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5 錯位

錯位

原創:泥泥

                           

                       

          第一篇


 1



音樂老師肖璐注意到張小初的那年,他剛上四年級,而肖璐也是剛工作的大學生。

肖璐是師大藝術系畢業的。她當時應聘了很多單位,最終不聽勸告選擇了這所小學。她喜歡教師行業,她打算先工作兩年,再考研。

肖璐到崗後接手了三個年級的音樂課,雖然時有抓瞎,但她總體感覺很好,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孩子們也比她想象的還可愛。

張小初起初並沒有進入肖璐的視線,聰明活潑的孩子太多了。直到有一天她在一衆聲音裏捕捉到了一個嗓音,那種嗓音觸動了她,於是她讓那個聲音出列。在完整地聽完一首歌后,她開始仔細打量那個孩子。

那實在是個不起眼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差很多,沒有豐富的表情,沒有靈動的眼神,說話也是吞吞吐吐說不出幾個字的。但強烈的反差是,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還有不一般的音準。那首歌他幾乎沒有出錯。

“你以前會唱這首歌嗎?”

“不。”孩子幾乎沒有張嘴,聲音卻很清晰地傳了過來。

“聽過嗎?“

”沒。”孩子的眼睛始終盯着腳下。

肖老師在課後留下了他:“你都學過什麼樂器?”

“沒……”他迅速擡了一下眼又飛快低下頭:“沒學過。”

“?……那,假期裏都上什麼特長課?”

“沒,……”孩子又向後挪了挪,兩隻手背後緊貼着牆壁:“ 沒上過。”

肖璐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年代,特長培訓是城市社會的風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是所有家長的共識。即便是不能學樂器,起碼也得學個畫畫圍棋什麼的開發智力。

肖璐很快找了張小初的班主任賈老師。賈老師說那是個學習不好不壞,比較能忍讓的孩子。

”能忍讓是什麼意思?“

“…… 比如,幾個孩子打架說是他挑起來的,他沒參與也不會吭聲。”

“哦。”肖璐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過了一週,班主任賈老師把張小初的家長請到了學校,轉達了音樂老師的意見,提醒她及早培養孩子,別耽誤了孩子的前途。

沒想到張小初母親的嗓門比老師還大:“啥叫前途?耽誤個啥?唱歌也算特長?我家張小初把數學學了就行了!——那些文學藝術花裏胡哨的東西,我們從來就沒打算學!“

這位母親的話很是讓班主任意外。她從來沒跟這位母親照過面,每年幾次的家長會都是孩子的爸爸過來的。那是一個戴眼鏡的,說話很客氣的人。

肖璐聽班主任說後也很意外。但更讓她意外的是張小初居然也和他媽媽一個口徑。他對肖璐說:“對不起老師,我把數學語文學好,將來能寫字算賬就行了。”

肖璐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21世紀初孩子說的話。能寫字算賬就行了?在獨生子女時代,哪個家長不是望子成才,盼女成鳳?

肖璐看着張小初,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這纔是一個10歲的孩子啊!且不說他已經展露了特長,他自己,就連個理想都沒有嗎?

2



好吧,肖璐想,這個孩子需要被啓蒙!既然讓自己遇到了,既然讓自己發現了他的天賦,就不能坐視不管。

這天課後肖璐留下了張小初,那是下午的最後一堂課。肖璐在音樂教室放了一些音樂給他聽。

起先孩子安靜地聽着,隨後他的身體微微晃動起來,緊和着音樂的節奏。

 ”喜歡這一曲嗎?“ 張小初點點頭。那是一首爵士樂。

“你願意每天放學來聽一會嗎?“

張小初遲疑了一下,然後猶猶豫豫地說:“對不起老師,我放學……要回家做飯。”

”哦……“ 肖璐想,這真有這樣的家長——這年月!讓一個10歲的孩子做飯。自己到現在還不會呢。她看了看這可憐的孩子,然後選出兩張碟對他說:“你拿回家去聽,聽完了再來找老師換好嗎。”

張小初的臉紅了:“不了,老師,我沒時間……”

“…… 是作業做不完嗎?“

“不是,”張小初看了老師一眼,低下頭:“我每天晚上要和我媽媽去夜市賣餛飩。”

“……哦——那你是在夜市上寫作業?”

“嗯,人多了我媽才讓我幫忙。”

肖璐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場景:一個角落裏,一個小孩就着一盞小檯燈和夜市的嘈雜聲在寫作業。她站了起來,把書包給孩子背好:“哪天,老師可以去你們的餛飩攤看看嗎?”

