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卡(1202)

蘇東坡的直諫,包括沉淪後迴歸田園、對於詩畫藝術的嗜好、愈來愈深地走入民間、熱衷於異人異事等,這些都是出於一種天性。這就是現代人所講的“自我”。就是這種生命中的強大牽拉或推動力,才造就了這樣一個蘇東坡。這個“自我”是其本來質地,是基礎、核心與源頭。它本來就在那裏,不曾偏移或丟失,所以一直頑強地吸引他、作用於他、固定他。它有不可抵擋的生命的磁性,將一個人緊緊地吸住。他的言行一旦與之發生衝突,或稍有鬆脫剝離,就會感到撕扯的痛楚,不可忍受。這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自我的拗力在不同的人身上體現出不同的情狀,越是敏感強大者就越容易被它牽引和規定,在行進中受制於它。在這個過程中,生命個體與客觀環境往往不斷衝突,並漸漸變得不可調和,愈來愈劇烈地破壞他與社會相對和諧的關係。出於理性的把握,一個人在生活中或有其他選擇,卻往往難以實施,最終變得軟弱下來。可見“身”和“心”是一對矛盾體:心裏要規避,身體卻要趨近;本想疏離,另一種莫名的力量卻要把人揪住。蘇東坡屢次要求朝廷將其外放,這是理性的判斷;但真正遠離之後,他又渴望進入權力的中心。現實是殘酷的,他最後要被迫走得更遠,到黃州、惠州,再過海入瓊,進入荒涼的蠻夷之地。

人生的不測與危厄,其中一部分源於自我的拗力,是它作用於生命的結果。它終究是一種神祕的、無法改變的力量。蘇東坡在長長的迷途中不斷感悟,有時對前路與後路似乎是清晰的,覺得自己正沿着一條隱隱的軌跡向前挪動,生命被其牽引。“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這是蘇東坡的第一次沉淪,是他在驚魂未定之際在黃州寫下的詞句。“驚起卻回頭”,即看到那片燈火輝煌處,那個熱鬧而混亂的蜂巢,愛恨盡在其中。此刻他作爲一隻孤獨的鴻雁,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從一個寒枝跳到另一個寒枝,依舊難以停留。在這個時刻,一個驚魂未定的、疲憊的生命多麼需要一個支點、一處喘息之地。他在生活中何嘗不想通融,許多時候也唯恐不周,但一切都無從彌補,作用有限。那個“自我”實在太強大了。違心是痛苦的,他最後還是不能委屈自己。在它的牽拉之下,詩人緩緩地、不可更移地走向一個目的地。

鷹飛得再高,最後還要落到地上。這是生命的隱喻。

關於命運,我們一直嘗試用多種方法尋找答案,常常歸於迷茫。它超出了我們的理性。誰使我們虧空,誰讓我們償還?仍舊不得而知。那些智者期望在離開之前償還自己全部的賬單,結算之路卻十分漫長。

——《自我的拗力》張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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