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府除妖錄

本文參加《故事》專題第三期有獎徵文:你的奇幻世界(主題二:虛相)

1.

除妖師追尋花妖來到了一座府門前。

花妖把身一搖,消失在了朱門之後。除妖師是凡人之軀,自然不能穿門而過,正自踟躇,大門卻吱呀一聲,一個老伯提着燈籠走了出來。

老伯把燈籠往前輕輕一送,一籠光華便籠罩除妖師全身,看清了他樣貌裝扮,一身青衫,儒生打扮,腰間攜有一柄長劍。老伯輕咳一聲道:“我是此地木府的管家,不知先生深夜叩門,有何貴幹?”

除妖師一愣,尋思:我並未叩門啊,是了,一定是花妖進府時驚擾到了旁人。又見府門上空黑雲滾滾,妖氣竟是快要凝成實狀。

除妖師踏前一步,道:“貧道是雲遊四方的除妖師,路過寶地,不想今日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

雖見他不是道家打扮,但聽他自稱貧道,管家隨即露出欣喜的表情來。口中一邊念着“歡迎之至,歡迎之至”,一邊走下臺階,引導着除妖師入內。

原來木府的主人一直行善積德,又禮佛敬道,平日裏但凡是遇到出家人,都是禮遇有加。除妖師雖然打扮不似一個出家人,但既自稱貧道,管家自然不敢怠慢。

管家領着除妖師進了門,安排了住宿,口中道:“今日天晚了,等明日再安排大師與老爺會面。”便即退出房門。

待管家不見了身影,除妖師走出房門,縱身一躍,到了房頂,極目向妖氣最濃烈的方位望去,接着腳下飛快,似一片樹葉般無聲無息地在瓦片上飛掠而去。

到得近前,只見那是一處還亮着燈的房屋。房中有人不停咳嗽,從聲音上聽來,聲音的主人年歲已然大了。

除妖師掠至房上,揭開瓦片,偷眼下瞧。

屋內靠牆的牀上躺着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老者行銷骨瘦,雙眼渙散,已是時日無多。老者神志已失,嘴裏不停地呢喃着什麼,除妖師豎起耳朵,才聽到他叫的是“小櫻”這個名字。

不一會,兩名隨奉的丫鬟推門而入,但除此之外,屋內再無一人,一點花妖的蹤跡也無。

與此同時,妖氣也在減弱,漸漸地幾不可聞。除妖師環顧整座府邸,淡淡的妖氣瀰漫着,只是無法確定具體的位置。

狡猾的花妖,你到底在哪裏?

這時,下方的騷動引起了除妖師的注意,只聽兩名丫鬟焦急地呼喊着:“老爺,老爺,你怎麼了?”

除妖師回過神來,牀上的老者渾身抽搐不停,嘴角失控地流出唾液。兩名丫鬟已經嚇得面無血色,一個手忙腳亂地擦去老者嘴角的口水,一人慌忙跑出門,去通知別人去了。

除妖師把身一低,嘴裏唸唸有詞,一道旁人看不見的符文從他手掌落下,印上老爺的額頭。

這是一道安神咒,至少可以保他今夜無事,但能堅持多久,就看天意了。

等到老者安靜下來,他便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去了。

2.

除妖師一身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竟然在一個明知有妖的地方安然入睡。若不是府內人聲喧譁將他吵醒,怕是不知何時才醒。

他自牀上起身,便聞到木府處處散發着一股清香,此香與花妖身上的香氣一般無二,他推開房門,只見人來人往,甚是忙碌。而香氣也更加濃郁了。

除妖師偷偷開了天眼,再望去時,眼中景象大變,只見府中不論是何人,身上都繚繞着一股粉色的霧氣。

這便是妖氣,霧氣越濃,妖氣愈烈。妖精害一個人之前,都會使其妖氣纏身,待到其周身濃烈,便是取其性命之時。

而整個木府,妖氣最濃烈之處,就是——

除妖師邁步向那處走去。

一人擋在了他的面前,此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站在那裏如同一柄標槍,臉上的表情更是讓人捉摸不透,眉宇間與昨夜所見老者有八分相似,想來應是其子。

