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轶事

有些事跟着岁月流逝了,有些事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家乡白马川的风跟白马一样,时而温顺,时而狂飙。一年四季,白马川混混沌沌。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十里长,宛若一条扁担,被两面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颤颤巍巍伸到了白马初中。我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往往,不知道走了多少趟,经历了多少事。

芦花公鸡一打鸣,我就动身踏上了上学的路。我走月亮也走,我跟着月亮走。

“铛!铛!铛!”钟声打开了教室门。“同学们好,今天公社要开批斗大会,要求咱们班参加……”老师还没有说完,轰,教室炸开了锅,批斗会?又要批谁?

批斗会现场人山人海,红旗猎猎,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流行歌曲《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把赵成押上来!”社长话音刚落,只见两个黑脸大汉,戴着红色袖章,反手将武装干事推上土台子。赵干事,乱糟糟的头发遮掩了大半个脸,一脸的疙疙瘩瘩也遮掩了一半,腰弯九十度,胸前挂着一个纸牌,纸牌上“我有罪”歪歪扭扭几个黑色大字。

李翠娥大字不识一个,从小到大没有进过城,不知道大山外面是个啥样子,但人却水灵,是方圆几十里的人梢子。她娘家穷,婆家更穷,老鼠都懒得去串门。翠娥命苦,不到三十岁,丈夫耕地,被犍牛一头抵残废了,一家里里外外,重担落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包队干部赵成宅心仁厚,今天送去一捆柴火,明天担满一缸水。

春雷一响,农耕开始了。公社点名赵干事带人去西峰镇购买化肥。赵干事又在所包的队里挑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人。

为了节省开支,赵干事带领队员住进了城边农家旅店。夜幕降临,月亮慢悠悠地在苍穹行走,俯瞰熟睡的大地。他去队友房间嘘寒问暖,安排明天事项,正要离开翠娥房间时,却被巡夜“警察”逮住了……

批斗大会没人发言,社长点名张大炮发言。张大炮高喉咙大嗓子:“你不好好睡觉,深更半夜跑翠花房子弄球啥咧,啊?对吧,弄球啥咧。我发言完了。”轰,一片哗然后,鸦雀无声。

翠花婆家哥李大(李二的亲哥),是个积极分子,谁也没想到,他也来了。眼见要冷场,“咣咣咣”,他旱烟锅在电线杆上一敲,噗,一口痰吐在地上,清了清嗓子:“咋啦?没有人敢批了?那我批一哈。”李大把烟包带往烟杆上缠绕几圈:“你简直往脸上做呢么!这事能做吗?要我说,这事能做,但是,你不能给人脸上做木……”哈哈哈,男的笑得打嗝,女的笑得绾蛋蛋。有人捂着笑痛了的肚子喊:“妈呀,我的肚子,真是个二货!”李大脸越来越红,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钻出人群不见了。

那年月学生参加批斗会,参加生产劳动是常有的事。欢迎上面领导检查,有我们的身影,手摇小红旗连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兴修水平梯田,田头有我们学生娃娃的身影,跑前跑后,为叔叔阿姨一碗接一碗地送水;有时候还得亲自参加劳动,锄地、拔豆子、瓣玉米,啥都干。

勤工俭学,是家常便饭。这天,我们班去连集生产队挖洋芋。“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早请示后,我们和社员抡起镢头挖洋芋,挥汗如雨。拳头大的洋芋从土里露头,喜悦的笑容挂在我们的脸上。我激动地捡来一堆洋芋蔓,嚓!用洋火点燃,把几颗洋芋埋进火堆里,炊烟弥漫山坡。

“停,停停停!”这时一个邋里邋遢,胡子拉碴,约摸五十岁的人,从地塄下冒出来,臂缠红袖章,上书“宣传员”,“集合了,集合了,我给你们宣传宣传。”

谁都知道,他就是白马川的一个疯子。念书那会在班里是学习尖子,毕业那年父亲挨不住批斗上吊死了,没想到,他也就疯了。

他站在洋芋地中间,面向地畔散落的男女村民和我们学生娃,拉腔背诵起了《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他背了一遍又一遍。其实大家基本都会背个大概,我给他洋芋吃,想堵嘴,他不吃,很是敬业的样子。男人们有的打瞌睡,有的挖耳屎抽旱烟,妇女们求之不得,拿出筐里的针线,哧溜哧溜纳鞋底,说悄悄话。反正混到天黑也能挣八个工分。我,背过身偷偷看《艳阳天》。

生产队长却坐不住了,眼看太阳落山,洋芋没有挖完,这可咋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宣传得好,大家拍手,呱唧呱唧!”稀稀拉拉的掌声连树上的鸟都不怕,“今天不早了,欢迎你明天再来,咋样?”“好吧,明天一准来,好好宣传宣传。”队长顺手递上一根纸旱烟,疯子往耳朵一夹,跳塄消失了。

“学生回家,快,加把劲,今天挖不完,不散工!”他心知肚明,明天万万不能带社员来这里了。我们没有离开,帮助社员继续挖。

白马川,那年月有一道风景,男女老少,清一色的黄,黄军帽,黄衣裳,黄胶鞋,都是部队送来的救济物,就连口粮,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上面救济的。吃救济也就成了农人的习惯,对于懒汉越吃越穷。

初冬,饥饿的风在人间跳上跳下,在川道里恣意妄为。“大家注意了,上午到大队部领救济。”墙上广播匣子传来了大队长下的通知。

哗啦啦,村庄里的人涌向山间小路。峁顶的小路,山洼的小路,沟底的小路,一条条盘旋蜿蜒……

大队部设在一个罗圈圪崂里,一条小路穿洞而入,仿佛一眼泛水泉。院里挤满了满脸期待的人。

大队长高声点领救济的人名,那声音像树杈上公鸡打鸣,几个生产队长手忙脚乱分发救济品。救济品清一色的黄,黄军帽、黄棉衣、黄棉裤、黄大衣、黄被子。

“张大懒!”“来了,来了,嘿嘿嘿。”轰地一声,笑声四起,罗圈院崖畔上的人有的打口哨,有的拾起脚下土圪瘩,向大懒扔去。

张大懒衣衫褴褛,帽沿斜耷拉,遮住了半面瘦黄脸,脚上的鞋像蛤蟆嘴,一张一合。他不理村民对他的耍笑,双手伸前:“队长,这次给啥,给啥?嘿嘿。”

“你先说,还懒不懒了,再隔窗尿尿不?”没等大队长话落地,哗!哗!又是一阵爆笑,快把圪崂院冲破。

其实大懒不叫张大懒,原名张大岚。只因他太懒,吃救济吃上瘾了,越吃越懒。

衣服脏了懒得洗,反穿;被子脏了懒得洗,反盖;鞋子破了懒得补,倒踏脚后跟当拖鞋穿。一人守着一孔黑窑洞,走扇子门半开,半夜尿涨了也懒得出门去院外,站在炕上直接从窗户往外尿,夏天,山墙冲出一道沟豪,冬天,山墙挂了一道冰凌。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喊他“懒干手”、“张大懒”,慢慢地在各种花名册上就出现了张大懒。

其实,那年月山贫地饥,生产打呼弄,“种了一料子,收了一抱子”。庄稼人不知道希望在哪里。自然懒汉多了起来,靠吃救济的多了起来。

山不转水转,亲不亲故乡人。常常和儿时的玩伴相遇。寒暄的话题总离不开那年那人那事,叮嘱对方珍惜当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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