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32:父親的摩托車

我家有一輛破舊的摩托車。

白天放在門口,晚上放到門內。車身除了扶手和座位是乾淨的,其它部位經常蒙着一層黃土,車輪則總是沾滿黃土。它就像是一頭整天在黃土中滾來滾去的小黃牛。以前種水稻的時候,犁田耙地,牛是必不可少的;現在到處都是茶園了,載人運茶,摩托車是必不可少的。但當年第一眼看到它時,我很意外。

八年前的年底回家過年,一到家就看到門口停着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家裏來客人了?我一進門就問:“媽,誰來咱家了?”母親很詫異地說:“沒有啊!親朋好友要來串門也得在過年後。”“那門口的那輛摩托車是誰的啊?”“那是咱家的,你爸買的。”我非常詫異:“啊?我爸腿都那樣了,他能行嗎?”母親沒應聲,突然眼眶紅紅的。

那一年,父親剛住院回來。他的左小腿在種田的時候被從田埂突然滾落的石頭砸到,粉碎性骨折。因爲家裏離醫院很遠,父親錯過最佳的治療時間,而且是開放性骨折,傷口粘上了泥沙,在醫生五六個小時的醫治下,經歷了清洗、消毒、接骨、上鋼板、上固定支架等漫長醫治過程,才從手術檯出來。後來皮膚化膿,需要從右大腿割一塊皮肉過來補上,等移植到傷口的皮肉好了,才能再次手術,把固定的支架取下來。在一兩年的治療過程中,手術室進進出出不下十次,期間遭受多少不爲人知的罪啊!哎!就連眼睛都因爲傷口疼痛長期徹夜難眠而酸澀,乾燥,疼痛。好不容易出院回家來,叫他在家好好休息,好好調養,沒想到居然買了摩托車了。

我剛坐下要喝杯水的時候,只見父親拿着一個黑瓢一瘸一拐地走進來了,他剛喂完雞鴨回來。我燒了一壺水,與父親邊泡茶邊聊天。我擔心地說:“爸,你現在腿怎樣?怎麼沒好好休息,還學了摩托車?”父親說:“好好的,沒事,不用擔心。剛出院回到家時,正是出產秋茶的季節,看着家家戶戶都忙着採茶、製茶,而自家的茶園卻要荒廢了,不忍放棄啊!這畢竟是我們的家業。我又想,在住院的時候,那麼多親朋好友的關心幫助,不也是我重新站起來的動力嗎?我今年才五十八歲,在農村也還不算老,你看東叔等人都七十好幾了,不也天天忙活!我們農村人不像國家幹部,我們是沒有退休的,不就是腿腳不方便嗎?買輛摩托車,學會後跑得比雙腳健全的人還快。”看父親說得輕輕鬆鬆,但我感受到的是心酸、沉重與無奈。

父親年輕的時候連自行車都不會騎,沒想到到了老年,還是在腿腳不方便的時候學了摩托車。在聊天中,我瞭解到,我妹夫買來摩托車後,父親就天天學着騎車。父親是怎麼學摩托車的?我邊聽他說着邊發揮着自己的想象:父親每天一瘸一拐地推着摩托車到場地開闊的大谷埕,然後左腳(受傷的)踩地,右腿笨拙遲鈍地跨過車座位,坐正身子,調整平衡,小心翼翼地轉一下油門,車突然躥了出去,父親嚇了一跳,趕緊調小油門,然後騎着車時快時慢,時衝時停地繞圈圈;繞了三四天後,車子騎得穩了,油門加得順了,開到村後上路實習,這段兩公里長四米寬的山路,彎彎繞繞,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三四天後也漸漸適應了;於是到車多的路段去,到舉溪趕集去,慢慢的,車技越來越嫺熟,這纔敢上山。

以前山路都是臺階,現在到處是茶園,人們爲了方便運輸茶葉,提高工作效率,每片茶園都鋪了一條半米寬左右的水泥路。剛開始時,父親每天忐忐忑忑地載着母親在蜿蜒盤旋的羊腸小路上戰戰兢兢地走着,但上山容易下山難啊,在那些特別陡峭又特別狹窄的路段,父親是怎麼過來的?是如何緊張又僵硬地扶住車手?那不方便的腳又是如何在地上幫忙支撐的,如何控制剎車的?想想都擔心不已。幸好父親的安全意識不錯,只要是下雨天就不出車。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去了,父親的摩托車隨着他漸漸地老了。但老而彌堅,依舊發揮着不同尋常的作用。今年回家,父親說積攢了幾萬塊,想舊房翻新,這是他和母親的老年理想。

聽着父親的決定,我心情無比沉重,無比痠痛。哎!老年的父親,什麼時候才能享清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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