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清泉

【九洲芳文】

我的老家,掩藏在大山深深的皱褶里。

山脚下有一汪清泉,种在石台上。身旁便是小溪,流向东边去。泉是圆形状形的,两拃深,一米宽。泉心汩汩汩冒出水珠来,探头探脑,时而冒冒失失,搅和得泉水不得安宁,时而温柔恬静,给小溪唱小曲听。

清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是翻滚着,歌唱着。它是村里人家饮用的唯一的水源。那泉水,甜哩!

清泉里的水,清澈透明,它能把小米粥熬得黏黏的,甜甜的,能把豆腐做得白白的,嫩嫩的。名声远扬。

一条小路,很长,像根麻绳,七拐八绕,一头拴在村庄,一头系在深深的沟底那眼清泉上。

对面也是山,跟村里人打照面,和蔼可亲,这边喊一句,那边回一声,好似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但是,一到早晨,它就有点生气了,好像我家的芦花大公鸡惊扰了它的美梦,抻长了身子,把东面走来的太阳遮挡得严严实实,还虎视眈眈,欲将小路夺了过去,当然,还有小路手里牵着的那眼清泉。

弯月在穹苍慢悠悠行走,透过夜幕俯视熟睡的大地。

“下地了!快!”生产队长一声呐喊,他比公鸡起得早。大人们克利麻嚓,肩扛镢头,手握镰刀,腰扎背绳,咕嘟嘟几口凉水下肚,一闪身挣工分去了。取水的活就交给了我们几个没长大的娃娃。

儿时的我,没有扁担高,担不动两桶水,只好和妹妹擡。到了泉边,我先是趴下喝几口泉水,抹抹嘴巴,甜丝丝的。妹妹双手一合,捧起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黄风吹乱的头发。

一只桶吊在一根长长的柳棍上,妹妹在前头,我在后头,水桶不在中间,靠近我这头。走在陡坡上,脸都快贴在羊肠小路上了,水桶越来越沉,右肩膀越来越低。

砰的一声,水桶碰到山坡上,哗的一下,桶里的水洒了一地,脚下一打滑,咚,骨碌碌,我和水桶滚落,妹妹吓得哇哇叫唤。我揉揉腿,跑下沟底,拾起桶,继续一勺一勺往桶里盛水。泉水绽开笑脸,挤眉弄眼,像是趣笑我们没有本事。

有天晌午,太阳格外红,好像要把大山点燃。哪料想,老天的脸,说变就变,一疙瘩一疙瘩黑云从北面扑过来。轰隆隆,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顷刻,山洪爆发,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沿沟而下。

我冒雨站在门硷畔,眼瞅着洪水把清泉吞没,心里一阵难过。

雨过天晴,洪水过去了。我哧溜溜滑下沟底。只见黄糊糊的稀泥把清泉盖了个严实,溪边也是泥浆。我用铁锹铲除泉里的泥浆,再拿马勺一勺一勺舀泉中水,冲洗泉边,一遍又一遍。泉清理干净了,我却成了泥猴。

清泉,焕然一新。你看,它还生出两个小眼儿,吐出一串串小泡泡,白亮亮的像珍珠,叮叮咚咚,学着妈妈唱歌呢。你看,还来了几只小蝌蚪,瘦身顶个大脑袋,像个逗号,摇头晃尾,兴奋地跳舞呢。经历磨难,泉水比往日更欢乐了,唱着,跳着,笑着,一路向小溪奔去。

我和弟弟妹妹们喝着这眼泉水慢慢长大。在清泉旁的滚牛洼,一会使镢头挖,一会用铁锹铲,硬是开出了巴掌大点菜园。菜园里种上了韭菜、芹菜和辣子。

干旱是西北的常态,农民靠天吃饭。每当菜园里张开干渴的嘴巴时,我就一担一担挑泉水去浇灌。眼瞅着蔬菜一天一天蹿节节,韭菜葳蕤,芹菜油汪汪,辣子胖乎乎,我兴奋得不得了。

上学去了。放学回家,我忘不了去看看清泉是否完好,撂下书包,俯身趴在泉边喝一口甘甜水,坐在清泉旁读课文。

当老师了。回家路过,总要掬一捧泉水,洗把脸,洗去一脸的粉笔沫和一身的疲倦,顿觉神清气爽。

当兵走了。训练场上,我摸爬滚打,战场上,我冒着枪林弹雨,再苦再危险,乡愁时不时在心头萦绕,清泉动不动在脑海闪现,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思念亲人,唯有写信。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念信的人纳闷:“咋回事?每次来信,你娃都问清泉呢?”父亲咧嘴一笑:“谁晓得哩。”其实,父亲心里明镜一样。

这汪清泉如同脉脉含情的眼睛,远眺着远山淡影、高天流云;它永远那么单纯,永远那么鲜亮,不知道疲倦,不知道退缩;它就像我的身影,不离不弃。

现在,村里的人大部分起窝了。有的外出打工,有的住进城里安置房,有的上了大学,他们很少回家。

大山,少了往日的炊烟,留下的一个个黑洞,像是它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远方,心事重重。

那汪清泉,原模原样,依然孤守溪水旁,痴痴地望向溪水的尽头,期盼着,期盼着……

【九洲芳文•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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