果然,男子尚未開口,身後走出管家,對那人彎恭敬道:“少爺,這就是昨日敲門的道長。”又向除妖師點點頭,道,“這是我們木府的少爺。”

男人點點頭,向除妖師一揖道:“原來如此,家父對出家之人素來禮遇,若是知道道長前來,定來相見,只是最近身體欠佳,不能前來,實在抱歉。道長叫我木還便是,道長怎麼稱呼?”

除妖師道:“身份都是身外之外,我既是以除妖爲任,便稱我除妖師即可。”

木還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除妖師一眼,見他一聲儒生打扮,終是忍不住道:“大師是儒是道,或是佛?”

除妖師哈哈笑道:“既是儒,又是道,心有慈悲,衆生皆是佛。”

木還再不過問,便要吩咐管家好生安頓,除妖師指指東邊房屋處,問道:“敢問木少爺,那是何處?”

木還答道:“那是家父安睡之處。”

除妖師又問:“如今已是寒冬,但不知爲何貴府依舊花香濃烈?”

木還聽後,與管家對視一眼,最後木還點了點頭,管家走上前來,解釋道:“不瞞大師,此事爲我木府一異象。我家夫人嫁給老爺時,曾在東面天井種了一顆櫻桃樹,如今六十餘年過去,樹生得茁壯,可我家夫人卻日漸消瘦,在一年前去世了。”

“夫人去世以後,老爺的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那櫻桃樹卻在一夜之間重開花朵,自此再未謝過,那以後,木府一直瀰漫着花香。”管家面向東方,神色愀然。

“如此說來,這花香不是最近出現的?”

“自然不是。”木還接道,“我們都認爲這是母親的英靈捨不得父親,所以顯露的跡象。不管是真是假,父親也時日不多了。只是不知到時,這花是不是也就會謝了。”木還說到這,語氣不免落寞了些。

除妖師聽完,心裏默默尋思:我原以爲這花香妖氣是昨日花妖潛入府中才有,沒想到竟已有一年了。莫不是我想錯了?或者,這花妖早已藏匿在此,再不然就是花妖有同夥。

心裏打定主意查個水落石出,又詢問道:“那不知府中這一年是否有什麼詭異之事發生?”

木還身體一震,正欲開口,一名丫鬟火急火燎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少爺,不好了,老爺……老爺他……”

木還臉色大變,拋下衆人,向東面跑了去,餘人隨後也跟了上去。

除妖師手搭涼棚,望向東面,只見哪處粉色霧氣濃烈如水,遮蔽天光。

一盞燈火在霧中閃爍如星,須臾便沒了蹤跡。

木府老爺已是油盡燈枯,神仙難救。

3.

相傳當年天上七仙女慕凡下界,與地下一放牛郎在此地相戀,因而小鎮得名“慕凡”,也許正因此,慕凡鎮向來有各種仙凡、人妖甚或人鬼相戀的傳說,也不知是真是假。

近日慕凡鎮有大喜事。木府老爺納妾。

除妖師大惑不解,自己明明已在妖氣中見到木老爺的生命之燈熄滅,但只過了一夜,他竟又發現油燈重燃,木老爺雖不至返老還童,但精氣神異常飽滿,與一個年輕人相比也不遑多讓。

隔了一日,一生從未納妾,且因髮妻身亡後便鬱郁臥病在牀的木老爺竟然宣佈要再娶。

家有喜事,木還便邀除妖師再多逗留幾日。花妖還未去,除妖師正有此意,便順勢應了下來。問及新人姓名,木還答道是府中一個丫鬟,名叫小櫻。

除妖師聽在耳中,頓感熟悉。半晌後驚覺,這不是那日木老爺彌留之際,口中念念的名字嗎?我入府已三日,但花妖依舊還未現身,現下府中又出了這檔子事,說是巧合,我是大大不信的。這小櫻何許人也,須見一面才知。

