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基因

1.

中元節那天,我所在的警局接到一個報警電話:有一個學生在宿舍上吊自殺了。

我們迅速抵達了案發地點黔城高中,寢室樓道里並沒有人,但每個房間的門都開着,一些腦袋從裏面探出,竊竊私語,目光鎖定在走廊盡頭的房間。

那是死者所在的房間,遠遠地,能聽見一個女生哭泣的聲音。我皺了皺眉,和老張走了過去。

死者已經被放了下來,屍體躺在宿舍中央,一個女生趴在屍體旁,哭泣着。

進門前,從四周門裏探出的腦袋已得知,女生是死者趙平的女朋友,叫曹燕。

除此之外,宿舍裏還有三個年輕人,是死者的室友。兩個肚寬頭禿的中年人,是聞訊而來的校長和班主任。

我一進門,見到地上的屍體,就覺不妙,轉頭對其中一箇中年人說:“誰讓你們把他放下來的,你們這是破壞現場知不知道。”

見我語氣不善,老張忙打圓場:“別急別急,他們也不知道。”

我蹲下身,查看死者情況。

死者雙眼大睜,舌頭伸得老長,臉色發青。

脖子上有一圈勒痕。

我擡起頭,正上方一條繩子還在晃盪着。

腦海中,有一道閃電劃過。此情此景,讓我想不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拿出手機,打開收件箱。

裏面空空如也。

曹燕還在哭個不停,嘴裏不停說着:“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老是跟他分手,他也不會想不開,是我害死他的。”

我站起身,總結道:“從屍體和現場情況來看,可初步判定是自殺。”

聽到這話,一直低着頭坐在牀上的三個年輕人有一人忽然擡頭,篤定地說:“他不是自殺。”

我轉頭看去,“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他看了一眼兩個站着的中年人,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向老張遞了個眼色。

老張會意,“校長,我有幾個問題想請問你。”說着把兩人拉到門口,輕聲詢問。

我走到年輕人面前蹲下,視線與他平齊。

“你如果知道什麼,可以告訴我。”

男生往門口撇了一眼,還是搖了搖頭,什麼都不肯說。

我轉而問另外兩個男生,結果他們的反應與前者一模一樣。

我意識到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隱情。

這時老張推門進來,目光看向我,我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你先把他們帶去警局做筆錄。”我對老張說,“我在這等法醫過來。”

聽我這麼說,中年禿頭的校長頓時緊張地說:“他不是自殺的嗎?怎麼還需要法醫?”

我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2.

這不是自殺。

昨晚臨睡前,我收到了一條奇怪的短信:中元鬼節,縊鬼索命。

短信附件裏有一張手繪的地圖,地圖中被標記的地點,正是黔城高中。

發件人不詳。

起初收到短信時,我只當它是惡作劇或者某種奇怪的節日活動,並沒有在意。

直到今天下午,警局接到報警電話,我抵達後,看到現場的第一眼讓我想起昨晚收到的短信。

我拿出手機,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短信消失了。

我應該沒有刪除掉短信纔對,我搜索記憶,再三確認。

難道這是我的錯覺?我昨晚根本沒有收到什麼短信,那一切或許只是我做過的夢?

不!不對,過往的夢境裏,都只能記住一些片段,並且還會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模糊,不會有這麼清晰的細節。

我昨晚確實收到了短信,這是一個死亡預告。

消失的短信,一定與發信人有關。

對方通過某種技術手段,刪除了短信。

3.

“你聽說過鬼市嗎?那是一種只在鬼節前後開展的集市。歷時七天。”

警局裏,沉默的三人終於開口了,但說出的話讓我實在想不到。

“鬼市裏每個人都要戴着鬼怪面具,而在這些面具之下,藏着真正的鬼。當一個人心中有強烈的渴望時,就會被鬼引誘前去交易。”

“鬼會給人想要的,但代價就是他的命。因爲這些鬼都是死於非命不能投胎的,需要替死鬼。”

我皺着眉頭,儘量壓抑着不耐煩的情緒,不將其表現在臉上。

死者的室友吳江忙說:“你相信我啊,我說的都是真的,昨天晚上,趙平就是去了鬼市,今天就自殺了。”

我轉頭對老張說:“準備藥檢。”

老張點點頭,走了出去。

我說:“根據法醫鑑定,死者趙平的死亡時間是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這段時間你在哪?”

法醫的鑑定結果我並不知道,之所以這麼說,只不過我在詐他們而已,我並不覺得是他們中的某個人殺死了趙平,但或許他們知道些什麼。

吳江瞪着眼睛,“什麼意思,你懷疑是我殺了他嗎?”

“只是例行公事。”

吳江說:“那個時候我們在上課,所有人都可以爲我們作證。”

另外兩個室友忙說:“對對,那個時候我們在上課。”

“你相信我啊,他的死真的是跟鬼市有關。”吳江急道。

我瞥了他一眼,決定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線索。

“按你的意思說,趙平也是有強烈願望的人?那他的願望是什麼?”

死者的另一個室友說:“當然是跟曹燕複合啊,他們隔幾天就分手一次。昨天又分手了,趙平是喝多了回到宿舍的,過了一會又跑出去,說自己拿到了鬼市入場券,只要去交換到愛情,以後曹燕就不會離開她了。”

“他醉成那樣,我們哪能讓他出門啊,就勸啊,說鬼市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呢,你知道在哪嗎?”

“他卻跟我們說,他知道在哪,只要有入場券,就能進入鬼市。”

“見他不聽勸,我們又說,就算你真的進了鬼市,可是你有想過要付出什麼代價嗎?不是說,鬼市交易的人,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交換的。”

“他當時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紅着眼睛說,爲了曹燕,就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願意。”

“然後他就跑出去了,說來也怪,我們是跟在他後面出去的,可是他轉到一棵樹後面後,我們追上去,他就不見了,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警察叔叔,你說,如果不是鬼市,這些怎麼解釋啊?”

我迅速捕捉到一些關鍵詞:“鬼市入場券?那是什麼?”

吳江一愣,說:“我也不知道啊,就聽到他這麼說,我們也沒見過。”

我接着問:“這麼說你們也沒有見過鬼市是吧?”

吳江搖頭說:“沒有。”

我說:“那你們是怎麼知道鬼市的事情的。”

吳江說:“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啊。”

我又問:“這些在學校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吳江支支吾吾地說:“校長,校長不讓我們說這些。”

我沉思着,手在桌子底下給老張發短信:你去看看死者身上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很快,老張發來消息:有一個硬幣,兩面都印着骷髏頭。

骷髏頭硬幣?沒聽說過啊,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鬼市入場券?鬼市真的存在?

我忙走了出去,吳江三人叫住我:“警察叔叔,我們可以走了嗎?”

我回身說:“做完筆錄,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走出門交代另一個同事給他們做筆錄,自己則朝證物室走去。

骷髏頭硬幣在死者的上衣口袋裏,如果不是我提醒,發現它的時間會往後推移不少。

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硬幣,應該是特別訂做的。它的兩面都鏤刻着骷髏,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的信息。

“法醫結果如何?”我問老張。

“死者是……”老張剛開了個頭,就停住了,腦袋朝門上下一點,“你自己問他吧。”

法醫老劉進了門,脫掉口罩。

我忙問:“結果如何?”

