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和香香

“香香,我的兔子怎麼不見了?”

小兔躺的盒子裏空空如也,一共十來平米的房間,根本無處躲藏。

“會不會跑出去了?”

我打開門,也許小兔在昨晚我們開門的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就已經偷偷溜出去了。門外也沒有,我有些着急了,這麼多天來我已經把它當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

那是某個傍晚,我下班回家走在路上,看見路邊有個女人面前擺了一隻黑色的小鐵籠,裏面有隻灰色的小兔子,正用它那對溫順的黑眼睛瞅着我。我把它一路拎回家,找了只紙箱子,在裏面墊上毛毯,就成了它的窩。

小兔並不因爲我對它而言是“龐然大物”而心生畏懼,相反它和我之間沒有隔閡,彷彿人和兔子原本就是同一種族,它只是不會說話而已,其餘地方表現得和人類完全一樣。

它特別渴望我的懷抱,我只要坐着它就往我身上跳,就像一個黏人的孩子,老是要你“抱抱”。我坐在牀上,那個位置對它來說太高了,它就會思量着找一個“跳板”。它會先跳到桌子下層的隔板上,然後再從那個相對較高的位置跳到我的腿上。

有次它又跳到我身上,我把它一把抱住,它逃不脫了。過了一會兒,它似乎開始不安起來,千方百計地想掙脫,可我死死抱住它,這時我只覺得腿間一股熱流傾瀉而下,原來它尿尿了,它也知道不能尿在我身上,於是才那麼着急地想跳下去。

那時香香還沒來我家,她在馬路對面的餐館當服務生,我和朋友去那家店喫飯,她端着盤子上來,圓胖的臉蛋上有一雙溫和的大眼睛,可能因爲近視,看起來有些失神,顯得有那麼一點心不在焉。

湖南人的口音那真是重,我朋友是湖南人,一聽她說話就興奮地大叫:你也是湖南人吧?當然他那麼興奮,多半因爲他的這個老鄉是個女的,長得又頗有幾分姿色。

下次再去,他還接着與她攀交情。香香只是一味地笑,說:哎呀哎呀……上前幾步,又後退幾步,完全是一副受寵若驚、手足無措的樣子。餐館專門爲服務生定製的帽子像個網兜一樣兜住她的臉,更顯得臉圓且胖,稚氣未脫。

有時我也獨自帶着小兔去餐館喫飯,他們賣的主要是臺式滷肉飯,非常鮮,濃白色的骨湯後來我才知道是用一種調料調出來的。我朋友早已不來找我了,當然也不會記得這裏的這位老鄉,我卻和香香慢慢處熟了。當然所謂的熟也就是混個臉熟。

我和小兔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道奇異的風景,在那家餐館也不例外。大家對於我總是提着一隻兔籠感到很好奇,其實小兔對於我來說就像那些貓狗一樣,但它實在太小,不方便在脖子上繫繩子。

冬天的時候我穿羽絨服,就讓小兔躲在我的口袋裏。我蹲下身,小兔心領神會地一骨碌鑽進我的口袋,一路上偶爾會探出腦袋向外張望,但只一會兒它就經不住冬日的寒風,迅速縮了回去,鑽得更深了。

冬日寒冷,我總擔心小兔會凍死,清晨起牀,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到它的窩邊,把它抱出來,再躺到被窩裏,也顧不得它身上可能有蝨子,就想讓它感受一下溫暖。它趴在枕頭上,頭擱在兩隻前腳上,耳朵緊貼着背,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趴了許久,直到我開始擔心它是不是生病了,它才心滿意足地起身,活絡起來。

我租的房子已經很老舊,甚至有些陰森,我逐漸地對夜晚懷着某種懼怕,昏黃的燈光下整間屋子顯得影影綽綽,我逐漸發展到不敢關燈睡覺,後來連開着燈也害怕,總擔心一閉眼那些妖魔鬼怪就緩緩現身,沒準正站在牀前盯着我看呢。

我做過一個很可怕的夢,夢裏一雙黑手從牀底下伸出來,使勁地拽住我的腳,我大叫着向前爬,驚醒時已經在牀上爬出一段距離。但那雙黑手對我來說是如此真實,我四下裏看了半天,難以相信這只是一個夢。

小兔並不能爲我帶來安全感,夜幕降臨,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弄堂,看到遠處的街道依然燈火輝煌,我突然有了個離奇的想法。我知道這個想法有些不着邊際,可是除了這樣做我還能怎麼做呢?