於是向木還道:“至貴府已多日,還未拜見老爺,還請少爺引見。”

木還引除妖師愈往東走,只覺妖氣愈發濃烈,及至老爺門前,鞘中寶劍更是按捺不住,差點自行破鞘而出,斬妖除魔去也。

除妖師加強警惕,隨木還進門。

木老爺已能起身,正在房中臨窗一角研磨書法,但見他面色紅潤,執筆的手強而有力,筆下毫不遲滯。邊上一個美貌丫鬟在旁服侍,兩人動作親暱,想來便是小櫻了。

除妖師怒瞪雙目,直直望向小櫻,未及旁人反應,長劍出鞘,直指她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卻聽得“叮噹”一聲,一個茶杯打在劍上,致使長劍偏轉,刺穿了桌上宣紙。小櫻抱着老爺,瑟縮在角落下,除妖師還要再刺,耳旁聽得木還一聲暴喝:“你幹什麼?”原來剛纔的茶杯正是他擲出,只沒想到他看似文質彬彬,一身武藝卻非凡。

除妖師對他毫不理會,爲今之計,自是以除掉花妖最爲要緊,其餘之事,只好事後解釋不遲。卻聽小櫻假意苦苦哀求:“饒……饒命。”放在老爺腰上的手指甲卻長如尖刀,此番景象卻只除妖師一人能見。

花妖脅有人質,除妖師投鼠忌器,後又有木還質問,正所謂進退兩難,除妖不成不說,如何脫險纔是?眼撇見桌上宣紙,心生一計。

“妖邪休走!”除妖師口中喝道,隨即望向衆人側面,餘人紛紛隨之側目,趁此間隙,他偷偷掐一指訣,後扔下一張符咒,符咒落至老爺身後,便化作一隻巨蛇。

這時衆人也正收回目光,正撞見巨蛇張開大口。只見除妖師一劍飛出,劍尖刺入蛇口,從其後腦飛出,釘在柱子上。

巨蛇一聲嘶吼,癱軟在地,隨後死去。

衆人這才知是誤會了除妖師。木還向除妖師道歉,以爲他要行刺老爺,沒想到是解危。

除妖師也順其話而答,及至夜幕,木府設宴酬謝。後又商量納妾一事。

宴席間,除妖師多次與花妖小櫻目光相接,花妖目裏挑釁意味十足,除妖師想要起身伏妖,又恐木府六十口人如同先前木老爺般淪爲人質,累及無辜。

心中尋思:現下已經打草驚蛇,且她又握有木府人質,我只好先行住下,隨時隨地監督着她,再找機會轉移人質,曝其身份,纔是上策。

正想間,卻聽西首傳來一聲驚呼,隨後一個僕役連滾帶爬地衝入場間,口齒不清地道:“不好了,死……死人了。”

聞聽此言,各人面色大變,除妖師倏地轉頭,望向花妖,只見她正給老爺慢悠悠地斟茶,對於僕役的話,好似充耳不聞。

或者早已得知?

除妖師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心中大恨:“花妖,我不除你,誓不爲人。”

4.

屍體是在櫻桃樹下發現的,屍身乾癟,眼窩深陷,像是在臨死前受了極大驚嚇。除妖師俯下身觀察,竟發現死者全身血液全無,這絕不是凡人所能做到,只能是妖。

他回身看了一眼小櫻,她也正看了過來,目光對視,小櫻伸舌在脣邊環繞一圈,像在回味什麼一般。

府中出了命案,但婚禮並未就此擱下。木府的丫鬟僕役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當初是木老爺心善收留,今日身死,也只不過草草埋葬,此事就算結了。