老劉說:“死因是呼吸道堵塞窒息。”

老張插嘴道:“這麼說真是自殺?”

我不甘心,繼續問:“有沒有一種可能,死者是先被人勒死,然後才掛起來,僞裝成自殺的假象?”

老劉搖搖頭,說:“不可能,縊死和勒死有很大的區別,屍體勒痕的形狀、深淺,以及屍體所呈現出來的狀態都不一樣,我可以肯定,死者是縊死的。”

我沉默着,法醫老劉覺察到我的異樣,問:“你好像對這樁案子很在意?”

我想着事,沒有答他。老張小聲說:“會不會真是自殺?也不一定就非是……”

“啪。”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擡起來時,掌心紅通通地,“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發泄過後,我漸漸冷靜下來。

“這件事情一定不簡單,其中肯定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我去學校一趟。”

老張跟在我後面:“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4.

且不論“鬼市”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這卻是如今唯一的線索。而從今天的情況來看,顯然校長知道一些鬼市的事情。

老張開着車,我坐在副駕,默默思索着。

很快,車子再次抵達了黔城高中。

此時學校已經開始了晚自習,從門衛那裏得知校長室的位置後,我們徑直而去。

昏暗的天幕下,一盞一盞的燈光從教學樓的窗戶裏射出來。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卻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曹燕,她正獨自一人坐在一顆樹下面,頭望着天,呆呆的,正在我們的正前方。

經過她時,我特意停了下來。

“怎麼不去上課?”

她擡起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認出了我,又想起白天的事,眼睛一下子又紅了。

“我不想上。”

我嘆了口氣,準備離開。

曹燕叫住我,眼睛巴巴地看着我問:“警察叔叔,趙平真的是自殺的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愣在那裏。天色暗得很快,曹燕終究低下頭,說:“我知道了。”

語氣再無波瀾。

我心裏堵得難受,把案件謎題解開的慾望達到了頂點。

“走吧。”從這裏已經可以看到校長室,燈光還亮着,人在辦公室。

老張沒動,我拍了一下他。

他回過神來,我發現他正看着曹燕,眼裏流露出憐惜。

他對我說:“你先去吧,我一會就來。”末了,他又補充道,“她就跟我女兒一般大,看到她,就想起我女兒。”

我看了看低着頭一動不動的曹燕,點點頭,一個人往前走去。

幾分鐘後,當我終於抵達校長室門口,正要推門進去時,聽到一陣劇烈的哭聲。

我循聲望去,只見曹燕正趴在老張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終於發泄出來了啊。

5.

我推門進入,校長擡頭看到我,有些慌張,顯然他並沒有忘記我是誰。

辦公室不止她一個人,旁邊還站着一個女學生,見我進來,禿頭校長對她說:“你先回去吧,記住我跟你說的。”

女學生輕輕答應了一聲,走了出去,經過我時,疑惑地瞥了我一眼。

等到她完全退出門外,禿頭校長這纔對我說:“警官,你這是?”

曹燕的眼睛從我心中一閃而過,我迫切知道答案,於是開門見山地說:“把你知道關於鬼市的一切全都告訴我。”

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趙平和曹燕之間的一切事情。”

禿頭校長愁眉說:“這我真……”

“啪!”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完全失去了耐心,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校長就是個老油條,喫硬不喫軟。

禿頭校長果然被嚇了一跳,我繼續加碼:“現在已經死人了,這不是小事,這是命案,如果你知道什麼卻隱瞞的話……”

後面的話我故意不談,他既然能坐到校長的位置,想來應該也不傻。

果然,他面上換過好幾種表情,隨後坐回椅子上,緩緩嘆了口氣。

就在我以爲他終於要交代的時候,他卻擡起頭,堅定地說:“對不起警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趙平不是自殺的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最好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禿頭校長回望着我,說:“我知道。”

看着他面無表情的樣子,我真的想給他一拳,但是我不能這麼做。

最終,我只能無奈地退出辦公室。

“可惡。”走到樓梯口,我一拳打在了牆上。

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從樓下傳來:“請問,你是來調查趙平死因的警察嗎?”

剛纔在校長室的女生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你知道什麼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

女生自稱是曹燕的室友,同時也和趙平認識。

“所以,你想要告訴我什麼?”

女生朝上下各看了一眼,然後重重吸了口氣,朝我貼近了些許,這才小聲地說:“曹燕,在外面做過小姐。”

“什麼?”我驚訝的聲音在樓道里迴盪着,好在現在是上課時間,沒有別人。

我壓低聲音:“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女生說:“我可以對我說的話負責,曹燕家在農村,家庭條件並不好,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初中畢業後,父母就讓她和舅舅出去打工。但是後來,曹燕拿回一筆錢,添補了家裏。父母沒問她這筆錢是從哪來的,只讓她繼續去賺錢,可曹燕說,她要繼續上學,如果不讓她去上學,她就不再給家裏錢。她的父母只好妥協了。”

“那筆錢,就是她在外面做小姐賺的,據我所知,後來上高中後,她又陸陸續續出去做。”

“這件事,趙平知道嗎?”我說。

女生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

“我不知道,或許他就是因爲知道了,想不開,所以才自殺的。”

我沉思着,“就你知道的這些,都有誰知道?”

女生說:“我們宿舍的都知道,但是我們並沒有傳播出去。”

“最後一個問題: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女生咬着牙,擡起頭來與我對視,語氣異常的堅定。

“因爲我喜歡趙平,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憑什麼他不喜歡我。要是喜歡別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要喜歡這麼一個婊子。現在他死了,我就想知道他到底爲什麼上吊。”

我表情複雜地看着她,一時間,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些什麼。

最後只說:“我知道了,我會給你一個答案的。”

“好,我先回去上課了。”女生上了樓。這時,視線裏也出現了老張走來的身影。

我朝他走過去,說:“曹燕怎麼樣了?”

老張說:“哭過以後,好多了,哎,可憐的孩子,明明是花一樣的年紀,不該遭受這樣的苦難的。對了,你有什麼新的線索嗎?”

聽着老張憐惜的話語,我一時不知怎麼將曹燕的事情告訴他。“回去再說吧。”

剛走出教學樓,手機就響了起來。

是短信提示音,我拿出手機。

一具軀體從我眼前迅速滑落,我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就聽到“啪”地一聲,溫熱的血液濺到我的臉上。

曹燕的屍體墜落在我和老張三步以外,她仰望着天,身體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腦袋已經摔得破碎,鮮血從後腦蔓延出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在死死地盯着我。

我低頭,看見手機裏陌生號碼的短信內容:落屍鬼魂來。

6.