孩子像是吃了一驚,他擡起頭飛快瞄了老師一眼,然後突然說:“我媽媽很忙,除非老師是來喫飯。”

“好,”肖璐說,那我們就說定了,星期天我帶個朋友去你們攤上喫餛飩包子。“

第二天下午放學,張小初來到了音樂教室。他知道肖老師每天放學後都在那裏彈琴。

孩子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新表情,他說:“ 我媽說老師不用去我們攤上喫飯了,她週日不上班,請老師去我們家喫攪團(一種麪食),我媽做的攪團可好吃了。”

肖璐一口答應下來。

張曉初的家離肖璐男朋友的家不遠,她很熟悉那個地方。

小初媽媽的攪團確實做得好,滑遛筋道,汁的味道——完美。見老師很喜歡喫,這位母親打開了話匣子。她坐在飯桌邊,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仨喫飯。她看着他們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他們的母親,他們(小初,肖璐和她男朋友)都是她的孩子。肖璐不禁想,這是那個對班主任兇巴巴說話的那個母親嗎? 來之前,男朋友還一再交待她,不要擺出教育者的模樣,不過就是過去看一看,聽一聽。

肖璐也真是喜歡喫攪團,吃了一碗又添了一回。她剛放下碗,孩子立刻旋風般地收拾了桌子去洗碗,一看就是夜市訓練出來的,走路都是一溜小跑。

小初媽媽告訴肖璐她的廠子效益不大好,還好有夜市,跑前跑後的全靠小初了。這位母親叨叨起兒子在家務方面的各種能幹,滿臉的驕傲。

肖璐和這位母親隨意聊了幾句很快和男朋友離開了。

太陽很好,她倆牽着手沿着馬路往書店走去,那是他們倆每週見面必去的地方。

當肖璐站在成排的書架前拿起一本書又放下另一本書的時候,她的眼前又出現了剛纔那個家,張小初的家,和那位母親。

3



那是一個異常乾淨整潔的家,乾淨得會讓人生出疑惑。

進門後沒寒暄幾句,孩子倒了兩杯茶水放在餐桌上,就跟在媽媽後面鑽進了陽臺。

陽臺是他們做飯的地方,原先的廚房當作了餐廳。媽媽對小初說:“今天做飯不用你,去把老師帶你屋裏歇着。”

小初的屋子不大,一張小牀,一個書桌,一組書櫃。她們剛坐到小初牀上,小初就麻溜小跑去了廚房。

小屋面南採光很好,每扇玻璃都是明晃晃的,光線所到之處,甚至一個旮旯拐角,都看不到積塵污漬。這顯然不是突擊收拾出來的。肖璐不禁想,這個媽媽又是上班又是夜市的,還能把家收拾成這樣,難不成她每天都是後半夜才睡覺?

那組書櫃是雕花實木的那種。書櫃裏的書很滿,與圖書館書架上那些高低擺放不同的是,這裏的書是按高低薄厚整整齊齊碼好的,看起來更像是一種景觀設計?書櫃裏煞是冷清,卻一塵不染。肖璐和男朋友站在書櫃前,面面相覷。透過玻璃門看到的那些書名,竟全是文學藝術類的,甚至還有一本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

“那些文學藝術類花裏胡哨的東西,我們從來就沒打算學!” 肖璐的耳朵裏,響起了一種不協調的聲音,那是前幾天班主任告知她的,把這個裝滿文學類書櫃擦得這麼錚明瓦亮的媽媽發出的聲音。

他倆小心翼翼坐回到牀沿上沒說話,好像一說話聲音就會彈過去似的。餐廳那邊“嗡……嗡”地傳來了那個超大冰箱的啓動聲,肖璐想,他們家會有電視嗎?即便有,又哪裏有時間看?上班(上學),做飯,夜市,衛生,這四座大山壓在頭頂,音樂的一席之地又在哪裏呢?

走出圖書館,太陽依舊高照。街上人很多,一些穿着前衛的少男少女們正在街邊追逐打鬧,嘻戲。時間正對他們敞開着大門,也搞不清楚是什麼樣的大門。

在那個拜訪的星期天,儘管肖璐什麼都沒說,但效果顯然是有了。張小初在某一天的放學後來到了音樂教室對肖老師說,他想每天放學後來老師這裏聽一會碟,15分鐘。“ 是媽媽早上上班前把菜買好了。” 他說。

肖老師讓他坐正了,然後把他亂蓬蓬的頭髮捋順了:“好,先回答老師,你的脖子爲什麼老是歪着?”

孩子的臉“騰”地紅了:“我媽媽說是出生的原因。”

“嗯,你知道嗎?老師也是這樣的,出生原因。”肖璐把頭左右晃了晃。

孩子的眼睛盯着老師的脖子。

”看到了吧?我問過你媽媽,你治療過,已經好了,現在只是習慣問題。“

“以後” 肖璐繼續說:“你的脖子歪着,老師就拍一下你的頭,這樣可以嗎?”

