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冷 1 2 3 4 5 6 7

1

正月十五的早晨,外面還灰濛濛的,空氣裏就不時傳來爆竹清脆的炸裂聲。孩子們起得早,穿着花的綠的棉襖,捧着凍得通紅的小手,流着鼻涕,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一呼跑出去很遠,一呼又一陣風似的回來,只爲趕一場熱鬧。

我趴在窗口向外望着,正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就接到了梅原則的電話,電話那端語氣很沉重,我不禁打了個激靈。果然,梅原則說林朗死了,作協在殯儀館爲她舉辦追悼會。

本來和林朗是不熟的,只是筆會上見過一面,連話也沒有說過,但我從心裏拜服女人的氣質及她對文學的見解。對於她的死,我是很感惋惜的。

喫過早餐,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去了殯儀館。

到的時候,殯儀館院裏已經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車輛,空隙處也站滿了人,都是來送這個才女的。我有些喫驚,沒想到,女人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瞻仰遺體的時候,我再次近距離看清了這位才女。可是這次卻是她安靜地躺在那裏,嘴角似乎含着笑。她的嬌容依舊,只是不再有光彩,顯得平淡、安然。她的靈魂已飛昇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世界一定是她所向往的。她才三十幾歲啊,怎麼就選擇離開了呢?我一邊疑問着,一邊深深地彎下腰去,向這個神膜已久的女人致敬。

走出殯儀館後,我找到梅原則,問林朗怎麼就選擇了死亡。梅原則也不很知情,只是說:“鄰居報了案,警察撞開門,看見她赤着身子躺在牀上,已經停止了呼吸。她是化了妝的,化得很淡,像是在爲她的離開做告別。牀頭櫃上有一瓶安眠藥,瓶子已經空了,櫃子上還散落着幾粒。她是睡着離開的,應該不會有肉體上的痛苦。”

“怎麼就選擇了死亡?”

“她是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女人。你沒見來了這麼多人送她,這些都是有頭有臉的,政界商界上的風雲人物,都是她的膜拜者。他們拜倒她的長相和才華,她也和他們都有來往,卻又不把他們看在眼裏,認作是一羣世俗的蠢物。她實在太高傲了,她的靈魂也太高傲了,她把自己弄得太純粹了,純粹得在這個世俗的社會中無法容身,這或許是她最終選擇離開的原因吧!現在,她可以去往一個適合她生活的世界了,希望有那樣一個世界存在,安妥她高傲的靈魂!”梅原則連連惋嘆着。

傍晚的時候,放起了煙花,各式各樣,絢麗異常,整個城市籠罩在美豔的煙花下。在這樣的夜裏,一個才華橫溢的奇女子離開了,去往了她的世界。

2

“東中華路36號,金利來海鮮大世界,市作協主席霍西尼和我,還有幾個作協負責人都去,爲慶祝《白山黑水》編輯室成立。我想借這個機會把你介紹給他們,也讓你多認識幾個人,畢竟以後你也要在這個圈子裏面發展,同時把你的想法和霍西尼說一說。”梅原則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感覺很累,長長地喘着粗氣,電話這頭就聽見了呼呼的聲音。

我答應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一路走一路琢磨着,前路渺茫,不知此番能否有些許收穫。路過菜市場的時候,看見唐柔正和一個小販講價錢,看着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是我的女人,我不應該讓她過這樣的生活。她是學藝術的,她應該去畫畫。如果她把買菜討價還價的時間用在創作上,說不定會有不小的成績。可是現在,她已經好久不作畫了。每日就這樣去菜市場買廉價的蔬菜,費盡脣舌討價還價,還要忍受小販的冷嘲熱諷。想到這些,我確定,唐柔是愛自己的,不禁心裏一熱,走了過去,把唐柔手裏的菜搶過來扔到攤子上,拉着女人就走:“換上好看的衣服,領你出去喫好的。”唐柔一下子興奮起來,眼睛裏顯得光彩熠熠:“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往日你可是捨不得的!”

