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歲的那一年，我辭掉工作，一個人驅車上了高速。
因爲劉一一要結婚了。
勞資要去搶親。
2.
搶親這個計劃，原本是我和劉一一一起制定的。
那個時候我和劉一一年紀都還小，而且當時的我們也還相愛。
我那時並不怕以後沒有劉一一，但是劉一一已經開始到了對安全感有需要的年紀。所以她問過我大概兩三次。
她說：“如果我們以後分開怎麼辦？”
我回答：“不會的。”
她又說：“那如果你以後考不上大學，也沒有一個好工作，還賺不到錢，我爸媽看不上你，把我嫁給別人怎麼辦？”
我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覺得這個可能有點大，於是我也有點害怕了，劉一一看出了，她說：“如果真的這樣，那你就來搶親吧，你只要來搶親我就跟你走。”
劉一一的烏鴉嘴真的靈驗了。
後來我真的沒有考上大學，我想起劉一一之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整個暑假我就一直在想我可能也找不到工作，還賺不到錢了。
有一天晚上，天氣很熱很熱，我打電話給劉一一，說：“怎麼辦，我好像完蛋了，你爸媽肯定要把你嫁給別人了，可是我現在不敢去搶親。”
劉一一掛了我的電話。
半個小時後，她來到了我家樓下，用手電筒晃我的窗戶，我打開窗，看到她揹着包站在樓下。
我從她的脣語裏讀出：“那我們計劃一下啦。”
那一天，與我同齡的鄰居收到錄取通知書，擺了十幾桌狀元酒，到了晚上，煙花綻放天空，我看到劉一一的臉明明暗暗，光影在她臉上形成酒窩。
那一年我18歲，我和劉一一私奔了。
是這樣的，我們的私奔並不是話本小說裏那種癡兒怨女的私奔，只不過是找個沒人的地方詳細制定我們的“搶親大計”。
我問劉一一：“我們去哪？”
劉一一把揹包甩給我，說：“隨便。”
劉一一就是這樣，雷厲風行，我掂了掂她的包，感受裏面的重量，“你的這點戰略儲備夠我們活多久？”
劉一一說你：“喫完了，搶親大計應該也差不多完成了吧。”
我說：“那萬一沒有完成呢？”
劉一一想了想說：“沒關係，喫完了我們就打獵，捉魚。”
我說：“那我們去臨溪吧。”
劉一一說好。
我把包還給劉一一，又跑回了家，收拾了一些東西在我自己的包裏。出門前，看到劉一一蹲在我家樓下，百無聊賴地用樹枝在地上寫字。
我想了想，拿出筆在紙上寫了一段話留給我爸媽。
臨溪這個名字是我和劉一一自己取的，其實就是一個小山谷，離家幾公里，但是人跡罕至，大半年都不一定有人經過。
十三歲時，我和劉一一第一次離家出走，就是在這裏度過的。不過當時我們沒有經驗，什麼東西都沒拿，背靠樹枝，腰痠背痛地睡了一夜，好在當時是夏天。
這次不一樣，我們準備充足，不僅帶了喫的喝的，還帶了帳篷。
我和劉一一都沒有搭帳篷的經驗，以至於那天我們直到天黑，也沒有把帳篷搭起來。
帳篷還是一團不規則的物體，不能作爲庇護之所，劉一一靠着樹枝，看着我說：“還好現在是夏天，露宿也沒事。”
過了一會她又小聲說：“也幸好不下雨。”
然後天空中拉開一條白色的閃電。
劉一一的烏鴉嘴又靈驗了。
我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找到一處樹葉茂密的樹下，帳篷被我甩到樹上，勉強能撐開，當做一個遮雨的地方。
那一天，我和劉一一抱在一起，在樹下瑟瑟發抖。
但是劉一一卻一直在笑。
我問她笑什麼，她說我想到了搶親大計的一個方法。我說哦，不時擡頭，唯恐帳篷掉下來，讓我們失去最後的庇護。
第二天我被劉一一從夢中搖醒時，已經日上三竿。劉一一示意我跟她走。我們穿林出水，劉一一把我遠遠甩在後面，到我見她停下時，眼前豁然開朗，耳目一新。
劉一一領我來到一處斷崖，崖上有流水直泄而下，崖壁在水流長年累月的沖洗之下，光潔如鏡。
這裏竟然有一處瀑布，我眯着眼睛，看着瀑布上一條彩虹。
劉一一已經脫了鞋，走入水中，並招呼我也下水。
我一時看得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等到玩鬧結束，我問劉一一：“這地方什麼時候有條瀑布了，我們以前怎麼沒發現。”
劉一一朝我眨眨眼，“還不止呢。”
她拉住我的手，又把我帶往別處。我們登上瀑布頂，劉一一指着一個方向，我看過去，只見一道廢棄的鐵軌從深林荊棘中拉出。
鐵軌彎彎曲曲，延伸向前，盡頭是一座木屋。
劉一一說：“你看，我們現在有家了。”
我們把剩下的戰略儲備一起帶到了木屋，木屋雖還完好無損，但積灰幾尺，應該是被主人放棄了，我們也就放心住了下來。
那一年我十八歲，和劉一一離家出走，因爲有她在身邊，我無所畏懼。
3.