除妖師曾堅持要求暫停婚事,待查出真相再辦不遲,但木老爺態度堅決,府中無一人可以阻止。

除妖師只當是老爺年齡大了,心智糊塗,於是只得與木還商量,但木還提及此事,亦不過無奈嘆氣。除妖師再三追問之下,方纔問出緣由。

原來木府今日命案,並非個例,早在一年以前,慕凡鎮就有人離奇死亡。死者皆系失去渾身血液,死狀悽慘。

除妖師聽聞大駭道:“既如此,那兇手可曾抓到。”話一出口,便自覺蠢笨。此案兇手非花妖莫屬,花妖既還藏在木府,且如今又有兇案發生,那兇手自然仍逍遙法外。

不料木還卻道:“兇手已經問斬。”

這話出乎了除妖師的意料,木還接着道:“兇手是鎮上的殺豬匠,因爲妻子紅杏出牆,所以先是殺害了妻子,後來想是神智錯亂,又接連殺害了幾個與此毫不相干的人。所幸在他殺第十個人的時候,被捉拿問斬了。最後一個人被害距此也有兩月。”

“那些被害人也都是渾身鮮血被人放完的嗎?”木還問道。

木還搖頭道:“並非如此,殺豬匠的妻子是被殺豬刀砍死,血液都還在。但此後九名死者就都是這般詭異模樣,人們都說,殺豬匠殺了自己的妻子後,已經入了魔,所以……無論如何,如今既然再次出現死者,且死狀與前相同,那想必是有人模仿作案。”

除妖師一雙眼睛越過木還,射向站在他身後的小櫻,意有所指道:“也可能殺豬匠並不是真兇,只不過是做了替死鬼,而殺人者依舊逍遙法外。”

除妖師這一番話,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木還見狀,急忙向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忙疏散了衆人,以防恐慌擴散。

這正是除妖師的目的之一,既然花妖辣手殺人,那他就將計就計,將恐懼散播在各人心中,盼他們因此逃離木府,逃得一人,花妖便少一人質。

當夜,除妖師不敢再睡,在牀上盤膝而坐,一邊恢復元氣,一部分分出心神,監視着花妖的一舉一動,一旦她有所動作,就動手除妖。

接近午夜,除妖師門外響起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門外,只聽得木還低聲道:“大師,我能否進去。”

除妖師下了牀,打開房門,兩人在桌前坐下。木還率先開口道:“不知大師是否記得先前問過我府中是否有詭異之事發生。”

除妖師何等聰慧,木還此行何來,他已猜了個七八,他點點頭,示意木還繼續。

木還喉結上下滾動,似飢渴萬分,他端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隨即壓低聲音道:“我懷疑小櫻是妖怪。”

除妖師不動聲色,卻岔開話題:“先前看木少爺身有武藝,不知師從何人?”

“不過是些三腳貓功夫,尋常人還可對付,但若是妖怪,卻是不敢貿動。實不相瞞,那小櫻初來,我就覺有異,只是我武功低微,實不是那妖物對手,那日假裝對大師出手,也是怕她傷我父親性命。”木還說到此處,即跪了下來,頭抵地敲得直響,含淚說道,“懇請大師出手除妖。”

這一跪猝不及防,實是出乎除妖師所料,又看他說得真切,當下,他便將自己所知情況,以及顧慮一一說了出來。

“這可如何是好。”木還在房內踱來踱去,言語中滿是擔憂,“後日就是父親與那妖物的婚事,這……”

說罷又欲跪下,被除妖師阻止,一拳砸在桌上,痛聲道:“那妖物到底爲何盯上了我父親,若是我能替他,縱死我也甘願。

木還無心一言,卻在除妖師心中掀起一陣狂潮,“我有一法可試,只是……”他欲言又止。

木還忙道:“大師有何需要不妨直說。”

除妖師道:“我需要府中所有人的血液。”

木還一怔:“要血何用?”