東中華路,我對這裏很陌生。在這個城市呆了四年多,竟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繁華的去處。雖說不是商業中心,這裏的熱鬧卻是別的地方比不了的。街道兩旁林立着數十棟六層高的小樓。三層往上是居住用的,一二層便佈滿了商機。左邊的一排全是休閒娛樂場所,檯球俱樂部,電子動漫城,棋社,洗頭城,咖啡音樂廳,按摩院,洗浴中心等等。右邊一整色的喫食,有三家挨着的正宗新疆烤串店,四家四川火鍋店,一個海鮮大世界,就是那個金利來,再往下去是一些店面小些的飯莊,雖然小,倒整齊,也是熱鬧非凡。

215房間,我和唐柔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梅原則已經在了。同在的還有三個中年男子,和兩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

梅原則站起來,把我和唐柔叫到跟前,指着主位上一個胖胖的,圓頭大臉,身穿深藍色西裝的中年男子說:“這位就是咱們市大名鼎鼎的小說聖手霍西尼主席,快見過霍主席!”

不用梅原則說,我也能猜出那個人是霍西尼。便趕快伸出手去,叫了一聲老師。

另外幾位分別是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祕書長吳有德、作協理事甄偉大,還有兩個是編輯室的白明宇和黃泉。

“今天我們可真是開了眼界,認識了這麼多老師,這麼多名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唐柔待梅原則介紹完之後說。

我也點頭說是,衝每個人笑了笑,然後坐在梅原則的身邊,讓唐柔挨着自己坐下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每個人都點起了煙,邊吸邊喝茶水邊談論文學。霍西尼對梅原則和吳有德說,正在弄一個日記體的小說,想在這本小說裏面加入一些新鮮的元素,突破傳統小說的創作手法,已經寫了幾萬字的提綱。

“一個提綱就寫了幾萬字?”我不禁驚訝了。

霍西尼看看我,說:“小夥子,還年輕啊,這條路不好走!大作家賈平凹你知道吧,他每寫一部小說之前都先寫提綱的,聽說他是在自家的牆壁上貼了很多紙,腦子裏一有點關於小說的想法了,就趕快寫上去。他寫的提綱,有的多達十幾萬字。”

關於賈平凹創作之艱辛,我在一些介紹賈平凹的書上看到過一些。先生每天除了寫字還是寫字,不停地寫,不用電腦,硬是寫出了幾百萬字的小說,想想他的手稿都能裝一屋子了。

“中國當代這麼多寫小說的,我就服兩個人,第一個是賈平凹,再一個就是通俗小說武林盟主金庸老俠客。此二人簡直是創作的天才,讀他們的小說,越讀越愛讀,真有愛不釋手的感覺。”霍西尼滔滔不絕地講着。

在一旁一直沒有發言的吳有德接了一句:“我聽說過賈平凹的幾件生活趣事,既然霍主席這麼崇拜賈平凹,不妨講講,供大家一樂。”

這當兒,服務員端着菜上來了,先擺出四個清淡小炒,接着又端上四樣:松香小龍蝦一盤、香菇火腿蒸鱈魚一盤、清蒸梭子蟹一盤、清燉甲魚一碗。看得我眼睛都直了,一樣也沒喫過,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不禁連連咂舌,這頓飯沒有千八百塊恐怕是下不來的。

唐柔心裏也縮緊了,她斜眼看了看我,正好我也在看她,彼此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無奈相視一笑。

“話說賈大才子一日生病,高燒得厲害,可他就是不肯去醫院,親戚朋友都勸,就是不聽,他是捨不得花那醫療費啊。大才子是一個地道的吝嗇鬼。實在挺不住了,從兜裏面摸出錢讓人幫買了個西瓜,摟着西瓜睡了一下午,燒果然慢慢地退了,起來就切西瓜喫。你們看,先生不光是一個作家,還是一個生活的智者呢。”

“我以爲吳老師會講什麼新鮮事呢,這個誰不知道啊!”坐在一旁的小白說。

吳有德有些不滿意了:“這個不新鮮,你倒是給來個新鮮的!”

