳妍在金屬中漫遊。
偶爾兩人之間也會有關於畢業的話題在這時候突兀地展開，不過那些該來未來的場景常常就着幾筷子火鍋被吞嚥到漆黑安全的角落。不該考慮。杯子碰着杯子，影子撞着影子，宿彤在路燈下跌跌撞撞地走回宿舍，陳妍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宿彤走着走着轉身，這時候路燈的光照不到她身上。宿彤無憂無慮地被包裹進黑暗裏。
耳機裏的聲音開到最大，人聲嘈雜全當喝彩，流動的燈光和聲色全部湧入觸手可及的黑暗，我比你高哦，陳妍搖頭晃腦地說。
太陽該落山了，海浪奏起黃昏詠歎調。
“喂，我最近看到一個微博上的挑戰叫#我熊抱了我的好朋友#”宿彤撓撓頭。
“是這樣，我喜歡的好多博主都拍了這個哈哈哈…下場真慘，幾乎都是被人家推開打一巴掌，哈哈，我還在想要不要找個人試一試…”
“爲什麼不跟我？”
“a，我以爲你會不舒服。”
“…不試試怎麼知道？”
陳妍隱祕地笑笑。
宿彤感受着自己的心臟上升又跌落，呼吸節奏被粗暴地打亂，讓她整個人落進慢慢升溫的情緒裏。她全神貫注，她屏息凝神。
“…so？”
“hurry up，太陽快落山了。”
宿彤單手固定着相機笨拙地靠近。這時手機相機糟糕的像素恰到好處地給這一幕加上模糊的光暈，人聲一點一點消散，天空一層一層地燃燒，淹沒逐漸失焦的相機和臉上的飛紅。溫熱的觸感帶她不再止於試探，宿彤到底還是結結實實地抱了上去。她飛撲進黑色的懷抱裏，肆意地釋放狂喜和想要落淚的衝動。陳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的朋友、最好的知己，和她一起生活在時間中的人。
她感覺到自己在活着，心臟有力地擂着肋骨。所有不可言說的祕密滾燙地砸下，噼裏啪啦的花火燒過全身。她的手撐在夕陽的餘燼上，她掉入漆黑的海灘和深淵的眼睛裏。
“你爲什麼不躲？”宿彤傻乎乎。
原來海水也可以是黑色，來自地平線下的波紋吞噬了嘆息和萬籟。於是手機最後百分之一的電記錄下神祕而危險的海水，儲存在內存卡里豐富內容的最前排等待充飽電後某些回憶或憑弔的待遇。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陳妍想，至少，至少此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