除妖師自懷中取出一張符紙道:“這是替身符,若有鮮血爲引,可暫時化作活人,不過時限兩個時辰,所以行事須快。”

“婚禮之前,你將所有人血液收齊,我即用替身符偷樑換柱,到時花妖沒了人質,我就可放開手腳,將花妖一舉殲滅。”除妖師緩緩道出自己的計劃。

木還大受鼓舞,拍手稱道:“好計謀,如此一來,定能收了那妖物。”

二人又細商了一些細節,待到結束,已又過了一個時辰。除妖師見木還哈欠連連,十分困頓,便結束談話,木還退到門外,告辭離去。

“且慢。”木還剛踏出一步,被除妖師叫住,再次叮囑道,“此事只你我二人可知,收集血液一事,你得親力親爲,切莫假手他人,以免被花妖察覺。”

木還點頭:“放心吧,我一定會小心的。”

待他走遠,除妖師關了房門,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又在腦中演練了一番方纔二人所謀劃之事,覺得此計可行,心中一塊大石終是稍稍當下。

5.

慕凡鎮座落在一座山腳之下,背靠大山。婚禮當日,終年盤繞大山的霧氣泄下了山,把一整座慕凡鎮也襯得像個仙境。

肉眼只隱約可見瓦片屋頂,餘下的部分則都隱在霧中。

這景象在除妖師眼中卻又不同了。他開了天眼,見整座城鎮都被粉色的妖氣纏繞,那妖氣中,數以百計的冤魂盤旋不去,淒厲慘叫着,想要破霧而下,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牽制着。

慘叫一聲高過一聲,除妖師一陣膽寒。

當日一早,木還便將收集到的血液祕密交給除妖師,而後除妖師使用替身符,一一將府中家丁丫鬟共六十幾口人全部換下。

因怕泄露,是以所有人都被迷暈,此時正在府外舊宅安睡呢。

此時木府上下,只有除妖師和花妖二人,餘下的皆是符紙化作的假人。

小櫻原是府上丫鬟,無父無母,因此便省了接親一環。婚禮直接在木府舉辦,二人拜過祖宗牌位,再拜天地,此事就算成了。

新人面向大門,準備朝青天一拜。

除妖師已佈置完結界,將木府封鎖,沒了後顧之憂,自房頂飛身而下,直接攤牌道:“花妖,我看你今日往哪裏逃。”

花妖小櫻萬料不到除妖師會在此刻動手,回手一爪揮去,指甲瞬間暴漲,抓向身旁的丫鬟,沒想到丫鬟嘭地一聲,化作一個紙片人,紙片人上化有五官,眉心一點紅跡。

花妖一驚,四下裏嘭嘭嘭響個不停,除除妖師之外的所有人都化作紙人,倒成一片。

趁着這個當口,除妖師挺劍向前直刺,花妖躲閃不及,只微微側身,堪堪避開要害,一劍穿過右肩而過。

花妖捂住受傷的肩膀,看着愈走愈近的除妖師,恨聲道:“我雖爲妖,但自問未害一人。”

除妖師冷聲道:“大膽妖孽,妖就是妖,死到臨頭還在撒謊。慕凡鎮這數十宗命案,難道不是你所爲?你若未害人,爲何又藏身木府,你一到木府,就有人身死,你嫁給木老爺又所爲何事?”

花妖茫然道:“我……我不知道。我不能說。”

“不知道。”除妖師暴喝,“你殺了人,就只說一句不知道嗎。”

“我誕生在木府,有意識以來就覺老爺熟悉,知他時日不多,因思念亡妻夜夜苦思,就只想疼他愛他,因而我讓櫻花常開,我只是……”花妖還欲狡辯,“但我並未殺害一人。”

便在此時,盤旋慕凡鎮的霧氣彷彿被什麼所牽引,全都向木府上空匯聚而來,隱在其中的冤魂惡鬼個個朝下露出利齒尖牙,欲衝下霧來生飲活吃了花妖血肉。

除妖師劍指青天,向花妖道:“這霧中的,都是被你所害之人,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除妖師再不多說,自懷中取出一個酒葫蘆,念動口訣,花妖便被收入葫蘆中。