小白也不急:“我要是說出來一個,保管在座的都沒聽說過,不像吳老師的那個沒意思。話說有一個美女作家去看望賈大才子。當着大才子的面,對《廢都》說三道四,評得一無是處。可是賈大才子有涵養,不好駁斥美女作家,只是暗暗地記在了心裏。喫午飯的時候,賈才子本來想找個大飯店安排那位美女作家,因爲心裏有火啊,就領着美女作家去喫葫蘆頭。葫蘆頭是西安有名的小喫,可是美女作家孤陋寡聞,根本沒聽說過葫蘆頭,也不知道葫蘆頭是什麼做的,反正喫着味道不錯,就吃了很多。兩個人離開飯店的時候,賈大才子才壞壞地問美女作家知道葫蘆頭是用什麼做的不,美女作家冷冷地看着他說不知道。這時候,賈大才子暗暗得意啊,就說葫蘆頭是用豬的痔瘡和肛門做的。可苦了那個美女作家,這頓吐啊,吐得裙子和鞋上滿都是。”

……

這頓飯喫得很晚,快十點多了,大家還興致盎然。我看是時候了,便伏在梅原則的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梅原則會意地點了點頭,轉向霍西尼,把我要加入作家協會的事情說了。

沒想到霍西尼滿口答應了,還說應該扶持青年文學愛好者。並且讓我拿出幾篇作品來,小說散文詩歌都可以,他看看,如果夠水平的話,就來編輯室幹一段時間。

霍西尼說完之後,我一顆重重的心放了下來,唐柔也長出了一口氣。不僅能夠加入作家協會,而且還能在編輯室上班,連工作都解決了,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唐柔趕緊示意我,和我一起站起來,給霍西尼敬了一杯酒。霍西尼興致也很高,雖然已經喝了很多,還是一仰脖幹了。

又過了一會兒,大家都感到有些疲倦,就張羅着散了,改日再聚。我也喝了不少,但是頭腦還很清醒,一聽大家說要走了,便趕緊站起來去結賬。這頓飯整整花去了八百五十八元,唐柔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說心疼,真的就用手按着心口揉來揉去。

3

作協還是頭一次來,一座二層小樓,完全一幅衰敗的樣子,我頓覺有些失落。推開門走進去,彷彿走進了一個黑暗的世界。因爲是在背光的地方,走廊裏又沒有燈,即使在白天,室內光線也很弱。我趕緊把門推開,讓進來一點陽光,藉着這點微弱的光,扶着樓梯上了二樓。

順着門牌一路摸過去,在盡頭處,看見一塊門牌上模模糊糊地寫着兩個字——作協。

我小心地敲着門,等了半天沒有迴應。又敲了一陣子,才聽見裏面不耐煩的聲音。又等了半天,門才嘎嘎吱吱地拉開了。定睛看時,正是作協副主席兼祕書長吳有德。

“老師好!”我趕忙打招呼。

“哦——好——你是?”吳有德使勁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塊很大的眼屎就被揉了出來,揉出來了卻沒有粘在手上,而是堆在了鼻樑上。眼屎堆在鼻樑上了,才睜開眼睛仔細看眼前這個打擾了自己美夢的年輕人。

“是我啊,吳老師,爲慶祝《白山黑水》編輯室成立,咱們一起喝過酒的,還有霍西尼主席。”

“啊——想起來了。”吳有德恍然大悟,用手直拍額頭,那塊眼屎就震得蠕動了一下,仍然沒有掉下來。

“快進來說話,你看我這記性,總是——真是——”

我邁步進了辦公室,大約有二十幾平,兩張辦公桌,桌子上有電腦,電腦還是老式的,樣子很笨重。右邊靠牆的地方,堆放着很多書籍,很亂,沒有人管理。左面擺着一張單人牀,一切都很簡陋,簡陋得不能讓人產生一點聯想。我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那張牀上,淡藍色面的被子下赫然躺着一個女人。女人似睡非睡,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看上去三十幾歲,長頭髮,臉上的濃脂豔粉還沒有落盡,很是妖媚。身體在被子裏面縮着,看不出身材,不過看那被子上面起伏不平的地方,也能想象出是一個尤物。