孩子的嘴角動了動,臉上牽出一點表情。

過了一個星期,肖璐對馬戈(她的男朋友)說,那孩子喜歡搖滾樂,他的樂感真是不錯。

“ 他的爸爸是怎樣的?”馬戈說: “不管他是幹什麼的,不管他有多忙,——或許,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有音樂天賦。” 肖璐看着她的男朋友。她喜歡他,他永遠是對的。

馬戈,是她的初戀。目前正在讀研,心理學專業。


4


關於那位爸爸,肖璐決定找個時機和班主任賈老師溝通一下。

賈老師最近特別忙,母親癱瘓,父親又住院了,她的班由別的老師臨時代着,她只是來給學生上課。

肖璐最近也特別忙,她就任以來第一個“六一兒童節” 就快到了,音樂課全面讓位給了文藝節目的排練。張小初放學後15分鐘的聽音樂全部變成了他的聲樂輔導小課。他不僅在班級合唱中被安排領唱,還有一段獨唱。

就在這緊鑼密鼓的排練中,張小初某天突然請假了,事假一週。賈老師急急找到肖璐急急地說,他媽媽發心髒病住院了。

“啊?“ 肖璐說:“還有一週就要演出了!“

”是啊是啊,但是——” 賈老師說:“ 家人有病不是更重要嗎?“

 ”啊,……“ 肖璐立刻意識到賈老師是對的:”可是……這邊怎麼辦呢?

“要不你重選一個領唱?類似B角?”

肖璐”哎呀“了一聲,這一點她還未曾想過。她沒想到小學生會請假,還是事假。突然,那個一直想問還沒顧上問的問題湧向腦海:“賈老師,張小初的家人呢?比如他爸爸。“

“我已經給他爸爸學校打過電話了,學校說他隨學生去實習單位了,會轉告他。“

原來,張小初的爸爸竟是肖璐母校的老師,師大中文系的張智副教授!肖璐曾去聽過他的課,課講得一級棒,人也是超級帥。

肖璐突然就有了一種大大的釋然,既然是這樣,那個孩子的前途就有着落了。一次演出,耽誤就耽誤吧。

肖璐向賈老師表示,她先去醫院探視一下,不行就取消領唱和獨唱。“臨近換一個領唱,效果不完美。”她跟賈老師解釋說。

當天晚上肖璐就去了醫院。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在醫院,她見到了張小初的爸爸,張智老師。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她還看到了另一個張小初!一個完全不同於在學校那般溫順的有點窩囊的張小初!

當時肖璐正站在護士臺諮詢,斜對面病房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孩子正把一個高個子男人往外推搡,那是張智老師! 肖璐從背影就認出他來了。她下意識地扭過臉,急急退到了旁邊的樓梯間裏。

那個孩子正是張小初!只見他邊推張智老師邊大聲說:“你滾開,我們不想見你!我們不需要你!死了也不需要你!” 孩子的頭劇烈歪着,聲音裏充滿了仇恨,動作乖張,表情怪異,——肖璐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張開了,她想也沒想就一溜煙下樓,一路飛跑出醫院,直接打了個車去了馬戈的學校。

馬戈也很震驚,但他很快冷靜下來。他緊緊擁住單純的肖璐來到了操場的橢圓形跑道上,說了一籮筐又一籮筐的話。他講自己8歲時候的故事,講自己10歲的那次離家出走,直到肖璐最終笑了:老生常談!。

次日晚上,馬戈又陪肖璐去了醫院。在那裏,她們遇到了張小初的小姨。小姨告訴她們,小初回家做飯去了,他媽習慣喫兒子做的飯。肖璐心想,這位母親,還真是會用自己的孩子,一個10歲的孩子!

這位小姨看上去和肖璐差不多大,很健談,語速很快,長髮一甩一甩的。她說大姐剛睡着,心臟,腦部檢查都做過了,沒問題,應該就是勞累過度,常年睡不好覺的過。她讓肖璐放心,她安排好時間過來陪護,讓小初儘快去上學。


5


儘管如此,張小初第二天還是沒來上學,第三天也沒來。 就在演出的頭兩天,張小初來了。她告訴賈老師,媽媽的病好了,已經出院了。

演出非常成功!張小初天籟般的嗓音引起了所有家長的讚歎。四年級一班也因此獲得了特等獎。

一切歸於原位後,張小初跟肖老師說,媽媽的檢查全都沒問題。這次住院是他們欠了醫院的,因爲他們常年不給醫院送錢。

什麼邏輯!肖璐想,這個媽媽,給兒子灌輸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而馬戈跟肖璐說的是:“那個小姨,你有空聯繫一下她。”