第二天我跑去街對面的滷肉飯餐館喫飯,把香香叫到跟前,對她說:你能不能搬去和我一起住?果然她很驚訝,問我爲什麼想和她一起住,我也不好明說因爲我膽小,一個人不敢住,只說一個人住特別孤單,想找個伴。我說,我不收你房租。她說,你容我想想。這樣想了幾天,她最終還是決定搬來和我一起住。

我的房間一下子添了人氣,小兔也感覺到了,每天奔進跑出。清晨它總是第一個醒來,然後跳到我們的牀上,找準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臉,用它的小舌頭在我的下巴上一下、兩下、三下地舔,直到把我舔醒。

可是有天早上它不見了。我和香香到處找它,我後悔前一天晚上睡覺時沒有檢查它的窩,因爲我當時心事重重,忽略了它。我們問周圍的鄰居,一個鄰居總算回憶起什麼來,說昨天半夜聽外面的樓梯口有動靜,她跑出去看時只看到一隻貓的影子,跳窗跑了。

我差些要哭出來,我做夢也想不到小兔會以這種方式離開我,一隻貓,天吶,那可是它的死敵,一隻兔子如何鬥得過一隻貓呢?而且還是隻乳臭未乾的小兔子,哪怕它跑得再快,跳得再高。我怪自己太大意,居然沒有意識到樓道里會有貓光顧。

我曾對香香說,等小兔長大了,我就買根繩子牽着它,讓它同我坐在一張飯桌上喫東西。說這話的時候,我彷彿已經看到一隻壯碩的兔子後腿蹲坐在椅子上,縮着兩隻前腿,直立着身子。我知道我的想象力有點過於豐富,畢竟一隻兔子無論如何也長不到狗的個頭,但我就是執意要帶着它,我從沒想過小兔會離我而去,因爲在我對未來的一切幻想中,小兔都佔着一個位置。我喫飯的時候帶着小兔,我旅行的時候牽着小兔,哪怕是和男孩約會,我依舊抱着小兔。

小兔之死令我遭受了嚴重的打擊,雖然它早晚是要死的,可是它不該早早地就被貓兒奪去了生命。我總在想在它生命的最後時刻,被巨大的恐懼籠罩之下,一定還在尋求我的保護。可是我沒能保護它,而是任由它生命的火花被貓的利齒所掐滅。

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有一隻如此善解人意的兔子,它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失去了就永遠都不會再有了。香香知道我很難過,她把店裏的滷肉和骨湯調料帶回家,弄給我喫。

那段時間我同她也沒什麼交流,她那時工作之餘還在一家傳銷組織賣護膚品,先是花了幾千塊錢自己買了一套,我說你還那麼年輕,根本不需要保養。她的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她的臉依舊胖乎乎的,帶着一種嬰兒肥,大眼睛睡沉沉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我從來沒見她發過脾氣或情緒激動,她整個人都是一張白紙。

然而,香香還是不見了。某天晚上她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我去餐館找她,他們說昨天白天來了兩個人,把她生拉硬拽地帶走了。我在出租屋裏等了兩天,終於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家人給她說了婆家,逼她回去完婚。其實她之前一直都在同他們周旋,出來打工也是偷偷跑出來了,想見見外面的世界。她父母一直都讓她趕緊回去,她不願意回去。

她說:現在他們天天看着我,生怕我再跑,我的身份證也被他們藏了起來。我說:你難道真的要嫁人了嗎?我簡直難以想象,因爲她還那麼小。我更無法想象她家人竟會千里迢迢從湖南跑到上海,把她綁架回去。

她說:我的衣物還在你房間裏,你幫我郵寄過來吧。我幫她把東西全部打包好,去郵局寄件,花掉幾十塊錢。隨後我找房東退租,我一刻也不想在那屋子裏待下去。

大概又過了兩個月,某天晚上我突然接到香香的短信,告訴我她快死了。她說她得了類風溼性關節炎,飽受病痛的折磨,天天痛得死去活來。她家裏沒錢爲她治療,她問我能不能借她一千塊錢?

我那時並不知道類風溼關節炎是種什麼病,會不會要人命,一千塊錢在那個時候相當於我半個月的工資,我才參加工作不久,身上總共也就幾千塊錢。但我知道一千塊錢對於治病來說遠遠不夠,而且她病得這樣嚴重,如何還得了我的錢呢?我沒借給她。那之後她就音信杳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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