一瞬間霧氣盡散,木府中的香氣也一併消失了去。除妖師找到老爺門前那顆櫻桃樹,此時樹已接近枯萎,這便是花妖本體。

這櫻桃樹是木府夫人生前所種,想是常年累月下來殘留了些夫人的氣息,花妖未成人前,朦朦朧朧中見證了許多老爺夫人的事情,難怪誕生意識後會覺得老爺熟悉了。

除妖師蹲下身來,在樹下挖了個坑,將葫蘆埋在其中,如此過個七七四十九天,即可以消滅花妖,又能讓她死後得入輪迴,有再一次重生爲人的機會。

事畢,除妖師纔將木府之人全都接了回來,箇中詳情也並未多說,他們也只當是睡了一覺。至於小櫻,對外則是說她失蹤了,小櫻本是妖物,沒有身份背景,自熱也沒人追查。

木老爺沒了花妖迷惑,對之前要娶妻之事忘得一乾二淨。過了幾日,身體也日漸萎縮,終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除妖師又在木府逗留了數日,待木老爺葬禮結束,這才告辭離去。

6.

轉眼間,一年時間匆匆而過。除妖師一年裏隨意闖蕩,風餐露宿,斬妖除魔好不自在。

但一年時間經歷了太多的事,除妖師曾遇到過殺人不眨眼的妖物,但也曾遇到爲報當年滴水之恩,捨命相救恩人的樹妖。

從前,他只知道妖物天生就是害人的,如今卻更知道有時人心比妖物更惡。

他撫摸着額前的一把刀疤,那是被一個縣令圈養的惡鬼所傷,他的腦中思緒萬千。

時隔一年,他再次來到了慕凡鎮,因爲有一件事,他一直沒有得到答案。哪怕他在夜裏無數次地試圖說服自己,仍是過不去自己心裏那一關。

慕凡鎮五里外一座小樹林旁,有一個小小的茶棚,除妖師趕路至此,便坐下飲水。

待飲了水,除妖師付過茶錢,便長身而起,徑往慕凡鎮而去。

可沒料他剛走兩步,便被茶棚主人叫住:“客官,你走錯了,該往這邊走。”說着指向與除妖師相反的方向。

除妖師問道:“這不是往慕凡鎮的方向嗎?”

“慕凡鎮?什麼慕凡鎮?”茶棚主人道,“這方圓十里只有一個思仙鎮,哪有什麼慕凡鎮。”

除妖師大驚道:“慕凡鎮不就在前方五里處,我一年前纔去過,你莫要騙我。”

茶棚主人見他不信,沒好氣道:“你要不信就只管去,反正我也提醒過你了,到時你還不得返回,白走了這許多冤枉路。”

除妖師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於是又重坐回座位,這時隔桌一個農夫忽轉過身來,面向他問道:“道長,這是要去慕凡鎮做什麼?”

除妖師見有人知道慕凡鎮,於是將之前的事情一一備訴了,只是隱去花妖一事,只說一年前經過慕凡鎮,得木府招待,今次再次經過,想去見見熟人。

那農夫聽完,面色大變,提起桌旁的鋤頭就欲離開,一句話也不說。

除妖師見狀,忙拉住了他,低聲道:“你怎這麼怕我?”

農夫道:“我不是怕你,我是……”只見他渾身顫抖,確是被嚇得不輕,“道長你既已逃了出去,便是好命,莫要回頭了。”

除妖師一聽,拉住他更不讓走了。今日無論如何也要他說清楚發生何事。

那農夫被纏得煩了,終於道出了全部所知。

7.

慕凡鎮已經化作一片廢墟。

除妖師尋得原先木府的地方,瓦礫遍地,野草橫生,滿地的屍骨。

木府正中,一顆枯死的櫻桃樹立在當中,枯枝如同瘦弱的手指伸向天空,似乎在問爲什麼。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慘劇發生?爲什麼慕凡鎮會變成人間地獄?