還不待肖璐聯繫那位小姨,小姨就主動到學校來了。她給肖璐送了兩張音樂會的票,說:“咱倆很像。”

原來這位小姨,竟是市歌舞團的樂手,拉大提琴的。

她是來找肖璐幫忙的。她說她早就知道外甥有音樂天賦——他們家有遺傳,——無奈大姐是個老古董,一直卡着不讓小初學,什麼都不讓他學。

小姨的來意很簡單,就是讓肖璐給外甥敲個邊鼓,讓他跟自己學大提琴。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突然間出現一位那麼有才華又有經濟能力的爸爸,又突然出現一位送上門的自家老師,肖璐想,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這天一整天,肖璐的心情都特別激動。那位小姨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她沒想到教師的作用會這麼大!像她這樣一個還不知道多少章法,只是憑心去工作的試用期教師,竟然得到了家長這麼大的信任!

然而她沒料到的是,看似順理成章的事情並不順利,第一關就卡在了孩子那裏。張小初明確跟肖老師表示,他不學大提琴,回答是不喜歡那種聲音。

” 那聲音怎麼了?“

” 難受。“

肖璐細長的手在鋼琴上快速劃過:”這個呢?”

“歡快。”

肖璐看着孩子的臉,他的表情又恢復到了漠然。肖璐在鋼琴上彈了一個音,然後又彈了幾個三和絃,沒錯!這個沒經過任何訓練的孩子耳朵很好。

晚上肖璐又去了馬戈的學校。第二天晚上,他們一起去了夜市。果然那位不辭勞苦的母親剛出院就又出上攤了。天還早,人不多。她熱情地招呼她們倆:“再嚐嚐我新做的籠籠肉。“ 看着他倆喫飯,她的臉上又露出母親看孩子喫飯的那種表情,然後她說:“賈老師已經給我廠裏打電話了,小初這次給班上增了光呢。哎……真是的,謝謝你們了。”

肖璐趁熱打鐵地說:”小初那麼有天賦,您爲什麼不讓他學門樂器呢?”

這位母親瞥了肖璐一眼,然後洞曉一切似地說:“反正不能跟他小姨學。 ”

“爲什麼呀?”肖璐着起急來:“自家人學起來多方便啊。”

“會學壞的,“這位母親的眉毛立了起來:“你看他小姨,穿的那個樣,到處露洞。”

肖璐再次愕然。


6



從夜市出來,肖璐的情緒有些低落。馬戈說,我看是形勢大好。“怎麼好?” “你看,前番小姨說的是這位母親啥都不讓孩子學,但現在顯然是不同了。母親只說孩子不能跟小姨學,而孩子也只說不學大提琴,——那就學鋼琴啊?”肖璐說:“我想過,我願意義務教他,可一臺鋼琴最次的也一萬多,再說他每晚在夜市,練琴的時間在哪?”

馬戈說,是時候了,咱們得去會會那位父親,聽他怎麼說。

次日肖璐沒課,她請假獨自去了母校的南郊分校。

肖璐是糾結着去的,卻是哼着歌回來的,看似複雜得不得了的事情竟然是順利得“一塌糊塗”。

這位父親得知肖璐的來意後,大爲感動,當場就把一切都委託給了肖璐。請肖老師確定孩子學什麼好,如果學鋼琴合適,就請肖老師幫忙買鋼琴和物色老師,並說所有的費用全部由他出。

事情順利到肖璐都不自信了。

這位父親似乎讀懂了肖璐的疑惑,他說他在南校區上班,離市區太遠,工作又忙,好多事情都顧不上。最重要的是,他說:“對低齡學生來講,老師的話比家長管用。”肖璐聽到這裏,腦子裏浮現出頭幾天那個不怎麼體面的畫面:在醫院的那個夜晚,一個低齡學生使勁把他往外推。

不管是怎樣的,學習方向和經費是確定了,肖璐很快給那位小姨打了電話。小姨仔細聽完肖璐的話,只說了一句:“那些費用是很高的,他應該知道。”

沒幾天,小姨來學校找肖璐:“如果她們真願意學鋼琴,鋼琴由她來給外甥買,鋼琴老師由她換工解決,——也就是她給鋼琴老師的親戚孩子免費教大提琴,鋼琴老師免費教小初。”

小姨的做法大大出乎肖璐的意料,但顯然那是更經濟更行之有效的辦法。肖璐現在要做的就是穿針引線的工作。但她現在不太自信。從幾次經歷看,看似簡單的事情在張小初家都不簡單。

但這一次,絕了。事情就是順利到不可思議!

