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聖是一隻好奇貓 ——王羲之《十七帖》選讀

臨《十七帖》的時候,被書聖左一句“欲廣異聞”,右一句“欲廣異聞”逗樂了,書聖這逸少二字真不是白叫的,偌大年紀,還像一個青春正好的少年,對遠方對任何事物都懷着無限的好奇心,不厭其煩,興趣盎然,切切地問這問那。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簡直讓我覺得在字裏行間又找到了一個千古知音。

常常因爲打聽一些看來無用的東西,被人笑話,說我是一隻好奇貓。在沒有網絡的時代,去各地旅行,都會與導遊互留通訊地址,曾經與雲南、湖南、湖北的三個女孩子通過很久的信,只爲打聽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我感興趣的事。現在遇到什麼不解的事情,也會馬上搜索或到處提問,過一段時間,就會跑網上去搜搜,有什麼沒喫過沒見過的東西,喫喫看看,沒別的意思,就跟書聖一樣,欲廣異聞。

《十七帖》是王羲之草書代表作,因卷首"十七"二字而得名。凡27帖,除《遠宦帖》、《遊目帖》等尚有摹本墨跡傳世外,其餘墨跡早佚,現傳世《十七帖》是刻本。是右軍晚年寫給朋友益州刺史周撫的一組書信,書寫時間從永和三年到昇平五年(公元347-361年),時間跨度長達十四年之久。

唐張彥遠《法書要錄》記載了《十七帖》原墨跡的情況:“《十七帖》長一丈二尺,即貞觀中內本也,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三字。是煊赫著名帖也。”今傳本與記載略有不同,134行,1166字。

唐蔡希綜《法書論》說:"晉世右軍,特出不羣,穎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創立制度,謂之新草,今傳《十七帖》是也。”“除繁就省,創立制度”八字說出了《十七帖》在書法史上的重要性,若是一條滔滔大河,它就是發源地;若是一個泱泱大國,它就是始皇帝,端爲後世草書之矩矱繩尺。整體風格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透出一種中正平和的雍容氣象,絕無後世草書狂怪怒張之習。

南宋朱熹說:"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其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由於是寫給朋友的信札,十七帖寫得輕鬆自在,洋洋灑灑,真是一一從胸襟中流出,不假修飾,不事雕鑿。

這些寥寥數行的信札,要經過千山萬水才能到達周撫的手中,木心的詩中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在右軍的東晉,車,馬,郵件多麼慢啊,右軍卻在信中,只是絮絮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這種悠閒從容又興致盎然的態度,在俗世的功利與急切之間,成爲一種美好、一種優雅、一種樸素的精緻、一種最貼近生命本真的哲學。

王羲之從未去過蜀地,卻對蜀地風情物產頗有興趣,公元345年(永和初年)報殷浩書中說:“若蒙驅使關隴、巴蜀,皆所不辭。”他很想到關隴、巴蜀做官,親自考察當地風情。但第二年,他就辭了官,在寫給周撫的《逸民帖》中,他申明瞭“爲逸民之懷”的堅定決心,讓周撫不要再勸自己復出。恰好周撫在彼,給了他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方便,成了他免費的包打聽。

他對蜀地的瞭解,大多來自揚雄的《蜀都賦》和左思的《三都賦》。揚雄《蜀都賦》中有“銅梁金堂,火井龍湫”,“西有鹽泉鐵冶,橘林銅陵”的描述;左思《蜀都賦》有"火井沉熒於幽泉,高焰飛煽於天垂"及"濱以鹽池"的描述。讀了二賦的好奇貓王羲之,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所以他嫌人家說得不清楚,這在他寫給周撫的《遊目帖》中有言,說他們“殊爲不備”。急盼周撫在任期間,自己能到蜀地一遊,與周撫一起登汶嶺、峨眉,他將之稱爲“不朽之盛事”。但在成行之前,他希望能從周撫那裏得知親眼目睹的真切描述,這樣就有了《鹽井帖》。

 這個腔調,真是像極了我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他問周撫:“你那兒鹽井、火井都有嗎?你親眼見過嗎?就想廣聽奇聞異事,請來信告訴我。”

全文20字,只有“目見”二字相連,其餘皆爲單字,“火井”二字近楷,與第二行的草書,一爽利硬朗,一牽纏連綿,對比強烈而不突兀。雖全帖以斷爲主,但形斷神續,行氣貫通,左右顧盼,正所謂"狀若斷還連,勢如斜而反直"。

此帖中的“爲欲廣異聞”一語,《成都帖》亦有之。

《成都帖》又稱《成都城池帖》等,爲《十七帖》第二十三通尺牘,五行,四十九字:“往在都,見諸葛顯,曾具問蜀中事,雲:成都城池、門屋、樓觀,皆是秦時司馬錯所脩。令人遠想慨然。爲爾不?信具示,爲欲廣異聞。”其中“令人遠想慨然”,用小字寫在第四行後半段右側,信具示,“具”另有釋爲:一一(乙乙)。

他說:“我早年在建康見到諸葛顯,曾向他詢問蜀中的事情。他說成都護城河、城牆、門樓、臺觀等建築都是秦惠王之臣司馬錯修築的,讓人遙想當年感慨良多,不知道是這樣嗎?請您寫信的時候都告訴我,就爲的多聽聽奇聞逸事長長見識。”

據包世臣《十七帖疏證》考證,“諸葛顯”是諸葛亮之子諸葛喬之孫。

《成都帖》已不同《十七帖》前面二十二帖,字形拉長,連帶增多,圓轉流暢,頓挫無痕,筆勢縱逸,姿媚橫生。“爲欲廣異聞”五字比在《鹽井帖》中放縱開張許多。隨着時間的流逝,右軍書風呈現出“去古質、顯今妍”的面貌。

清錢泳《書學》中說:"古人之書,原無所謂姿媚者,自右軍一開風氣,遂致姿媚橫生,爲後世行草祖法。”《成都帖》是《十七帖》中我比較喜歡的一通,如李白所言“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成都帖》是格外清真瀟灑,縱逸不羈。

就我臨《十七帖》的一點小感悟,我覺得右軍的字,是十分符合人體手部力學的,只要筆順筆勢對,寫出來字形基本沒有大問題,而他連綿的筆勢,是環環相扣的鏈條,也象一波一波的浪濤,後浪推前浪,摧動向前,想寫錯不容易,但若寫錯了,心裏就先失了行雲流水的舒暢,再接下去就着了痕跡,頓顯生硬。寫對了,一筆書的感覺在所有看似斷掉的字裏行間,藕斷絲連,筆斷意連連連連一連到底。

學右軍書,易者形也,難者神也。後人缺的是他那股子“飄若浮雲,矯若驚龍”、“龍跳天門,虎臥鳳閣”、“天質自然,丰神蓋代”的清貴氣質。

我在前年春節無事時,喜孜孜地臨了兩遍,在字裏行間尋親似的,看到了右軍跟我一樣是隻好奇貓,喜不自勝。我喜歡對事物永遠保持好奇心、探究欲的人,只有這樣眼界才能不斷開闊,思維才能不斷更新,生活也會變得更明朗有趣。大概正是這種永遠好奇不斷探索的精神,使右軍博採衆長,備精諸體,冶於一爐,自成一家,享譽當時,流芳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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