同一所學校在一天之內,發生兩起命案。不用說,這事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記者紛紛聞訊而來,警方很快封鎖了學校,學生也暫時停課。

查看了監控後,初步判定曹燕爲自殺。

監控可以看到,老張在操場和曹燕分開後,她一個人又呆坐在原處幾分鐘,接着就離開了。

她緊隨老張其後,走入了樓內,只不過她走的是另外一個樓道,所以並沒有和下樓的我及老張相遇。

進樓後,曹燕徑直往上,很快就來到了天台。

他在天台邊緣站立着一動不動,幾分鐘後,毅然決然地邁出了一隻腳,然後是另一隻。

從她離開操場到從天台跳下,整個過程中她都低着頭,肩膀耷拉着,像個戲臺上被控制的紙片人傀儡。

我的手死死地捏着拳頭,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着監控,以期發現一些細節。

老張則一直低着頭,一副失了魂的模樣,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爲一個警察的自控力。

禿頭校長在我旁邊,坐立不安,面上滿是擔憂。

辦公室外,不少人堵在樓道,一些腦袋好奇地朝窗口和門裏面湊,其中就有之前曹燕的室友。

我將辦公室其他人全都趕了出去,又把曹燕室友拉了進來,然後關上門,拉上窗簾。

禿頭校長頓時慌亂不已。

“警官,你要幹什麼。”

他被我逼到角落。“現在是兩條人命,你還要隱瞞到什麼時候,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我真……”禿頭校長還想狡辯。

我聲色厲荏地打斷他:“想清楚再回答。”

禿頭校長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你是警察,你不能這麼做。”

我已經完全失去耐心了,從警五年,老張當初就說我的性格太急躁,其實是不怎麼適合當警察的,但現在出了兩條人命,顯然知道什麼的人卻選擇隱瞞不說,我實在已經控制不住了。

我面色一冷,就要再次逼迫,站在門邊的曹燕室友顫抖地開口:“鬼市,曹燕昨天晚上去了鬼市。”

聽到這話的我和禿頭校長同時看向了她,我還沒說話,禿頭校長就出聲警告:“王同學,不要胡說,警官在這,你扯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

女室友搖搖頭,執拗地說:“她去了,她趁我們睡着的時候去了,她以爲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當時都醒着,只是在裝睡而已。”

鬼市?又是鬼市?怎麼又跟鬼市扯上關係了。

我問她:“既然醒着,你們爲什麼要裝睡?”

她說:“她不是第一次趁我們睡着出去了。”

我說:“那你們怎麼知道她去了鬼市?”

她說:“她跟我們說的,不然我們也不會知道。她一定是去了。”

“王同學,”禿頭校長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誤導警官了。鬼市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你們幻想出來的,這個世界上哪有這種東西。”

我審視着他。“校長,從一開始你就不願別人討論到鬼市的一絲一毫,爲什麼?你一直說鬼市不存在?你怎麼這麼確定?”

禿頭校長側了側身,躲開我的目光。

“想也知道,什麼鬼市鬼魂,哪有這種事。”

我說:“或許鬼魂並不存在,但是不代表鬼市也不存在,鬼市,也可能是人爲的。”

說完,我叫老張:“老張,你去下痕檢科那邊,看看曹燕身上有沒有骷髏頭硬幣。”

趙平的室友說過,骷髏頭硬幣是鬼市入場券,趙平的身上有。如果曹燕也去過,那麼身上也應該會有才對。

然而老張卻沒有動,依然站在原處,雙目充血地盯着我的手機一直看。

這個狀態從我把手機裏的短信遞給我看以後就一直保持着。

我走過去,把手機拿了回來,自己打電話給痕檢科的人。

老張回過神,頹然坐倒在地,喃喃着“五鬼”什麼的。

很快,痕檢科的人發來信息,確認曹燕身上有骷髏頭硬幣。老張口裏還在唸個不停。

“你在說什麼?”我朝他靠過去。

“是五鬼,五鬼索命咒。”

我皺着眉頭,一個“鬼市”還沒弄清楚,怎麼又出來個“五鬼”?況且其他人亂語鬼神也就罷了,怎麼你作爲一個警察,也開始說這些?

在我看來,把不能解決的案件原因歸責於鬼神,是一個警察最無能的行爲。

我看着老張,表情十分複雜。

初入警隊時,老張是整個警隊經驗最老道,破案最多的人。

當時的我什麼經驗一點也無,全靠跟着他,學到了不少東西。

我跟在他屁股後面,一個勁叫他師父,他總是擺擺手,說叫老張。但所有辦案的經驗,事無鉅細,都細細地教過我。

但是,這一切在去年那件事發生以後,老張徹底變了。變得碌碌無爲,褪去了“警隊神探”的光環,現在的他,只是一個坐等退休的普通上班族。

命案發生時,我曾渴望過他會再次甦醒,但顯然我必須得失望了。

從他口中說出鬼神的這一刻,我對他徹底失去了信心。

我扶着他站了起來,說:“我們先回警局。”

老張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你聽說我,這是五鬼索命,五鬼分別是吊死鬼、落屍鬼、水鬼,餓死鬼和枉死鬼,只要把五條人命獻祭給五鬼,就能讓五鬼滿足你一個願望,任何願望都可以。”

老張盯着我的眼睛說:“現在吊死鬼和落屍鬼已經獻祭,還有三鬼,還會有人死。”

7.

回到警局後,老張暫時恢復了過來,也沒有再跟第三個人說什麼五鬼了,可能他也知道,就算說出來也只是徒勞,這種事情是沒有人會信的。

一忙到了晚上的十一點了,從接到報警電話到現在,我們都沒有喫東西,肚子早已咕咕叫了。

從警局走出來,轉過一個路口,有一家蘭州拉麪,從前有案子需要加班加點的時候,我們常來這裏喫夜宵,喫完回去繼續幹。

“不好意思,又忘記你不喫香菜了。”老闆把一碗麪端到我的面前,一臉歉意地說。

“沒事沒事。”

我一面挑出碗裏的香菜,一面想着今天的事情。

老張突然說:“你知道OR6A2嗎?”

我一愣神,老實說:“不知道,那是什麼?”

老張指了指我挑放在桌子上的香菜,“據說是一種討厭香菜的基因,不喜歡喫香菜的人就是因爲攜帶有這種基因。”

“我說我怎麼這麼討厭香菜,原來這是刻在DNA裏的。”我勉強笑笑,半開玩笑的說。

“你說有沒有種可能。”老張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人類所有的行爲,其實都是受到基因的影響,比如想要當警察,比如殺人,比如……自殺。”

自殺的基因?