一個星期,鋼琴就被擡進張小初的小屋,那一面神聖的書櫃被清理出去了,肖璐沒問它的去向。

最終的結果是:鋼琴是肖老師幫助選購的,買鋼琴的錢是小初媽媽出的,鋼琴老師是小姨換工請的。張小初的媽媽那天對肖璐說:“就她小姨有錢?鋼琴我自己也買得起!”

張小初媽媽說鋼琴她自己也買得起的次日下午放學,就神出鬼沒地來到學校的音樂教室,說是想聽兒子唱歌,實際應該是來考察的,畢竟鋼琴太昂貴了。

當聽到兒子天籟般的歌聲時,這位母親頻頻抹起了眼淚。

肖璐也是乖巧,不經意地彈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並隨意說:“您也唱一曲。”小初媽媽喫驚地看着肖璐,隨即扭捏了一下,然後出人意料地突然進入了狀態。她小聲哼起來,到第三段時,她的聲音起來了!渾厚而飽滿!竟是一個純純的美聲!隨後她站起來就像在舞臺上表演一般,激情四射。——那天不僅肖璐被震撼到了,張小初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媽媽。

事情就是這樣急轉而下或者說是急轉而上。

7



鋼琴到位後,張小初的媽媽雷厲風行地關閉了自家的夜市,找了一份小喫城晚上吆喝發單的工作。至此,張小初的夜晚,有了學鋼琴的時間。

肖璐和馬戈去喫海鮮大餐慶祝。肖璐跟馬戈說:“原來有些事情努力是可以做到的。”馬戈說:“我還是沒明白,你怎麼就會突然想到讓那位媽媽也唱歌呢?”肖璐說:“很簡單,她一說話,我就發現她即便是小聲說話,每個字的氣量也是很足的,但後來她唱起來,我還真沒想到,她能把氣息控制得那麼穩。”馬戈笑着舉起杯:“我明白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女神也是天才,是擁有伯樂眼睛和伯樂耳朵的天才。”

肖璐說:“馬博士就拍馬屁吧,沒有小姨換工頂學費,這事早就泡湯了。”

“還有那位爸爸。”

“那位爸爸?哼,”肖璐把自己的紅酒“嘩啦”一下倒進馬戈的杯裏:“你老是替他說好話!你都不知道這次他又被放空了,既不用出錢,也不用出力!從頭到尾連個影子都沒見到!”

馬戈笑了起來,把酒倒回一點給肖璐:“想喫什麼我去拿,我的嫉惡如仇的女神。”

見肖璐還撅着個嘴,馬戈揪揪她的耳朵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看看你有多貪吧,剛到崗就開發出了一個伯樂一個歌唱家一個鋼琴家還不滿足。”

暑假很快到了,肖璐和馬戈一起回了一趟肖璐家。肖璐的家在一個很偏遠的小城市,她偶爾會爲此自卑,馬戈就會說:“我就喜歡小城市的單純,美麗,還有執着。”

肖璐就推他一把。

假期歸來,肖璐驀然發現,張小初長高了半個頭,不再是手腳沒處放的樣子。放學後,張小初來到音樂教室給肖老師彈了個練習曲,有那種彙報的意思,這讓肖璐很感動。這個孩子,讓人不上心都不行。

隨後那雙小手一劃啦,彈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肖璐聽着就拉下了臉:“這是鋼琴老師教的?”

“不……不是……”孩子慌亂起來,他以爲會得到表揚。

肖璐突然厲聲說:“以後除了鋼琴老師佈置的作業,自己不能胡彈瞎彈,聽見了嗎?”

孩子吃了一驚,可憐巴巴地看了老師一眼,咧了咧嘴,用手在眼睛上胡抹起來。

肖璐頓時心軟了:“好啦,老師太嚴厲了。”她給孩子擦了臉,拍拍他的頭:“ 是你媽媽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不是,是我正在教我媽媽。”

肖璐喫驚地看着他:“你是說你媽媽也在學鋼琴?”

“嗯,——我媽說鋼琴那麼貴,一個人學也是學,兩個人學也是學。”

這下輪到肖璐快落淚了。“你媽媽,——她有時間學鋼琴嗎?”

“有的,廠裏現在不忙,我媽上半班。“

肖璐想,這位剛烈的媽媽,這位人到中年纔開始學五線譜的媽媽,她一定是想彌補早年沒法把握的錯過。

“聽着,張小初,你以後不能教你媽媽。你要跟着鋼琴老師一步一個腳印去學,不能走偏路走捷徑。你要牢牢記住,你以後是要當鋼琴家的。“

張小初看着老師:“我不想當鋼琴家。”

“啊?……,……你想幹什麼?”