“快起來,學生來了。”吳有德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對女人喊。女人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向我笑了笑,點點頭。吳有德領着我去右邊牆角看那堆亂放着的書籍。

“是你師孃,我一個人在這裏寫東西,她怕我寫太晚了餓着,半夜來給我送喫的,我就沒讓她回去。”吳有德向我解釋着,眼睛卻盯在書堆上。

我點了點頭,說師孃對他可真好,老師是有福氣了。吳有德就哈哈地笑了起來,那塊眼屎也就一晃一晃,要掉下來的樣子,然而終於也沒有掉。

女人穿好了衣服,吳有德說:“你先回吧,我的學生找我談點兒事。”女人沒有動,眼睛直直地盯着吳有德。吳有德說:“哦,對了,我送送你。”便讓我自己坐一會兒,他就回來。果然,吳有德領着那個女人走出去,兩分鐘的時間就回來了,鼻樑上的眼屎也不見了。

我把寫好的兩篇小說拿了出來,說要交給霍西尼主席,並說了加入作家協會的事。吳有德邊聽邊點着頭,就點燃了一支菸來抽,末了,說離上班還早着呢,還不知道霍西尼今天來不來,聽說他要去採訪一家藥廠,就讓我把稿子留下,等霍西尼來了,他轉交給霍西尼,還說會替我說話的。我千恩萬謝一番,說不打擾老師寫作了,便告辭出來,坐上公交車回去了。

4

過了好些日子,進作協的事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有些急了,便打電話給梅原則。梅原則問我把稿子交給霍西尼沒,我說交給吳有德了,吳有德答應轉交。梅原則就埋怨我不應該給他,直接交給霍西尼就好了,便說起吳有德來,有業餘作者想要加入作家協會,找吳有德幫忙,這忙吳有德肯定是幫的,但要分三步走:第一步,首先得認識吳有德,就得先喝一頓了,這次只有吳有德一人。第二步是填申請表的時候,也要喝一頓,吳有德就要領上幾個朋友。第三步,作協批下來了,業餘作者去領會員證,也是要表示一下的。這是一個公開的祕密,因爲吳有德資格老,霍西尼拿他也沒有辦法。再說業餘作者孝敬老師也是應該的,所以也沒有誰對他的做法說什麼。吳有德就常常得意着自己的“三步走戰略”。

掛斷電話後,我對着電話發了一通火氣。唐柔也埋怨起來:這些蟲豕,自己的文章掙不到稿費,就勒索這幫業餘作者,真是可惡!

罵過了,火氣消了,決定還是滿足吳有德的“三步走”。

第二天中午,我給吳有德打電話,說要過去看望老師和師孃。電話那頭爽快地答應着,語氣裏面聽得出十分得意。

門鈴響了,來開門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很胖,卻很慈祥,熱情地往裏面招呼着。

吳有德從我手裏接過東西,簡單介紹了幾句,就讓女人去做飯了,然後拉着我進了書房。書房很大,左邊、右邊、後邊都立着高大的書櫃,只有靠窗一側空着。我拉開書櫃的門,裏面齊齊整整地排列着各種各樣的書籍。經濟、政治、歷史、地理、哲學、生物學、天文學、美學方方面面都有,差不多有幾千冊。要是自己有這麼多書就好了,我心裏暗暗地羨慕着。

“那兩篇稿子——”我從書櫃裏抽出一本書,漫不經心地翻着。

“哦,還在我辦公室,你不就是想加入作協嗎?不必那麼麻煩,霍西尼就是太好拿捏。你既然找到我了,稿子也不用給霍西尼看了。你明天去作協領一張申請表,填完之後,再交一百元會費就可以了。”

見他說得很肯定,我的心也就落了下來,覺得吳有德也沒有那樣討厭了。只是感覺有些怪怪的,一時無法適應,原本是要憑作品加入作協的,現在全靠人情了,這在我的印象裏是不曾有過的。

翌日,我又去了作協。這一次吳有德很利落,打開抽屜,從很厚的一沓紙中抽出一張來遞給我。看時,是作家協會申請表。這麼長時間,等着盼着,所做的一切就是爲了這張申請表。今天終於拿到手了。我千恩萬謝了一通,吳有德顯得很不在乎,說是舉手之勞,何必客氣。拿出筆來,讓我就在這填好,回去等着就可以了。