我放下筷子,“如果殺人真的是基因控制的話,那促使人當警察的基因就是它的天敵,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殺人就要付出代價。”

“你說得對。”老張說,沉默地喫着食物。

沒一會,老張的手機響了起來,我下意識瞥了一眼,看到來電人被備註爲“女兒”,老張接了電話,一個弱弱的女聲傳出來,“爸爸,你怎麼還不回來,我害怕。”

老張輕聲安慰着,這時,四個大漢推開店門,叫嚷着走了進來。

老張皺了皺眉,走出門口打電話去了。

四個大漢坐在我們旁邊的位置上,空氣中散發着難聞的酒味。四人有說有笑,討論着KTV、姑娘和金錢的話題。

四人越講越興奮,點的菜一個沒上,就勾肩搭背地往門口走去,沿路撞得桌椅晃盪直響。

走到門口,一個男人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按了一下,門口停着的汽車鳴笛閃爍。四人就準備往車上坐。

我站了起來,他們全部都喝了不少酒,竟然還想要開車,這事我不能不管。

可沒等我制止,已經看到老張掛了電話,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外,死死地盯着那醉酒的四人。

壞了!我心想。

主駕車門被男人拉開的同時,老張一個健步衝了過去,一拳打在了男人面門上。此時我纔剛衝到門口。

“老張,不要。”

可是已經晚了,另外的三人見同伴被打,早圍了上去,雖然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但老張終究寡不敵衆,以一敵四,被圍在中間。

事已至此,我操起店裏一張凳子,咣噹一下砸在五人旁邊的空地上,那四人被這動靜唬了一下,愣神間,我趁勢將老張拉出。

老張剛一脫險,就撿起一條椅子腿。又要衝過去玩命,我連忙拉住他,四人見這架勢酒也醒了大半,雖然人數佔多,但手中沒傢伙,且除了最開始那人捱了一拳,傷多半在老張身上,看了我們幾眼,罵罵咧咧地就想離開了。

看着那幾人還要上車,老張情緒再次激動,我只好說:“你們已經喝了酒,來的時候就是酒駕了。我已經用手機拍下來了,如果不想被罰,就不要再開車了。”

事實上我並沒有用手機拍,而且也不能亮出警察的身份,不然警察打人這事鬧大了不好收場,而且對方確實喝了酒。這種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那幾人雖然嘴裏罵個不停,還是選擇離開了。

我扶着老張回到店裏,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對不起。”半晌,他纔對我說,“我控制不住,明天我會向隊裏說明,懲罰我都認。”

深知其中原委的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本來,老張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

可是這一切,在去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他的女兒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醉酒貨拉拉司機撞倒。事故後,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碎裂的玻璃殘片不巧扎進她的眼睛,使其失去了一雙眼睛。

女兒因爲此事患上抑鬱症,曾經幾次自殺,有兩次還差點成功了。老張本人也從此一蹶不振,妻子終日以淚洗面,辭去了教師的職位。

老張因此恨上了所有酒後開車的人,所以在看到那四人準備酒後駕車離開,纔會憤怒到失去理智。

“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看着門外的夜色,違心地說。

“可是,這事是我不對。”

“不要說了,今晚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大吼起來,用音量掩蓋情緒。

老張的頭低了下來,“我知道了。”

賠償了老闆的損失後,我和老張就準備回警局。

走了沒幾步,老闆追上了我們,把一個小物件遞給我。

“這是你們的東西嗎?我剛纔在地上撿到的,我看這玩意兒好像挺精細的,是什麼特別制定的禮物吧。”

我和老張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這是一個骷髏頭硬幣。

趙平和曹燕身上的骷髏頭硬幣都還在警局,這是我們見到的第三枚硬幣。

8.

我們走在路上,沉默着。

從目前得知的情況來看,骷髏頭硬幣和鬼市有關,而鬼市和今天的兩起命案有關。

我試着開始理解鬼市。

假設鬼市真的存在,那麼據趙平的室友所說,心中懷有強烈渴望的人,會得到進入鬼市的權利,而骷髏頭硬幣就是入場券。鬼市交易的,是人的生命。

目前所知進入鬼市的人都已經死去了。

趙平的渴望是和女朋友複合,那麼曹燕的渴望是什麼?結合校長所說,或許她的願望和家庭有關。

那麼,現在這枚硬幣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硬幣,是誰的呢?誰心中存在強烈的渴望?

我嗎?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儘快查明真相,這算嗎?

還是,這硬幣是剛纔醉酒的四人留下的,是他們中的某一個人心中存在渴望,所以骷髏頭硬幣出現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那個人也會死?

等等,這一切的假設都源於“鬼市真的鬼市”這個大前提,如果鬼市並不存在,這一切只不過是人爲製造出來的假象,那身上持有和命案有關的骷髏頭硬幣的人,哪怕不是幕後主使,也一定跟這件事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應該追上那四人,問個清楚。

我望着空無一人的街道,惱怒於自己的遲鈍。

還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的車還在。

想到這裏,我停下腳步,準備回頭。

老張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停了下來,還在向前走着,雙眼無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追上他,剛想開口叫他,就聽到他近乎夢囈一樣喃喃着:“如果真有鬼市就好了,這樣女兒的眼睛或許就……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換,我也願意。”

老張的手緊緊地捏着骷髏頭硬幣。

“老張,你……”我叫他,手搭上他的肩膀。

眼前濃霧繚繞,一瞬間就包裹住了我們。

霧中影影綽綽,有人四處走動。

耳邊喧囂漸起,我呆呆站在原地。

很快,霧散盡。我和老張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央。

叫賣聲此起彼伏,就像來到了鄉下的集市。

如果忽略此時的環境和他們每個人臉上的鬼怪面具的話。

“老張,你看到了嗎?”我開口問老張,渴望從他那聽到不一樣的回答。

這就是鬼市嗎?

老張遲遲不答,我向他看去,卻見我面前的這人臉上戴着一副夜叉面具。

看其穿着和體型,確是老張無疑,只是他什麼時候戴上了面具?

我沉聲說:“你搞什麼,老張,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伸出手,去揭他的面具。

他側身一躲,跑了開去,幾下就消失在人羣之中。

我拔腿去追,四周的人卻都朝我湧了過來。

“有人,有人的味道。”

“怎麼回事,有人進來了。”

他們對我視若無睹,但挺着鼻子,四面嗅着,卻都是朝我而來。

難道他們看不見,是靠嗅覺分辨的?

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衣角,一個戴着牛頭面具的人從我左手邊走來。

“是人,是人。”

越來越多面具人抓住了我,正在這時,我瞥見自己腳邊有一個腐爛的人臉面具。

我伸手將它勾起,這時面具人已經將我團團擠在中心,我甚至覺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一個面具人舉起我的手臂,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後張開嘴巴,面具嘴部的地方從中分開。

我把人臉面具戴在臉上。

面具人全都停在原地,過了一會,他們放開了我,又恢復成一開始的模樣。

我顧不得其他,目光四尋,找着老張。

很快,我就看到老張的背影。

老張正站在一個攤位前,攤主戴着判官面具,正拿着毛筆在面前寫着什麼。

“老張。”我跑到老張身邊,但是任憑我如何呼喊,他都對我不理不睬。

我將目光射向判官:“你是誰?”

判官收了筆,合上筆記。我瞥見他在上面寫的是老張的名字——張正義。

判官無視了我,注視着老張:“交易完成。”

我皺着眉,伸手抓住判官的手,問道:“你到底是誰,想搞什麼名堂?曹燕他們的死是不是跟你有關?”