除妖師知道爲什麼,因爲這都是他造成的。

一個人影從木府深處緩緩走出,人未至聲先到:“道長,別來無恙啊。”

“我早該料到這一切都是你所爲。”除妖師看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木還道。

木還已沒了當日的模樣,他身穿黑衣,臉上的魔紋像是從血肉裏生長出來,他的面容如同臉譜那般變換不停,一會是木還的英俊相貌,一會又現出木老爺的滿面皺紋。

木府老爺根本沒有兒子,木還就是老爺,老爺就是木還,而如今,他已轉變成爲妖物。

他手輕輕一揮,一顆頭骨從亂草中飛出,他邊把玩邊說道:“沒錯,這一切都是我乾的。”

除妖師看着滿地的枯骨,又憶起收伏花妖當日那妖氣中的成百冤魂,心中自責萬分。

“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你待怎樣?”木還挑釁道。

雖然已經從農夫那裏知道答案,但除妖師還是忍不住質問道:“爲什麼?你本是人類,爲什麼要這麼做。”

木還身後的濃霧裏,有人提着一盞燈籠緩緩而來。

“小櫻。”除妖師看着那人失聲叫道,

木還牽起小櫻的手,看着除妖師似笑非笑。片刻,除妖師也發覺不對了,那人雖然樣貌與小櫻一樣,但神色與她有異,那不是小櫻。

只聽那假小櫻拉拉木還的手,輕聲道:“老爺,天色晚了,早些回去。”

假小櫻脣齒開合,話裏毫無情緒。

除妖師嘆道:“你造下這麼大的殺孽,不過是復活了這麼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偶,又是何必。”

木還吻了吻假小櫻的眉毛,不理除妖師,只輕聲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就來了。”

假小櫻退入霧中,他才轉過身對除妖師道:“要我說來,這事還得特別感謝你,若是沒有你,我無論如何救不活他。憑此一條,我放你一條生路。”

一隻烏鴉站在枯死的櫻桃樹上呱呱亂叫,除妖師的目光落在花妖小櫻的本體之上,心潮起伏。

黑雲滾滾,直壓向木府而來。

除妖師長劍出鞘,喝道:“今日我哪怕身死,也要拉你同赴地獄。”

木還冷冷道:“既如此,你便死吧。”隨手一揮,黑雲化成一張巨大的人臉,人臉張開大嘴,向除妖師咬來。

除妖師閃身躲過,卻見一道寒光閃過,斜刺裏一柄黑色大劍砍了過來。

除妖師腹背受敵,交手不過三合,已中了數招,大腿和背部各中了一劍。

木還提着劍一步步邁向已是強弩之末的他,鮮血從劍上不停滴落在地。

除妖師無力再戰。

兩人都看不到的後方,鮮血滴落的地面,緩緩長出一朵朵鮮紅色的櫻桃花來,那花倏忽間便大漲,片刻間,隨風佈滿整個木府。

陣陣花香瀰漫其間。

木還和除妖師同時將目光轉向一旁枯死那顆的櫻桃樹上,只見那樹竟發了新枝,復又活了過來。

片片花瓣匯聚樹下,曾被除妖師收伏的花妖小櫻出現在他們面前。

木還目光電射而去,驚道:“你還沒死。”

除妖師的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一年前因爲自己的愚昧無知,不僅沒救下木府六十幾人,還親手害死了本來善良無辜的花妖,現下看到花妖復生,且妖氣盡散,顯是得了正道,內心不禁一陣雀躍。

木還定了定神,忽然腳步扭轉,拋下垂死的除妖師,退去大霧之中,遠遁而逃。

除妖師忙道:“別讓他跑了,他若逃走,還不知害死多少人。”

花妖朝除妖師輕輕彈指,滿地花瓣向他飛去,霎時間就將他包裹在花內,他感到自己的傷勢在漸漸癒合。

8.