我小心翼翼地填着每一個空格,有拿不準的就問吳有德該怎麼填。我是把這事看得太神聖太莊嚴了,沒想到吳有德毫不在意,總是說隨便填就行,審覈的時候不會有人看得那麼細。我的心裏有些失落了,辛辛苦苦討來的機會,原來是這樣不足輕重的。我一邊填着,腦子裏一邊想,怎麼會這樣?一整個是糟蹋了!這樣想着,腦子走神了,把一項內容填錯了,請吳有德再給一張,吳有德看了看,說沒關係的,沒有人看,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我沒有想到會這麼隨便。自己在內心中積累起來的神聖的希望,被人家一句極其簡單的語言就吹得灰飛煙滅了。就這樣吧!還能怎樣呢?

5

剛進作協不久,作協舉辦了一次筆會,還隆重邀請了三位省作協的老師,據說是省裏很有名氣的。然而,在這次筆會上,我終於看清了這些整日以作家、名人自居的沐猴而冠的傢伙們的真實面孔。幾乎每一個老的男人都帶着一個小的女人,老的男人呼小的女人爲弟子,小的女人喚老的男人爲老師;沒有帶的眼神裏滿是豔羨,帶了的神氣裏全是得意。

課還沒開始呢,梅原則找到我,神神祕祕地說:“一會兒省作協老師講完課之後,你提幾個問題,這是應該有的互動環節,電視臺一會兒來錄像。”

“哦,我確實有很多問題要問呢。”

“這兩個問題你記一下,一會兒就按這個問。”梅原則語氣很嚴肅。

我接過紙條,看見上面有兩道很簡潔明瞭的小問題:第一題,小說創作中,第三人稱是最靈活的,第二人稱是最受限制的,有什麼技巧,可以在使用第二人稱的時候也能靈活自如?第二題,在主流文學創作的背景下,作家們常常將美好的、高尚的東西展示給人們。但是在寫作過程中,又往往避不開一些醜陋的事物,怎樣將醜陋的事物寫進文學作品中?

這不是書本上的寫作常識嗎?省作協老師就是這樣本本主義?這樣的互動有什麼意義?這樣的筆會有什麼意義?

授課開始了,臺上一排坐着六個人,省作協的三位,霍西尼、吳有德分別坐在兩邊陪着。挨着霍西尼坐着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兒,是個陌生的面孔,我從未聽梅原則提起過。梅原則站在邊上主持。

第一個發言的是坐在中間的一個女子,留着齊耳短髮,穿一身淺紫色衣褲。說話聲音很低,可能是要保持身份,便不能放開音量,下邊的聽衆聽得就很累。好在講的時間不長,先做了些自我介紹,原來是某處處長。只這一句,下邊就一陣長吁短嘆,怪不得坐在中間,霍西尼對她殷勤有禮,身份這麼高!接着又說了一下自己的創作歷程,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接下來發言的是另一個女子,年齡差不多,卻顯得朝氣許多。淡粉色T恤衫,緊貼着身體,於是起起伏伏的便完全展露了。下身卻是一件寬大的休閒長褲,配着一雙藍白運動鞋。圓臉,長髮很整齊地紮在後面。簡單幾句自我介紹,聽衆們知道了她的筆名叫心雨,是省出版社的編輯。她沒有講自己的創作歷程及作品,直接講起了小說創作。這讓聽衆很滿意,於是送給她一陣熱烈的掌聲。坐在中間的女處長臉一陣一陣發紅,有些不自在。

心雨滔滔不絕地講着,臺下的聽衆認真地記着,屋子裏流動着筆尖劃過紙張時發出的沙沙聲。

輪到男人發言了,男人上穿白襯衫,下着藏藍色西褲,頭髮齊齊地背在後面,油光可鑑,很有氣勢。果然,一介紹,竟是某局的副局長。

副局講話氣場十足,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急不緩,可能是多年的職業生涯養成了他這樣的習慣。只是內容很雜,讓人搞不清他到底要說什麼。最後總結一句:文學創作,形勢喜人,形勢逼人。臺下聽衆一邊疑惑着一邊熱烈地鼓掌。副局擡起雙手向下壓了壓,嘴角露出一絲得意,似乎完美收場。