判官依舊不答,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一隻手仍然抓着他,另一隻手就去抓他的筆記。

剛纔他合上的筆記的時候,我看到筆記扉頁上分明寫的是“生死簿”三個字,而且在老張的名字之前,還依稀有曹燕和趙平的名字。

比剛纔更大的濃霧像水一樣瀰漫上來,將四周的一切都包裹了進去。鬼市變得朦朧起來,面前的判官和所有的面具人都彷彿離我越來越遠。

“你們到底是誰?想要幹什麼?”我朝着濃霧大喊,但終究無濟於事。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只有我和老張默默站立着。

我回過神來,還保持着拍老張肩膀的姿勢。

老張回過頭,“怎麼了?”

我遲疑地問:“你剛纔,有看到什麼嗎?”

老張說:“沒有啊,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差?”

難道剛纔只有我一個人看到鬼市?還是說,那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搖搖頭,打算先不把這件事告訴他。“沒什麼,我們回去。”

老張說:“爲什麼要回去?”

我把自己剛剛的推論告訴他,那四人身上有骷髏頭硬幣,一定和今天的命案有關。

老張聽後,很是不解。“什麼骷髏頭硬幣,不是隻有趙平和曹燕身上有嗎?”

我震驚地看着他,“剛纔老闆給我們送來一個硬幣,以爲是我們掉的,但我想應該是那四人身上的,你不記得了?”

老張搖頭。

難道又是我的幻覺?

我不再言語,準備先回去看看。

然而當我來到蘭州拉麪店門前,卻沒有看到原本停在那的車輛。

老闆還沒有打烊,我走進門,詢問他是否看到有人過來開走車子。老闆說沒有,而且這一晚上根本就沒有人停車在那?

甚至當我問及骷髏頭硬幣時,他也說並沒有看到,對於他親手將骷髏頭硬幣送到我們手上這件事,他忘得一乾二淨。

9.

我是在醫院醒來的。

頭上包着紗布,疼痛欲裂。

我的手腳都有傷,所幸都是皮外傷,並不妨礙行動。

門外傳來動靜,不一會同事小劉推門進來,我也從他那裏知道了我昏迷之前的事情。

昨天晚上老張在蘭州拉麪門口看到四人醉酒的人準備開車,情緒失控與人打了起來。我隨後加入戰團,但無奈雙拳難敵四手,我和老張雙雙負傷。

其中一個醉漢操起店內的椅子朝老張砸去,我替他捱了一下,椅子砸在我腦袋上,當場暈倒。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什麼。

我支着身體,坐了起來。

病房內有兩張牀,卻只有我一個人,我沒猜錯的話,另一張牀上應該是老張纔對。

我問小劉:“老張呢?”

小劉說:“老張先回去了,兩天沒回家了,他女兒在家等着呢。”

我腦袋又疼了起來,於是重新躺下,想再睡會。

一陣鈴聲響起,小劉接起電話,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好,我知道了,馬上就來。”

掛掉電話,小劉就要出門。

我攔住他,“怎麼了?”

我一邊說,伸手把牀邊的手機拿了過來,竟然關機了,我開了機。

小劉說:“西河大橋有人跳河,已經溺亡了。”

有死者,又有命案。短短兩天,竟然發生了三起命案。

我的腦袋越來越疼,問他:“死者身份查清楚了嗎?”

小劉回憶着電話裏的內容:“是個中年人,根據死者身上的證件來說,死者叫吳海。目前只知道這麼多,更多情況還有待調查。”

我一把拉過被子,矇住腦袋。

“嗯,那你先去處理吧。”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模糊不清。

小劉也覺察到了,“陳哥,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事態緊急,你先去吧。”

小劉答應了一聲,沒一會,我聽到他關門的聲音。

小劉走後,我猛地拉開被子,整個身體抖個不停。

就在剛剛,我在剛開機的手機裏,看到了一條短信。

還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短信內容詭異如往。

“這次的命,是水鬼的。”

與此同時,腦海中更多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我昏迷之前的記憶,根本就和小劉說的不一樣。

鬼市,判官,生死簿。

“生死簿”上,寫着老張的名字。在老張之前,我還依次看到趙平、曹燕,以及剛剛得知的死者——吳海——的名字。

趙平死了,曹燕死了,吳海死了。三個寫在“生死簿”上的人都死了,老張的名字就在吳海後面,這難道意味着老張會成爲下一個死者嗎?

我又想起老張之前的胡言亂語,五鬼索命,結合我手機收到的短信,和三名死者的死狀,一切似乎都和老張所說符合。

所以,老張會是下一個嗎?

我找到老張的號碼,撥了過去。

無人接聽。

我又接連打了幾次,但結果都一樣。

我的心裏生出不祥的預感。

我又找到了老張女兒的號碼,剛要撥過去,沒想到此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來電人正巧是老張女兒。

我接起來,女孩着急的哭聲傳來:“陳叔叔,你快來啊,爸爸,爸爸把自己關在房裏,我說什麼都不迴應我,我好害怕。”

10.

我立馬趕往老張家,同時給小劉發了信息,讓他留意死者身上是否有骷髏頭硬幣。

我趕到老張家裏,老張女兒拄着導盲杖站在臥室門前,無助地拍着房門。

然而,門裏面沒有任何動靜。

以老張對女兒的寵愛程度,要是看到女兒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不可能視若無睹。

我皺了皺眉,拍了幾下房門。

“老張,是我,你在嗎?開門!”

無人應答。

莫非老張不在房裏?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門裏有聲音,滋滋響個不停,像是什麼摩擦着地面。

不好,我使勁撞着房門。

門被撞開,只見老張拖着一張椅子在房子裏走着,房間正中,吊着一根繩索。

老張要幹什麼?上吊嗎?

我大吼:“老張,你幹什麼?”

然而老張對我的喊聲充耳不聞,依舊拖着椅子向繩索走去。

不對勁!

我看着老張,他雙眼無神,完全不在狀態,彷彿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

“叔叔,我爸爸怎麼樣了?”老張的女兒看不見,只能問我。

我回說:“沒事沒事,他只是睡着了。可能是這兩天太累了,你不用擔心。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等到醒來,就告訴你。”

送走老張女兒,我關緊房門,一把扯過房間正中的繩索,接着把老張綁在椅子上,老張全程任我擺佈。

過去了一個小時,老張渾濁的眼睛逐漸清明,我試探地問:“老張?”

老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問:“你乾的?”

我點頭。老張大罵:“小兔崽子,你要造反嗎,趕緊給我解開。”

我摸了摸鼻子,給老張解開繩子,隨後把剛纔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老張聽後,後怕不已。自己剛纔竟然在自殺!

我問:“老張,你真的不記得自己剛纔做了什麼?”

老張看着手裏的繩索,沉思道:“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跟我說話。”

“說的什麼?”

老張閉上眼睛,想了想,說:“好像是說,只要我按照他說的做,就能滿足我任何願望。”

“你能認出那是誰的聲音嗎?”我問。

老張搖頭。

我又問:“那聲音是男的女的?”

老張依舊搖頭,“不知道。”

我沉思,這是催眠?還是心理暗示?