“我想當老師,當小學音樂老師。”

馬戈後來對肖璐說:“這是多好的事,孩子開始有理想了,起碼不再滿足於認幾個字算幾筆賬了。這就是偶像的作用。”

過了幾天,張小初的媽媽放學後來到音樂教室,她示意肖璐不唱歌。她坐下來,神情肅穆,靜靜地聽肖璐彈鋼琴,聽了好久好久,最後她站起來忐忑地問:

“肖老師,我家小初,他真的能當鋼琴家嗎?”

8



學琴的日子很快,教書的日子也很快,轉眼一年過去了。馬戈的定義沒錯,肖璐確實是個伯樂。繼張小初之後,她又發現啓蒙了好多特長生,每個班都有,李豔,董書浩,王麗娜……她還總能配合班主任和家長把那些小千裏馬們引跑起來。

這一天賈老師找到肖璐說,張小初很聰明,但只是滿足於課堂學習,要考上重點初中,恐怕要把鋼琴學習暫時放一放了。肖璐這才意識到,這個孩子快升初中了。

肖璐迅速聯繫了那位小姨,她此時正在外地巡演,但她明確表示,鋼琴學習不能停,張小初必須考音樂學院附中,那樣才容易上音樂學院。小初的媽媽卻是不明確表態,她說讓小初自己決定。

這才真是蹊蹺,這麼大的事情,牽扯到一系列的未知未來,媽媽卻讓一個11歲的小孩自己決定?肖璐百思不解,迷惑不已。

她決定再回母校去拜訪一次那位爸爸,張智副教授,看他怎麼說。馬戈說,你怎麼想就怎麼做,不用猶豫。

正如馬戈所料,肖璐再一次順利而歸!張小初的爸爸一如既往地旗幟鮮明態度明確。他說他知道,藝術附中的學習費用很高,——但這個不成問題,他來負擔。

肖璐這次聽完這個信誓旦旦,卻是滿臉的狐疑。

而張智老師似乎也陷入到他自己的情緒中,他突然把話題轉向了張小初的媽媽。他說當年他們很窮,他在外地上大學,每年過年回家都要給小初媽媽買一件新衣服,但她從來沒穿過。她只在身上試一下,他一回學校她就託人把衣服掛到商場裏賣了。

肖璐不明白張智老師爲什麼突然給她講這麼個不相干的事情,但她還是強烈地感覺到,這位爸爸還是對過去很懷念,對張小初的媽媽挺有感情的。

也就是說,是孩子過於激烈了?——抑或是媽媽過於剛烈了?——當然,應該是先有一個剛烈的媽媽,再有一個激烈的孩子。

過了幾天,肖璐不知道是說漏了嘴還是故意的,她告訴張小初爲學費去拜訪了他的爸爸。張小初聽罷便不改口地說,他決不上音樂學院附中!

如此一個石頭腦袋!肖璐氣得不行。看來,其子源於其母,又比其母更甚!

而馬戈對肖璐說,隨他吧。 肖璐說:“隨他就可能考不上音樂學院!”

“再長長看—— “馬戈說:”一個不到12歲的孩子,變數有多大?——我12歲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只一個念頭要去當兵呢。”

暑假很快到了,馬戈清閒了下來。肖璐整日價“馬博士”的稱呼給馬戈帶來了好運:考博通過,開學他將繼續攻讀應用心理學。而肖璐,假期全面鋪開緊鑼密鼓地備戰考研。整整一個暑期,馬戈都在給肖璐和張小初補課。假期快結束的時候,馬戈對肖璐說:“那個孩子,現在很喜歡做奧數題。”

但讓馬戈沒料到的是,幾個月後,肖璐考研落榜。

肖璐情緒激動眼淚噗嗦嗦往下掉。馬戈擁住她說:“你已經成才了,看當今最年輕的女伯樂,非我的女神莫屬!”肖璐更加放聲哭起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一進考場,我的大腦就是一片空白!”

考研失敗的肖璐很快在下一個假期裏結婚了。

而張小初,則以高分考進了一所重點初中。

小姨說,愚蠢之極!本應上音樂學院附中的!