6

省作協的三個老師都講完了,離午飯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開始了互動環節。

“有什麼問題抓緊問!老師們百忙之中來指導我們寫作,大家一定要珍惜這次機會!”梅原則流利地銜接着。

我知道梅是在提示自己,剛要站起來,沒想到卻被別人搶了先。提問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聲音很尖。我以爲梅原則事先也安排了她,但她提完問題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她主動問的,事先並未做任何安排。因爲問題是這樣的逼真,逼真到與此次筆會毫無干系。女人尖着嗓子說想請教心雨老師一個問題,心雨很客氣地向她笑了笑,表示歡迎。見心雨如此鄭重其事,提問的女人倒有些緊張了,忐忑地說出了她的問題:“心雨老師,您的褲子是在哪買的?麻煩您告訴我地址,我也想買一條。”臺下“轟”的爆發了一陣笑聲,心雨也笑了,笑過,還是很清楚地告訴了女人地址,女人滿意地笑着點頭,對心雨表示感謝。或許,在女人眼裏,這就是此次筆會的全部意義。

“老師,我有個問題要請教一下!”我一下子站起來。

“賈平凹的《廢都》裏面描寫了一頭從鄉下牽來的奶牛,作家賦予了這頭牛人的思想,它不時要迸發出一些思想的火花。有人說這是賈平凹借鑑國外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一種寫法,值得肯定;也有人說這是一大敗筆,從小說整體看,牛的描寫顯得很生硬,很突兀,和整個小說的敘述很難融合。請問三位老師怎麼看這個問題?”

我非常冷靜地講述完問題,看了一眼瞪大眼睛、張大嘴巴的梅原則,沒理會,默默地坐下了。臺下一下安靜了,都仰着頭盯着臺上。

顯然,這是出乎意料的,臺上三位怎麼也沒想到會出這麼一個差頭,但是臺下那麼多人在等着回答呢,避開不談是不可能了。

還是副局久經風雨,短暫的沉默過後,先發言了:“這個年輕人的問題提得非常好,賈平凹的《廢都》相信每一個文學愛好者都讀過,確實是有這麼一個問題,可見這個年輕人看書看得很認真,並且懂得思考。讀書就要這樣子啊,囫圇吞棗地看一遍是沒有意義的。你們包括我,都要向這個小同志學習,多開動腦筋,多思考。這樣讀書,這書讀完之後才屬於你。”可能是說得太多了,口渴,便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把茶葉吐在地上。人們以爲他要說自己的見解了,沒想到,他把茶杯蓋上,又說起了一通讀書的道理,最後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一指旁邊的兩位:“我先保留意見,請兩位美女老師談一談!”臺下一片唏噓聲,說講了半天,沒一句正經。還有說,你懂什麼,這是領導藝術,薑還是老的辣!

兩位女同志沒料到副局會有這一手,她們先還感謝着副局,到底是男同志,有勇氣,敢擔當。正當她們在心裏默默地感激着副局,沒料到,副局一個大轉折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她們。生氣、鄙夷,自然都在內心中進行了,表面還強裝微笑,你一句我一句講起了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說了很多,很雜,很亂,但是二人配合得蠻默契,儘管扯出去很遠,最後還是能回到問題上來,搞得大家雲山霧罩,摸不着頭腦。

終於到午飯的時間了,梅原則宣佈授課結束,他長出了一口氣,或許怕我再搞出什麼花樣來。三個省裏來的也都長長出了一口氣,走下臺的時候,兩個女同志一起指向副局,半開玩笑地說:“你們男人就是靠不住!”副局無所謂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我逞了一時之能,得到了片刻的快意,會議一結束,便緊張起來,擔心梅原則會訓斥我,或者霍西尼會藉故找我麻煩,把我開除了也說不定。但已經這樣了,怕也無益,只好硬着頭皮等着,刀砍斧削隨便吧!