可是,誰又有這樣的機會對他下手?恍惚間,我又想起那晚跟老張見到的鬼市,老張的名字寫在“生死簿”上,這幅畫面佔據了我整個腦海。

手機的震動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拿起手機。

“是小劉的信息嗎?是那個跳河的事吧?”老張問我。

我看着小劉的信息,說:“嗯,人已經死了。還有……”

“還有什麼?接着往下說啊,你要急死我啊。”老張催促着我。

我盯着老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在醫院小劉接到電話後,我幾乎馬上就趕來了這裏。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吳海的事情吧?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張偏過頭,像是刻意在迴避我的目光,卻拿出手機給我看,“警隊同事跟我說的啊。”

“這樣啊。”我瞟了一眼,收回目光,站起身。“我要馬上去一趟。”

老張說:“我跟你一起去。”

我看向老張女兒房間的方向,“可是你女兒?”

老張撥出一個電話,“不要緊,她媽媽馬上就要回來,我問問她什麼時候到。”

11.

“情況怎麼樣?”我朝小劉走過去。

小劉看到我身後的老張,朝他點點頭,隨後看向我:“我們調取了幾輛過往車輛的行車記錄儀,初步判斷,死者是自殺。”

“又是自殺?”

小劉說:“嗯,從記錄儀裏可以看到,死者當時身邊什麼人都沒有,他站在橋上發呆了好一會,然後就翻身跳了下去。”

“讓我看看。”

情況與小劉所說一致,從表面上看,死者確實是自殺。但我敏銳地發現了吳海的表情變化。

準確的說,吳海沒有表情。

從他出現在畫面裏開始,直到他從橋上跳下去這段時間,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像一具被人擺佈着的傀儡。

和老張之前一模一樣。

“老張呢?”剛剛他還在我身旁,這會兒卻已經不見了人影,我忙問小劉。

小劉也沒注意,“剛剛還在啊,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環顧四周,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咦。”小劉驚咦一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怎麼了?”

“陳哥,還是你自己來看吧。”小劉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怎麼了這是。”我接過小劉的手機,下一刻,當我看到上面的內容時,瞳孔也一瞬間收縮了起來。

難怪,難怪我說吳海這個名字怎麼好像在哪聽過,原來,是他。

小劉說:“吳海就是去年酒駕致使老張女兒殘疾的司機。”

多天以來,所有的事情在我腦海中重新排列組合,一些此前沒有想通的事情也全都通了。

五鬼索命咒。獻祭五條人命,可以換取一個願望。

老張說:“任何願望都可以。”老張也說:“只要能讓女兒重新站起來,讓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一條新短信闖進我的視野:獻祭餓鬼,五鬼聚集。

發件人,是老張。

12.

目標地點是在郊區的一處廢棄房租,方圓幾裏全都已經搬空,難怪沒有人能發現。

此時,廢墟四周,裏三層外三層的都圍滿了警察。

我站在廢屋門口,舉着雙手,朝裏面喊:“老張,是我,你不要衝動。”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張探出一個腦袋,看了我一眼,和我身後那些昔日的同事。

“你自己一個人進來。”

我走進門,環顧四周。角落裏一個男人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關上門後,唯一的光源來自破敗的窗戶。

我想去確認男人的情況,老張攔住了我。

“別動。”他掏出了槍。

“你還偷了槍。”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啊。”

“爲了我女兒。”老張說,“我說過,爲了她,我什麼都願意。”

“五鬼索命咒?你難道真的相信會有這種事嗎?”我看着他的臉,卻再也想不起來一年前他作爲一個警察的表情。現在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個可悲的父親。

“師父,回頭吧。”我一步步向他那裏挪動。老張聽到我叫他師父,臉上現出掙扎的表情,但轉瞬即逝,他擡起手,把槍口對準我。

“停在那裏,再走一步我就開槍。”

“你不會開槍的……”

我話還沒說完,槍聲響起,老張朝我腳邊射了一槍。

我大喊:“不要開槍,不要開槍,我沒事,我沒事。”

這是對門外的警察喊的,我知道,一但覺察到我有危險,他們就會採取行動,而那時,老張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我停在原地,對老張說:“老張,收手吧,你逃不掉的,你應該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少狙擊手正瞄準你的腦袋,不要再殺人了。”

老張對此不以爲意,他看着角落裏的男人,眼神變得狂熱起來。“他是最後一個人了,只要獻祭了他,五鬼就會滿足我的願望,到時候,女兒,我的女兒,她就能重新看見。”

老張緩緩擡起手,把槍對準了男人。

“不要!”

“砰。”

來不及了,一切發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槍聲響起,隨後武裝人員迅速地衝進房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老張的屍體倒在我的眼前。

在老張開槍前,狙擊手先一步將他擊斃。

老張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12.

【老張的遺書】

我叫張正義,是一名人民警察。

從警20年,我始終奮戰在第一線,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保護人民,保護我的國家。

這是我的信仰,也是我父母給我取名“正義”的意義。

也許正是因爲我始終貫徹着這樣的信念,我才能得以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我有一個愛我的妻子和女兒。

妻子在學校教書,而我的女兒,我引以爲傲的女兒,她擁有無與倫比的舞蹈天賦。

女兒說,她長大後要做一個舞者。

我和妻子全力支持着她的夢想,她也從未讓我們失望。

我們相信,她將來一定會是一個最棒的舞者。

但是,一切,都在那一天改變了。

我不明白,明明她只是正常地走在人行道上,她沒有打鬧,沒有戴着耳機,沒有闖紅燈,她沒有做錯什麼,卻這樣失去了一雙眼睛。

而那個害得她一無所有的男人,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女兒變了,不僅是身體上的變化,她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妻子辭掉工作,沒日沒夜的照顧着她。

但是,意外還是差點發生。

妻子畢竟不是機器人,也有疏忽的時候。趁着妻子不注意,女兒一步步爬上天台,若不是正巧被人發現……我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

緊接着是第二次,她假意哄騙妻子帶她出門,在路過橋上的時候,不顧一切地想要往下跳。

第三次,她嘗試上吊。

第四次,她絕食。

妻子心力交瘁,情緒激動下,打了女兒幾巴掌,然後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

自那之後,女兒再也沒有尋死了。但只有我知道,女兒已經死了,她的心死了,她再也沒有展露過笑容,也沒有哭過。她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行屍走肉。

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的錯。

吳海。

他甚至只是通過金錢,連牢獄之災都免了去。

我想殺了他,但是警察的榮譽又讓我一次次遲疑。

我陷入兩難,於是我開始跟蹤調查他,渴望找到他以往可能有過的犯罪證據,這樣我下手的時候,才能毫不遲疑。

可我還是失望了,在認識他的大多人眼裏,他都是一個憨厚老實的人,甚至還定期給山區的孩子們捐款。

當看到他抱起自己的女兒時,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和我一模一樣的表情,那一刻我甚至覺得我和他是如此的相像。

我不能殺他,他並不是一個“壞人”。

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雨下得越來越大,而我卻不想打傘。走累了,我坐在一處臺階上。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吳海熟悉的身影。

