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朋友*

父親生前的朋友並不多,我只記得三五個。

在他彌留之際,有一個叔叔帶着大包小包來看他,恰好我在揹着大門低頭爲父親弄了滿牀大便在清洗。

叔叔叫了我父親的諢名,那時父親迷迷糊糊的,沒能答應。我覺得聲音陌生,側過身子擡頭向門外看去,一個比父親小十多歲的、鬍子拉碴的、衣着隨便的大叔,拎着禮物站在門旁。

我急忙招呼他進屋並洗手倒茶,他坐下後急切問我?老二哥身體怎樣,我便把父親生病情況詳細告訴了他。

他聽後嘆了一聲:老二哥好人啊!隨後,便把怎樣認識我父親和怎麼找到這裏來看望他的經過,像竹筒子倒豆——坦城而毫無保留的全說了出來。

我一邊爲他續茶一邊說:謝謝你來看他,他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做兒子的都感到高興!

我強留他喫飯,他硬是說田裏這段時間活多,要趕回去。臨走時,他握了握我父親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手,丟下禮物,匆匆而去。

原來,父親把一口漁網和一隻漁船半賣半送給了他。父親知道我不喜歡打魚,不能繼承他的事業,在撤遷後臨時租住的鄉下,認識了這位和他志趣相投的老弟。

那時,我租住在鎮上,做着小生意。母親早已去世,父親一個人硬要住在鄉下,他說不習慣城裏的生活,我便依了他。

前天也來了三個人,一個比父親小一歲,兩人打小就認識。雖說兩家河南河北相住,人們說隔河千里遠,可父親的一葉扁舟,常常把他們聯繫在一起。

這位丙權叔,小時上過幾年私塾,《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略知一二,愛聽書的父親常常被丙權叔精彩的演說忘記了喫飯。

後來,父親買了大魚網,需要人拉網捕魚,丙權叔便成了父親漁船上的八條好漢之一。

跟隨丙權叔一起來看望父親的另外兩個人,年紀大的是老王,和父親是牌桌上的好友。三分五分的小胡,常常聚在一起摸摸。

父親對我說,老王這個人硬氣!輸贏看得很淡,不計較得失。他又說,賭品就是人品,滑頭滑腦的人我最看不慣!

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叫小崔,我也認得,在來來往往的大路邊開着一個鋁合金門窗加工店,生意做得很好。小崔給人做的門窗,從不糊弄人,當自己家的門窗一樣精益求精。價格也公道,有時人家要砍個三五塊,他總一笑了之。

父親常在我面前說小崔多麼好,我笑着回他,你倒像個伯樂,發現了千里馬,要是你是個領導,一定會提拔重用他。父親笑笑沒做聲,現在小崔也成了我的好朋友。

丙權叔臨走時對我說,炎喬本來想和他們一起來的,幾天前就說好的,不巧的是這兩天他得了重傷風。

炎喬比我父親大兩歲,身材高大魁梧,面容慈祥善良。他也是父親漁船上的八條好漢之一。我叫他炎喬伯伯。

記得小時候,父親的漁船早上打魚回來,我總是第一個衝到河邊,一邊叫着叔叔伯伯,一邊看着他們從船艙裏將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鮮魚抓進竹蘿裏,端上岸邊,我感到無比興奮。

一次,船上剩下炎喬伯伯和父親兩個人,我也準備上學去。炎喬伯伯對我招招手,笑咪咪對我說:”二候,你過來。”邊說邊從上衣裏邊取出一個用紙包着的東西遞給我。

我一打開,站在旁邊的父親就急了,對着炎喬伯伯責怪道:”每一個人只買了兩根油條,拉了一夜的魚,只能充充飢,你省下一根給他幹什麼?”

父親用眼示意我還給炎喬伯伯,我心裏其實好想喫啊!四十多年前的農村,油條大餅堪比當年剛剛在我國出現的肯德基!

我又怕父親秋後算賬,不敢接手。炎喬伯伯重新塞到我手裏,拉着我向岸上走去。

父親後來告訴我,他家有六個孩子,有兩個比我還小。他不帶給自己的孩子喫,讓我吃了,我幾十年都不敢忘記,一直銘記在心。炎喬伯伯的滴水之恩,我當湧泉相報!何況一根油條遠遠勝過一滴水。

父親年紀大了以後,看見他經常和炎喬伯伯,和丙權叔叔,和老王,喝着小酒,談古論今,神采奕奕,我內心比喝了蜜還要甜。

父親有時和他們閒坐在唱戲敲鑼的戲蓬裏,爲演員精彩的表演喝彩叫好;有時坐在小崔鋁合金門窗店裏,爲小崔做工的精緻,在上門訂貨的人面前,忍不住誇上幾句。

豪爽仗人的父親,贏得人們的敬重;剛正不阿的他,曾經得罪了少數人。我並沒因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心中不安,我爲父親有這樣的、幾十年不離不棄的知己,而感到高興。

雖然父親離開我已經三千多個日子,但父親過去的事情、生前的朋友,並沒有隨着他的離去而淡忘,反而越來越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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