且說木還看到花妖復生,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急忙遠遁而逃。

你道他爲何這般怕這小小花妖,這其中又另有一番緣由。

原來當初他的髮妻身亡後,他將之葬在櫻桃樹下,又用早年間在江湖上學到的邪術鎮住其魂魄,本欲取一百條人命復活妻子。

卻不料他殺了一百個人以後,因爲自己學藝不精,妻子的魂魄卻徹底散了。但葬下妻子的那顆櫻桃樹因此有了意識,漸漸化作一個丫鬟。

其時花妖剛剛開智,尚懵懂無知,只因妻子的血肉融入櫻桃樹中,便對木還感到熟悉。

木還查閱邪術,看到另有術法可以復活妻子,但需要跟花妖同血同骨的花妖爲引。可當他要對花妖下手時,卻發現自己只要對她產生邪念,就會被無形中的一股力量損傷。

查閱那本邪書後得知,原來花妖並非是妖,而是精靈,因爲自己修煉邪術,所以無法近她的身。

正一籌莫展之際,恰好除妖師遊蕩至此,除妖師修煉的是正派功法,只有他可以收得了精靈,於是他設下計謀,先是利用小櫻引除妖師入府,後引得除妖師將小櫻收伏,待除妖師功成身退,則實施自己的計劃。

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除妖師雖然並未識破他的計謀,卻心生疑慮,竟在一年之後再次返回查看。兩人打鬥之後,眼看除妖師就要命喪他手,偏偏在這關鍵時刻,那精靈重生了。

且重生的精靈在他一眼望去之下,可見她眼中清明,他心知精靈心智已全,已不能如前次那般爲他所用。

他所修煉的那本邪書在首頁即載,天地萬物所化之精靈,是他這門邪術唯一的剋星。故而他見精靈復生,就只有逃跑的份了。

木還在前飛奔,所過之處如同一道黑色旋風,但小櫻所過的地方頓時花香滿地,黑霧盡去。

眼看木還就要逃得遠了,忽然花從中響起一聲驚呼,木還回身望去,只見假小櫻已經倒在地上。原來假小櫻無魂無魄,不過是個行屍走肉,且是用花妖精血鑄就,如今花妖重生,假小櫻自然就要消散了。

木還聽到假小櫻一聲驚呼,旋即回身,正好見到假小櫻消散的畫面。一時心神失守,愣在原地。

小櫻飄至木還身前,這時,傷勢稍緩的除妖師也一併走了上來。

木還回過神來,除妖師眼疾手快,一道定身符打出,將木還定在原地。

小櫻眼望木還,情緒複雜,有憐惜,有怨恨,有迷茫……在她的心裏掀起驚天巨浪。

她是萬物所化的精靈,誕生之時純潔如一張白紙,且機緣巧合下與她人骨血相融,才被木還利用。但第二次復生,她再見木還,縱有千般感受,最終還是抵不住想要將之消滅。

說到底,他是天地間的精靈,正與邪,就像陰陽二面,互相排斥。

木還呆呆看着小櫻的眼睛,小心問道:“你是她嗎?”復又自問自答,“不,你不是她。”

除妖師也看出小櫻的不同,似從前,又有異。

小櫻如前那般,玉手一指,花瓣瞬間將木還包裹。只不過這花瓣對除妖師是療傷,對木還則是傷害。木還在一片大笑聲中,化作黑霧散去。所有的陰謀與算計,和他的生命一起,隨風飄散在空氣中。

籠罩着慕凡鎮的霧氣終於散去了,現出了這座無人生還的廢墟,金黃的陽光第一次灑在鎮上,所有的枯骨也都在光照之下化作粉塵。

枯骨之下,長出新的生命。

慕凡鎮過去的生命逝去,但新的生命又長了出來。

除妖師無聲地看向精靈小櫻,兩人相視一笑,就在這一笑之間,小櫻的身形像萬千只蝴蝶般化開,櫻桃花在慕凡鎮越飄越高。

從那以後,精靈小櫻成爲了慕凡鎮的守護神。

而在江湖上,則流傳一個除妖師的故事。

傳說除妖師浪跡天涯,哪裏有不平他就去哪裏。哪裏有妖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更有人說,除妖師並不對所有妖怪都趕盡殺絕,他的身邊,還要很多很多善良無害的妖怪相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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