9



張小初小學畢業了!該去上重點初中了!所有人都誇他是雙豐收,學習鋼琴兩不誤。賈老師對肖璐說:“真想不到,這個孩子可是打了翻身仗了!"肖璐也很是感慨,也就兩年功夫,張小初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他的個子比四年級至少高出了一頭,脖子不再歪,臉也周正起來,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渾身上下充滿了自信。

與此同時,肖璐,迎來了在小學任教的第三個學年。

鑑於張小初的經驗,肖璐不再特別關注她的小千裏馬們的特長學習,而是把方向轉到了理想教育方面。她頻繁地和那些孩子交流,並且和他們的班主任溝通,不斷聯繫家長,尤其是那些五年級特長生的家長。

馬戈那段時間正跟着導師在外地做課題,他給肖璐發短信說:“小孩子變數很大的,咱們的期望值別太高了。”

讓肖璐欣慰的是,幾個五年級的特長生都準備報考音樂學院附中。在肖璐看來,他們的志向甚至大於將來可能取得的成績。但她認爲這樣最好,至少不至於像張小初那樣志向太低,留下可能的遺憾。

結了婚的肖璐依舊很投入很忘我地工作着,忙於那些不怎麼被一些教師認可的事情。關於這個竭盡全力工作的過程她自己很是享受,她愛這份工作,愛孩子們。但突然就在某一天,她的內心慌亂起來。

那一天她在練琴,每個馬戈不在的晚上,她都拼命練琴,一練就是幾個小時的不停歇。可是,喝水的功夫她想,自己就這麼練下去嗎?關於學生的理想教育工作她在做,可是自己的理想,它究竟在哪裏?從父母砸鍋賣鐵讓自己從3歲學鋼琴起,距今22個年頭過去了,鋼琴家的夢想和現實,無疑已是永遠的距離了!

更讓她驚出一身汗的是,自己如今是不是也像那些父母一樣,把自己的夢想,有形無形地壓到了孩子們的身上?——最有可能的就是,它已經壓到了張小初的身上?

或許馬戈是對的,對於未來,需要遵從自己的內心。

可是,怎樣遵從內心?就她來說,她喜歡教那些孩子,一直教下去!但考研的令箭還是高懸在頭頂。

矛盾,迷茫,伴隨着年輕的音樂老師和她的琴聲。

一天中午,張小初的小姨意外地來到了學校,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肖璐知道她一直在各地巡演。

她帶來的消息很讓肖璐喫驚。她是邀請肖璐加入她們樂團的。她說,他們組建了一個新的交響樂隊,正在招兵買馬。肖璐說,”我哪行呢?“

小姨沒有肯定她,而是笑眯眯地說:“考研失敗了吧?我知道,你考不上的。咱倆太像了:水平沒問題,考試不行。”

一句話又讓肖璐差點落淚。

小姨拍拍她的肩膀:“ 別這麼脆弱呀師妹。我當年剛上大二,就在樂團裏演出了,但我考研就是不過。——但那又怎樣?你想想,即便是過了,讀完了,不還是要落腳到演出團體?如果你喜歡並能夠當上教師,也最多是把現在的小孩子學生換成了大孩子學生。——你不覺得,學校會把人呆傻嗎?就像我姐夫一樣。”

肖璐沒有作聲,她看着這位大她7歲的師姐,她真是漂亮啊,眼睛和頭髮一樣,一閃一閃的。

這時師姐的手機響了,她站起來,從挎包裏拿出一個精緻的包裝盒:“給你的,肖璐,法國貨,——真遺憾沒趕上你的婚禮。“

小姨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就像肖璐在午休時做的一個美麗的小夢。

但這位多年前似乎已經走出迷茫的師姐的最後那句話,還是敲在了肖璐的心絃上。

“隨時給我打電話,肖璐,你一定會的!我知道!”

10



肖璐並沒有給那位小姨打電話。她還是想考研,再考一次。至於以後怎樣,她沒法預料,但趁年輕再深造一回是她最樸素的想法。

暑假裏,肖璐被借調到教育局人事科幫忙。開學後,校長通知她去教育局報到,說是長期借調。那時候教育局組織各種文藝比賽活動,肖璐被擬定爲最合適的工作人選。

但肖璐拒絕了,她甚至沒和馬戈商量就拒絕了。

她是要再考研的!

如此,她不僅得罪了教育局,也讓校長很不高興,教師裏也起了議論。

肖璐不管不顧,一頭扎進教學與備考中。然而不幸的是,小姨的結論又一次言中:既有理想又有才華的肖璐再一次落榜!考試看來生生就是她的軟肋,她的魚刺!

這件事徹底驚到了馬戈。他迅速組織了一幫同學,爲肖璐開了一場微型的音樂會。當行雲流水般的鋼琴聲響起的時候,馬戈從頭到尾都坐在肖璐的身邊。

過了幾天,肖璐給張小初的小姨打了電話。

她們很快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裏。小姨開口就說她聽了肖璐的錄音。

“什麼錄音?”