鬼事神差下,我跟在他後面,來到了一處燒烤攤。吳海和朋友小聚,杯酒相撞,我坐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默默地看着這一切。

“海哥,聽說你撞人了?”坐在吳海對面的那人忽然說。

吳海往地上淬了一口,罵道:“你還說,要不是你這個王八蛋給我打電話,我他媽能分神。”

那人訕笑着,好了一杯酒賠罪:“對不住對不住,我也沒想到啊,我這不是有事纔給你打電話嘛。”

“算了算了,這事也不能全怪你。其實我當時也是爲了避人,那人一下子就衝到路上,我一打方向,才撞到了路邊的人。要我說啊,這都是命,如果我沒法方向,撞的就是路上那個男的了。”

接下來他們說了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聽清楚,腦子裏反反覆覆,都是他們剛剛說的話。

吳海,他是一個披着人皮的惡魔,他不僅不悔改,反而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別人的身上。

那個打電話給他的人也有責任,還有那個突然跑到路中間的人,他們全都是罪人,他們全都該死。

我找到了所有的兇手,醉酒開車的吳海,打電話分散吳海注意力的男人,因爲吵架不顧車流跑到車道上的情侶,趙平和曹燕。

我要他們全部付出代價,我的女兒心死以後,嘗試過很多次自殺,我也要他們自殺而死。

曾經看到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一個人喜歡香菜和討厭香菜,是由基因決定的,我想,是不是人類所有的行爲,也都同喜厭香菜一樣,有着專門的基因對應?

香菜基因,醉酒基因,作惡基因,還有,自殺基因。

只要誘發出他們的自殺基因,就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去死,原來殺一個人這麼簡單。

尾聲一

“陳哥,電梯到了。”小劉拍了拍我,把我從神遊之境拉了回來。

我朝他勉強笑了笑,提着水果袋走進電梯,小劉按了28層的按鈕。

沉默在電梯裏蔓延。

我開口:“蘭州拉麪館的事情調查清楚了嗎?”

“我們調查後,確認老闆的確跟老張認識,老張在過去曾在一起意外中救了老闆的愛人。現在麪館已經人去樓空,我們還在追查他的行蹤。而且,老闆以前,是個催眠師。”

“催眠師?”

“對,所以你那些幻覺,十有八九就是他搞的鬼。”

我回想起那一天經歷,真的有如此逼真的催眠嗎?如果我真中了催眠,那我是從那一刻開始被催眠的?是從進入麪館一開始,還是在後來回警局的時候?

鬼市,真的只是幻覺嗎?這麼說來,是不是連趙平和曹燕也是中了他的催眠?

我搖了搖頭,使勁將這些念頭暫時甩出腦袋。

“那個……”小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說,“你真的相信人都是老張殺的嗎?那麼多人……”

想起這事,我心如刀絞,但還是說:“證據確鑿。”

小劉說:“可是爲什麼?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就爲了報仇嗎?”

手上的東西勒得我手指生疼,我放下東西,揉了揉手,說:“老張的女兒手術成功了,她可以看見了。”

小劉的表情黯然下去,“是啊,要是老張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興許就不會走上這條道路了。”

我說:“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以前剛出車禍的時候,幾乎所有的醫生都說治不好她的腿。這一年來,老張又找了多少醫生,試過了多少種方法,都看不到一點希望,爲什麼偏偏在他死後,他女兒的眼睛都治好了。”

“據說是老張媳婦帶她去外地找人做的手術。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搖搖頭,腦海裏又控制不住地跳出一個星期前老張死亡那天的事情。

老張被擊斃後,醫護人員迅速進入,然而當他們扶起角落裏的男人時,才發現他已經沒有了呼吸。

法醫鑑定後,給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驚呼的結果:他竟然是被活活餓死的。

餓死鬼。

一切都和老張說的“五鬼索命咒”應驗了。

吊死鬼趙平,落屍鬼曹燕,水鬼吳海,還有最後這個餓死鬼。

老張說,獻祭五鬼,可以實現任何一個願望。老張的願望無疑就是他的女兒,老張說過,爲了他的女兒,他什麼都願意做,哪怕因此出賣自己的良知和靈魂。

如果老張真的篤信五鬼,並按照這殺人獻祭的話,爲什麼不進行到底,目前五鬼只有四。而且他爲什麼要頻繁地給我提示。

無論是事先給我發短信,還是在曹燕死後直接提出五鬼索命咒,又或是故意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假裝上吊的戲碼——我就是在那之後纔開始懷疑的老張。

可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一面殺人,又一面引導我破案。

“陳哥,陳哥。”小劉再次搖了搖我,“電梯停了。”

我拿起水果,走出門去。

我們來到一座門前,小劉做勢要敲門。

“小劉。”我叫住他,他轉過頭,疑惑地看着我。

我說:“假設五鬼索命是真的,老張獻祭了五鬼,換來了她女兒的身體恢復。”

小劉正要開口,我打斷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是說,假設這件事情是真的,那你覺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小劉放下手,想了想,說:“人數不對。”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哪裏不對?”

“小劉說:“很簡單啊,按照老張所說的要獻祭五鬼,可如今只獻祭了四鬼而已,分別是吊死鬼、落屍鬼、水鬼和餓死鬼,還有……”

“對,沒錯。”我打斷小劉的話,“還有枉死鬼,枉死鬼沒獻祭,但老張的願望實現了。”

“你的意思是,還有一個死者,是我們還沒發現的?”

我覺得我已經接近了真相。“不,不是我們還沒發現,而是被我們忽略了。”

“被我們忽略了。”小劉也反應了過來,“你說的是……”

“對,最後一個死者,是老張。”

“老張是獻祭給枉死鬼的人,可是。”小劉皺着眉,“陳哥你也說了,證據確鑿,老張是兇手。他殺了人,又怎麼算枉死,只能說罪有應得罷了。”

“如果老張不是兇手呢,如果老張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我們誤認爲他是兇手,他要的,只是最後那一顆子彈。”

小劉驚在原地,“那還有誰?不是他,又有誰會做這麼瘋狂的事情。”

我盯着眼前的門,“還有一個人,她有着和老張一樣的動機,如果是爲了那個目的的話,我相信,她也和老張一樣,會毫不猶豫的去做。”

門咔噠一聲打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來,迎面嚇了一跳,等看清是我們,這才緩過神來。

我換上笑臉,把水果遞給她,“嫂子,我們來看看小青,她恢復得好嘛。”

聽到我的聲音,一個女孩從臥室一蹦一跳地跑了出來,接過女人手裏的水果,有跑了回去。

而在一個星期以前,她還拿着導盲杖,看不見眼前的任何東西。

“發什麼呆。”我一把拉過門口呆若木雞的小劉,使勁在他手上捏了捏,“快進來。”

尾聲二

“說吧,曹燕的死跟你有什麼關係?”

“警官,她的死真的跟我沒有關係啊。”

“沒有關係?那爲什麼那天我去找過你之後你就失蹤?又爲什麼要禁止同學們討論鬼市?你知道鬼市,卻一口否決,爲什麼?”

