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踮起腳尖時，就會發現我們離太陽又近了一步。
冬日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
程明木訥的坐在牀邊，透過玻璃窗，他看到那些花啊，草啊，樹啊，全都被雪覆蓋，壓的那些枝葉搖搖欲墜。它們享受了春的沐浴、夏的熾熱、秋的纏綿，最終在冬日凋零。
一根枝椏最終承受不住這股重量，“啪”的一聲折枝而斷，掉落地上，最終被雪掩埋。程明的心也隨着這根枝椏一同墜落。
這一年，諸事不順，他的人生彷彿從雲端滑入了谷底。
還有兩個月，他將隨隊員一起去國外參加一場足球比賽，他是前鋒。
一切皆因一場車禍戛然而止，他已經在病牀上躺了半個月，喫喝拉撒全在牀上解決。
昨天，教練給他來了個電話，說的倒挺委婉，讓他好好養傷，不着急，這次比賽趕不上就等下次，前鋒的位置還是留給他。
可能嗎？莫說是前鋒的位置，他的足球生涯可能就此終止。
他還計劃凱旋而歸的那天向未婚妻求婚。是的，他有一個未婚妻，漂亮，高學歷，目前就職於一家跨國公司，任主管。
他住院前幾天，她天天往醫院跑，可羨煞了同房的病友。
這才半個月，他的前鋒位置易主，他的未婚妻不見蹤影。
他給她打過電話，開始不接，後來關機。
他又給她們單位領導打電話，那位領導說她已申請去國外總公司。
他不怪她，他現在的這副模樣，連他自己都覺得厭倦。她有她的前程，他又怎能奢望她在他這一棵樹上吊死。
沒辦法，他只能給他遠在故鄉的母親打電話，讓母親來照顧自己一段時間。
好在母親沒有拋棄他，一放下電話，馬上就安排啓程的事宜。
他不確定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他耷拉着腦袋，隨着那根折枝而斷的枝椏一同垂下。
“5號病牀，有人來看你了！”小護士甜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是母親來了嗎？他猛的擡頭，不可能，剛去的電話，母親的腳步不可能這麼快。
一箇中年男人探頭探腦的往裏張望，手裏拎着兩袋水果，看到程明，小心翼翼的笑着，白白的牙齒顯露出來，與他黝黑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樣潔白的牙齒怎麼會出現在這樣一個男人嘴裏，程明覺得它們出現的不合時宜，就好像這個男人出現在這個病房不合時宜一樣。
他捌過臉不去看他，衝外面的小護士喊道：“讓這個人滾出去，我不想見他！”
小護士一路小跑進來，對那個男人低語了幾句，又拉着他往外走。
程明越想越氣，他現在這副模樣全是拜他所賜。
那天晚上他訓練結束，開車去找未婚妻，打算小聚一會兒。誰知開到半路，一輛貨車橫衝直撞向他駛來，他拼命扭轉方向盤，卻還是與這輛貨車撞了個滿懷。所幸，撿回一條命，可他現在這副模樣，他寧願死於那場車禍中。那時他的人生是美滿的。
可惡的車禍，可惡的司機。
小護士回過頭來，聽他嚷嚷道：“告訴那個人，讓他準備100萬過來。”
他知道他是想私了，錢越少越好，就像去菜市場買菜，磨破嘴皮與攤主還價。可惜他賣的不是菜，賣的是腿，是前程，是人生。他沒有還價的權利。
他的人生何止100萬！
那個男人準備再次進來說些什麼，被小護士給攔下了，“病人現在心情不好，等他心情平復些了，你們再談。”
那個男人往前挪了幾步，最終聽了小護士的勸，先離開。
起初他來的時候，程明是允許他進來的，可他一進來就哭哭啼啼的訴說自己的身世如何淒涼，說孩子才幾歲，老婆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家裏還有80多歲的老母需要他照顧。那天晚上是因爲太累了，打了個盹，沒想到就出了這檔子事，他真不是故意的，他請求他的原諒。
原諒，真是好笑，他還有臉來讓他原諒。
他不原諒，他錯亂的人生他必須負責。
母親在當天晚上趕來了，風塵僕僕。看着躺在病牀上的兒子，一臉心疼。
“媽，我的人生沒有希望了。”看到母親，程明第一次露出脆弱。
“別灰心，兒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母親安慰着兒子，“大不了，媽養着你。”
母親一直都是堅強的，在程明的印象中，母親就像個不倒翁，沒有什麼能打倒她。
那晚，母親在他牀邊搭了個簡單地鋪，挨着他，一有風吹草動她就能知道。
他愧疚極了，母親一大把年紀，還讓她來受這個罪。
簡單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晴了，太陽出來了。
母親問：“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
他點了點頭，這場雪下了太長時間，總算是晴了。他困於這間狹小的房間，一天又一天，像只籠子，他想把頭探出去，卻怎麼也探不出去。
今天籠門打開了，他總算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母親租來一把輪椅，可一個人挪不動他，只能喊來小護士幫忙搭把手。
母親慢慢的推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大雪經過太陽的照射漸漸融化，那些被壓彎的枝椏，花草，又重新擡起了頭。
前面有條長廊，他示意母親先去休息會兒，不用管他，他就在這兒曬曬太陽，看看花草。
不經意間，他又看到了那個男人，還有一個小孩。
那個男人將懷裏的饅頭拿出來給小孩喫。小孩拿在手裏，咬下一口說道：“爸爸，我不想喫饅頭了，我想喫雞腿，那個食堂的雞腿好香啊。”小男孩用手指了指醫院食堂的位置。
那個男人蹲下身子，扶着小孩的肩膀說：“亮亮乖，我們先喫饅頭，先填飽了肚子，等爸爸掙錢了，再給亮亮買雞腿，好不好？”
“嗯。”小孩不情願的點了點頭，又咬下一口饅頭，撅着嘴，“那爸爸什麼時候掙錢呢？”
男人望着遠方說：“很快，爸爸很快就能掙錢。”突然他看到不遠處的程明，衝他憨厚一笑，打着招呼，“程先生出來曬太陽呢。”
程明點了點頭。
男人說：“孩子餓得快，剛喫過了，一會兒又餓了。”
程明不語。
男人又說：“要不我推程先生四處走走。”
程明點了點頭。
男人推着程明，小孩跟在男人身後。
程明說：“怎麼把孩子帶來了？”
男人嘆了口氣說：“我媽聽說我出了事，一下子急火攻心，這不送到醫院來了，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就把他也帶着。”
“噢。”程明‘噢’了一聲。
“會好的。”男人擡頭，望着天空的那抹暖陽，自言自語道，“會好起來的。”
程明也學着他的樣子擡頭看天，陽光灑在身上，真暖。他張開雙臂，試着踮起腳尖，他覺得這樣就能離陽光更近一步。
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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