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或有盡,良心方能眠

《靜靜的頓河》,四部八卷232章,譯成中文(我讀的是譯文社力崗譯本)有148萬多字,厚厚三大本。讀這部書花了我不少時間,但是,值得。因爲這是一部結構宏大、畫面廣闊、內容深邃的文學史詩。

在我個人心目中,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這幾十年的俄羅斯/蘇聯文學是世界文學的一座豐碑,這幾十年裏湧現出好多閃耀無比的偉大名字。和託翁和陀翁相比,肖洛霍夫在才情上更爲純粹,很多時候他僅僅憑藉精準的白描,就營造出濃郁的抒情氛圍,正如同來自靜靜的頓河的憂傷,具有折服人心的巨大的藝術力量。

《靜靜的頓河》雖然有接近150萬字,但讀來並不喫力,自身就宛如一條語言大河,浪濤洶湧碧波盪漾,浩浩蕩蕩奔流不息,流出了詩意,流向了遠方。它喚醒了每個讀者心中都曾有的那條“靜靜的頓河”——裏面流淌着曾經的青春與夢想——這也許是因爲肖洛霍夫創作《靜靜的頓河》的時候也年輕吧,21歲就開始構思創作,但卻波瀾壯闊,如潮之筆恰似“靜靜的頓河”。我只能用“天才”來解釋,深深的respect。


“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大家都希望祭出一個犧牲者來改變什麼,卻從來沒有人問過犧牲者是否願意”,《靜靜的頓河》就是對福山這句話最生動最形象的詮釋。

肖洛霍夫能夠以20幾歲的年齡,把那個大時代中的頓河上上下下寫得淋漓盡致,光一個“死亡”就無與倫比。我沒有統計過,但是估計全書光“死法”就至少寫了近百種,而每種“死法”都蘊含了巨大的生命和藝術的感染力。

當然作爲男主角,葛利高裏被肖洛霍夫賦予了主角光環——不死——他可以在無數次面對德國人,面對奧地利人,面對紅軍,面對白軍的戰鬥和審判中都活下來,但這也是他僅有的光環。他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一次次無能爲力地經歷父母、妻子、愛人、孩子……的死亡。他沒開上帝視角,看不透時代大勢,只能一直徘徊在後人眼中的錯誤選項中愈走愈遠,直到無法挽回。甚至很多時候,他根本連做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麼被別人,被時代推着,像馴順的野草在暴風雨來臨時那樣做出無數身不由己的決定。


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歷,是那次“荒島求生”。弗明匪幫剩下的五個人,卡帕林被同夥殺死了,而他活了下來,因爲他那晚睡得很香。

“良心乾淨的人,睡覺總是很香的,”司捷爾里亞德尼柯夫一面在大衣襟上擦着洗乾淨的木勺子,一面說,“可是卡帕林一夜都沒有睡,一個勁兒地翻來翻去……”

也許,這纔是葛利高裏成爲男主角的真正原因——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正直與善良,纔是一個人最可貴的品質。他也許不具備智慧和幸運,每次都做出正確的選擇,但至少他在選擇後,可以安心得睡着。

經典的魅力就在這裏,往大了說穿越時代倫理價值,往小了說穿越個體生命週期。而“良心”,賦予作者,也賦予我們這些讀者,穿越週期最雋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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