三十歲的那一年，我一個人驅車上了高速。路上車子很少，我看了眼導航，距離目的地還有1682公里。
我踩下油門，車子疾馳而去。
劉一一說過，我做事總是很衝動。
大概在五年前，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那天我上了一輛不知道開到哪裏的火車，一直坐了兩天一夜。車子到達終點站，我打電話給劉一一：“怎麼辦，我好像迷路了。”
劉一一說：“乖，那你原路返回，我在這裏等你。”
我哭着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劉一一說：“那你站在原地，我去找你。”
每次我迷路的時候，劉一一總能能找到我，不過這次她找不到了。
劉一一比我還要小一歲，在我們去上大學的時候，我的爸爸媽媽叮囑我要照顧好她，她的爸爸媽媽叮囑她要我們互相照顧。
不過後來都變成了她照顧我，劉一一特別喜歡充當姐姐的角色。例如過馬路的時候總是讓我拉着她的衣角，例如我迷路的時候總讓我站在原地等她。
劉一一說我是個愛哭鬼，遇到一點小事就哭。
我總是打電話給劉一一，哭着說：“劉一一，我今天又被經理罵了。”
哭着說：“劉一一，今天發傳單的時候，被人把傳單打在地上。”
哭着說：“劉一一，我把手指傷到了，流了好多血。”
哭着說：“劉一一，我一個不小心，把膠水弄到眼睛裏去了。”
哭着說：“劉一一，我好想你。”
劉一一，劉一一，劉一一。
但是劉一一也越來越忙了，忙着學業，忙着畢業，忙着工作，忙着戀愛。
我後來就不再給劉一一打電話了。
4.
傍晚的時候，下了雨。
我在服務區吃了飯，雨一點沒有減小的趨勢。
距離目的地還有600公里，如果連夜趕路，應該能在早上到達。
搶親就要有搶親的氣勢，不然連搶親都遲到，像什麼話。
劉一一不喜歡我遲到。
從臨溪回來，我們開始了一年的復讀生涯，劉一一每天都跑到我家樓下，朝樓上喊：“陳十三，再不起來要遲到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才背起書包，朝樓下跑去，媽媽在後面小聲嘟囔：“明明半個小時前就起了，也不知道下去等，非要人家喊。”
劉一一見面就打我：“下次再讓我叫你，饒不了你。”
我笑嘻嘻地說好。
下一次劉一一又在樓下喊：“陳十三，再不起來要遲到了。”
我跑下樓，被劉一一爆打。
再再後來，劉一一身邊有了晨練的王伯李姨陳爺趙嬸等一干人等做左右護法，衆人喊：“陳十三，再不起來要遲到了。”
我徹底敗給了劉一一。
5.
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劉一一，她問我：“爲什麼搶親計劃還沒有制定完成我們就回去了。”
我說：“啊這，來日方長嘛。好好學習才能制定出最完美的計劃。”
劉一一說：“那你現在完成了嗎？”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什麼時候結婚記得告訴我一聲。”
劉一一說：“幹嘛？你要來搶親嗎？”
我說：“去啊，當然要去。”
劉一一說：“好的，那我等你。我看看沒有我的參與你能制定出什麼樣的搶親計劃。”
時間再往前一點點，有一天，劉一一告訴我，她談戀愛了。
那一刻我彷彿又一次看到臨溪的瀑布，不過這一次，我是在水底下。
我拼命往上游，但只能看到劉一一在水面上戲水，她看着岸上的那個我笑，而水底下的我卻越沉越往下。
最後我溺亡了。
同樣的感覺再次浮現，我再一次即將溺亡。
這次劉一一將目光轉向我，她說：“陳十三，你快起來，你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我往上游，可是渾身無力，水底下彷彿有人拉住我的腳。
岸上的那個我也跳下了水，和劉一一一起朝水底下的我喊：“陳十三，你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天光浮出東方，眼前好像出現了一道彩虹。陳十三和劉一一站在彩虹裏。
“雨天行車，請安全駕駛。”
“距離目的地還有20公里。”
我從水底游出。
6.
在木屋的時候，我和劉一一總是喜歡躺在鐵軌邊上睡覺，制定搶親計劃的筆記本被蓋在臉上遮擋陽光。有一次劉一一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我躺在地上，看她在鐵軌邊上轉圈。
劉一一的頭髮邊上，長出了彩虹。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劉一一。她說：“那大概是因爲你的眼睛自己加了一層濾鏡吧。”
我說糟糕那我將來不會瞎了吧。
劉一一說我是個白癡。
劉一一曾經讓我誇她。
我說：“劉一一真的好漂亮。”
劉一一說：“就這樣？”
我想起這件事，於是說：“劉一一是一道彩虹。”
我站在人羣中，看着劉一一向我走過來。
我們每次討論搶親大計的時候，劉一一都說我肯定不敢去，因爲我太慫了，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要有她撐腰纔行。
我就問她要不要給我撐腰讓我去搶親。劉一一嘆氣說，這件事情沒人能給你撐腰，我也不行。
那好，我今天就搶給你看。
司儀說：“請問美麗的新娘，你是否願意嫁給新郎？”
我站起來，跑到臺上，站在新郎面前，朝着劉一一大聲說：
“我不同意。勞資今天來，就是來搶親的，沒錯，就是你。劉一一，勞資今天來搶親了，你跟不跟我走。”
劉一一看着我，說：“我願意。”
新郎單膝跪地，穿過我的身體，給劉一一戴上了戒指。
原來，沒有劉一一給我撐腰，沒有劉一一跟我一起制定計劃，搶親大計就真的成功不了。
我退下臺去，小聲說：“看，誰說沒你撐腰我就不敢來搶親，我可來了啊，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嘿嘿。”
我大聲朝臺上喊：“劉一一，你要幸福啊！”
臺下也有人喊：“劉一一，你要幸福啊！”
我四下張望，婚禮上有很多老熟人啊。我的身邊，老當益壯的王伯李姨陳爺趙嬸等一干人等給我做左右護法，隨我一起大聲喊着：“劉一一，你要幸福啊！”
“劉一一，劉一一，你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