“警官,真沒有……”

“想清楚再回答,我們既然把你抓來,就已經基本掌握了你的信息,實話告訴你,包括你和曹燕的關係,我們也都已經調查清楚了。”

“既然這樣,那你們還問什麼。”

“接下來,我問你答。曹燕每次的業務都是你介紹出去的對嗎?”

“是。”

“怎麼介紹的?”

“通過鬼市,其實鬼市並不是只在每年的鬼節開展,基本上每個星期都會有一次,只是鮮有人知罷了。”

“她的那些客戶都是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對,因爲鬼市的每一個都必須帶着面具,這是鬼市的規矩,誰也不能違背,我並不知道客戶的信息和身份。”

“除了曹燕,你還介紹了多少人去做這種……皮肉生意?”

“這個……”

“啪——”

“我說,我說,學校裏還有大概四五十個女學生,也都是我這邊介紹出去的。但是我可沒有強迫她們,她們都是自願的。”

“最後一個問題,鬼市是誰組織的?”

“我不知道。警察同志你別急,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而且鬼市也不止是做皮肉交易,還有其他的。”

“其他的?”

“對對對,我有幾次就親眼看到有個面具人身上帶有槍,還有一個曾經拿出過一小袋白麪,現在想想,那可能是白粉也說不定。”

“那你是怎麼進入鬼市的?”

“我也是稀裏糊塗進去的,那年我急需用錢,然後不止怎麼地,就撞進去了,一開始我被眼前的妖魔鬼怪嚇了一跳,直到看清了都是面具纔好一點,我還發現我臉上也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個面具,我心裏害怕,沒敢摘下來,就跑了。”

“等我回來後,就發現我身上多了個東西。”

“多了什麼?”

“是一個硬幣。”

“骷髏頭硬幣?”

“啊對,警官你真是神了。好好好,我繼續說,我當時就把硬幣隨手放身上了。但我缺錢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就這樣又一個晚上,我又莫名其妙地走進那羣面具人裏面了。然後有一個牛頭人就把我拉到一旁,說可以給我介紹一門生意。”

“你就是這樣做起中間人的?”

“是的,警官你相信我啊,雖然我這聽起來匪夷所思,可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把硬幣給我。”

尾聲三

午夜,鬼市在大霧中顯現,我把手裏的骷髏頭硬幣放進口袋,摸了摸臉上憑空出現的狐狸面具,大步走了進去。

我徑直走到判官面具人的攤前,把骷髏頭硬幣按在那本生死簿上,說:“我要一個答案,我要看他們的自殺基因。”

判官拿起硬幣,說:“不夠。”

我說:“還要什麼?”

判官說:“要你十年陽壽。”

我深呼口氣,“好。”

判官笑了,面具像是嵌進了血肉。他的笑毛骨悚然。

判官翻開生死簿,紙上出現幾幅黑白人畫,我伸長脖子,畫上的人物動了起來,並且有了顏色和聲音。

——

男孩慢慢擡起頭,問站在眼前的男人:“你說的,是真的嗎?”

男人居高臨下,給男孩的心靈進行最後審判:“如假包換。”

男孩重新低下頭,幾分鐘後又與男人對視,這次,他的目光中帶着堅決:“就算是真的那又怎麼樣?我會跟她一起分擔,我不在乎她的前半生,只要她的以後。”

男人的嘴臉勾起一絲不屑,他緩緩開口:“哦?你不在乎嗎?那她在乎嗎?她的父母呢?老師呢?全校的同學們,不知道他們在不在乎?你說,如果這麼多人都知道你的女朋友曹燕,是個妓女,你說你在不在乎?”

男孩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你,你爲什麼如此歹毒,我們不認識你,你,你想幹什麼?”

男人說:“很簡單,想我對這件事保密,那你就去死吧。吊死在你們宿舍,只要你死,這件事會永遠是個祕密。”

——

男人在女孩旁邊坐了下來,女孩仍然哭泣不止。

男人說:“你知道吧,趙平是爲你而死的。”

女孩止住哭泣,轉頭看向男人,像在看一個初次見面的人,“你說什麼?”

男人的目光看着學校天台,“趙平是爲了保守你的祕密而死的,爲了不讓大家知道這個祕密,他寧願爲你而死。”

“那麼你呢?”男人收回目光,看向女孩,“爲了守住你這個祕密,你願意去死嗎?”

——

吳海帶着冰激凌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警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和女兒說話。

吳海走過去,女兒看到他,連忙招手:“爸爸,我在這,我沒有跟陌生人說話,他是警察叔叔,爸爸說過,警察叔叔不是壞人。”

吳海笑了笑,向穿警服的人瞥了一眼,那一瞬間,他覺得這個男人跟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男人眼睛裏有什麼東西,讓他害怕,想要趕緊離開。

“走吧,不要打擾警察叔叔。”男人拉着女兒,想盡快離開。

可是女兒的另一隻手還握在穿警服的男人手裏,男人這時說:“不急不急,正好,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穿警服的男人對女兒溫柔地開口:“我跟你爸爸說點事,你先去一邊自己玩好不好?”

女兒溫順地點點頭。

警服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小女孩,直到她走得遠了些,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爲止,他才轉過頭,死死地盯着吳海。

警服男人說:“你去死吧。”

她的語氣和眼神與剛纔判若兩人,帶着仇恨。

吳海想起了這雙眼睛,這是他第二次看到。

“你,你是……”

警服男人一步步朝吳海走近,“對,我是。所以你去死吧。”

他走到了吳海的面前,與他面對面,他微微向前傾身,將聲音貼到吳海的耳朵邊:“去死吧,去跳河,不然我會殺了你的女兒,我現在一無所有,我什麼都不怕。你和你女兒,只能活一個。”

警服男人走後,吳海癱坐在地,他知道,從對方的眼睛裏他可以看出,他說的都是真的。

——

男人粗暴地扯開他嘴裏的布條,他馬上開口大罵:“你是誰啊,神經病啊,我認識你嗎?你這是綁架。”

男人丟掉布條,將他渾身手腳捆得嚴嚴實實。

他還在不停罵着,男人對此不聞不問。

十分鐘後,男人走到門口,將門鎖上,臨走之前,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別叫了,這是是郊區荒地,你就是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你就在好好待着,用不了幾天,你就會活活餓死。”

——

男人看着面前的女兒,不知不覺眼睛又盈滿了淚。

可是這些,女兒都看不到。

不管是他的開心、難過。不管他是在微笑還是哭泣,她都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女人從臥室走出來,示意男人過去。

男人會意,走向妻子,她將門輕輕地鎖上,以防被女兒聽到。

女人說:“你決定好了嗎?這是唯一的辦法。”

男人臉上出現了痛苦和糾結,“可這,可這是……犯罪。”

“張正義!”女人吼了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可能被門外的女兒聽到,又壓低音量,“那你說還有什麼辦法?這一年前前後後,我們拜訪了多少醫生,有用嗎?除了這個辦法,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你告訴我?你不是說爲了女兒什麼都願意做嗎?”

男人終究是妥協了,他的頭低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擡起來。

男人說:“好,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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