7

午飯過後,省裏的老師走了,帶着遺憾走了,可能他們參加過很多次筆會,只有這一次沒有掙得滿堂紅。

下午是本地作家交流創作經驗,會場不變,一切道具不變,只是臺上坐着的換成了霍西尼、吳有德、梅原則,還有那個精神矍鑠的小老兒,挨着小老兒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還是由梅原則主持,我想霍西尼和吳有德應該講一講了,不過也無所謂了,也講不出什麼精彩的來,看來這次筆會毫無意義。

沒想到霍西尼和吳有德並未發言,首先發言的是那個女子。先是自我介紹,原來她就是梅原則經常掛在嘴邊的著名女才子林朗。果然與衆不同,穿着打扮就很有品味,不似一般女子,只知道濃妝豔抹,搞得妖豔十足,卻完全沒有了氣場。林朗則不然,只施淡妝,衣着也不華麗,很普通的一身淺色運動裝,穿在她身上,卻顯得高貴無比。原來氣場確實有的,我頭一次見到過這麼有氣場的女人。唐柔也很美,不過沒有林朗氣質強。“腹有詩書氣自華”,很對的,她一定是飽讀詩書,纔會有這樣好的自信和涵養。難怪梅原則、吳有德一幫老傢伙都把她看得像女神一樣。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見了她,都會被她迷住。女人從頭到腳透着魔力,讓每一個見了她的男人都着迷。

林朗講的是現代詩的寫法,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用,從理論聯繫到實際,講得頭頭是道。臺下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人們在靜靜地聽着,或許更多的是在欣賞着這美麗的風景。漂亮的女人確實要比風景還能讓男人們賞心悅目,林朗就是這樣的女人。不少女人也被她這氣勢震懾,有幾分妒忌,更有幾分羨慕。不到半個小時,林朗講完了,霍西尼第一個帶頭鼓起掌來,繼而,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林朗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在頭頂上環繞,清脆悅耳,久久不絕。

接下來發言的是那個精神矍鑠的小老兒。個子不高,即便坐着也能準確地判斷出來。模樣五十歲上下,很圓很小的臉上戴着一副大號眼鏡。透過眼鏡,一雙小眼睛散發着光芒,顯得特別有神。聲音非常洪亮,一字一句都準確地傳入聽者的耳朵。看着古怪的模樣,脾氣秉性也一定很古怪。果不其然,發言就不按常規,小說、雜文、詩歌都講了,而且是穿插着聯繫在一起講的,初聽起來雜亂無章,但是當聽進去了,就會恍然大悟。我不禁佩服起這個矍鑠的小老兒來,知識豐富不說,還很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理論。

創作講完了,又講起了政治,自然就談到了腐敗,便破口大罵那些腌臢贓官,因爲情切,也捎帶爆了粗口,不時拍桌子,臉漲得通紅。罵完贓官又談到本市文壇的沒落,這極大地引起了我的共鳴!小老兒歷數本市文壇的腐朽現象,最後矛頭直指本市的作家協會:“T市之所以沒出現一個有影響力的作家,沒有一部有影響的作品,因爲沒有人在搞創作,都是在混!在附庸風雅!寫了一點豆腐塊的東西,就敢稱作家、名人!污濁,污濁得可以!悲哀,文學的悲哀!”

大快人心,我這樣想着,太有性格,太可愛了!我不知不覺竟喜歡上了這個古怪的小老兒。

小老兒終於講完了,梅原則啞着嗓子說了兩個字:“散會。”霍西尼和吳有德緊隨着梅原則走下臺,直接回房間了。林朗笑呵呵地看着小老兒,一挑大拇指:“陳老師,太精彩了!”小老兒一拍腦門兒,“我,哈,哈哈……又得罪人了。”

沒想到,這麼一個高冷的女人,對這樣一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兒如此讚賞;沒想到,女人豎大拇指的樣子都很迷人,從那以後,我一直想找機會親近林朗;沒想到,機會沒有等來,等來的卻是她離開了這人間世的噩耗。

望着窗外絢爛的煙花,我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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