“你的音樂會啊。——你家馬戈錄的音,我拿給團長聽了,OK,不錯。”

肖璐低下頭半晌說:“馬戈他不能這樣——沒經過我同意。”

小姨哈哈大笑:“肖璐,我說學校會把人呆傻吧?你和馬戈可真是天造的一對。馬戈他只是讓小初把帶子交給我,並且交代:不讓我給你打電話——除非你打給我。——你們倆,是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麼?”小姨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肖璐卻說:“馬戈他更不應該去找小初,用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去打擾孩子學習。”

小姨驚訝地看着肖璐:“肖璐,看來你是一直在閉門造車,兩耳不聞窗外事。——你不知道張小初經常去馬戈的學校嗎?”

“ 爲什麼?爲什麼他要去馬戈的學校?”

“馬戈的博士苑就在小初學校的邊上,你不知道嗎?”

肖璐這纔想起,似乎馬戈提到過。只是她已經習慣了屏蔽那些她認爲不重要的信息。

“可是那也不對呀,”肖璐仍是盯住這件事情不放:“小初整個白天要上課,晚上要練琴,他去找馬戈幹什麼?”

小姨看着肖璐就突然笑了起來,是那種壞壞的笑:"小初是跟馬戈學圍棋去了。”

肖璐果然中招,她大聲說:“豈有此理!除了鋼琴,張小初不能學其它的!”

小姨繼續逗她:“學做飯可以吧?人總是要喫飯的。“看肖璐有更加執着的勢頭,小姨趕緊收官:”好好好,我說實話,張小初是在馬戈的食堂蹭午飯呢。”

肖璐想了一下說:“嗯,這個可以,可以減輕他媽媽的負擔。”

“不是減輕他媽媽的負擔,是減輕他的負擔。我那可憐的外甥,從6歲起就開始給他媽做飯了。”

肖璐心裏一陣難過,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媽媽身體還好吧?”

“好得很!我那個奇葩大姐,現在可火了,每天晚上都在“金都匯”唱歌呢。”小姨一臉的不屑。

“什麼金都匯?”

“一家大型歌舞餐廳。”

“啊……她是應聘去的?”

“不是。據說是她在小喫城發單唱歌時,被探子老闆發現人才了,把她一氣包裝,又整了些情歌,一個晚上她就成了金都匯的“蔡琴”了。

不知道說者是有意還是無意。

總之那天,這一條從小姨嘴邊溢出的,關於“草根一夜成星”的信息,還是大大刺激到了肖璐。

11



也就是小姨最後那條看似不經意的消息,讓肖璐下定了決心跟着小姨去體制外的世界闖蕩一把。

肖璐很是感激小姨,這次見面,小姨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她再次考研失敗的事,但小姨無疑是什麼都知道的。

過了幾天,馬戈請小姨喫飯。肖璐對未來是很認真的,但馬戈認爲肖璐一直太單純了,出了大學校門就進了小學校門,思想體系基本還屬於學生型的,而自己,也對學校外面的世界不瞭解。因此,除了告知一些事情,他們還需要了解更多的事情。

沒想到的是,小姨來的時候還帶來了樂團的團長。 小姨悄悄告訴肖璐,她和團長好7年了。 肖璐愕然地看着她,那個團長外表一點也不張揚,給人一種沉穩可靠的印象,年齡在50上下。小姨看着疑惑的肖璐說:“他有家,但那又怎樣,我不在乎,我倆好就行!”

過後肖璐想,小初媽媽當初不讓小初跟小姨學大提琴,小姨出挑的衣着應該是次要的,她真正要避之的,應該是小姨這種“地下戀情”的影響。

這次飯局,馬戈與團長相談甚歡。團長相當開明,他說當前組建的新樂隊是新事物,規模小,自由組合,以巡演爲主。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量:“對新事物我不敢說會取得多大成功,但你們無需考慮太多,可以試着幹。不適應或者有更好的地方,隨時可以離開,提前告知便可。”

馬戈非常欽佩這位團長的魄力和個人魅力。他私下認爲,兩度考研失敗,肖璐的弦繃得太緊了,亟需要放鬆,而離開中規中矩的小學,換個工作環境,無疑是最理想的辦法。

在餐廳門口,肖璐問小姨:“張小初現在怎麼樣了?” “他很好,期中數學考了個滿分,鋼琴也過了十級。”

“數學滿分啊!”肖璐滿心歡喜地說。“這孩子真是聰明。”

一輛閃着黑色光芒的轎車無聲地滑到了餐廳門口,團長探出頭向她們招手,肖璐卻堅持要和馬戈散步回家。小姨說:“肖璐,你真的和我很像——年輕時候的我!”

肖璐大聲笑起來:“馬戈,我和小姨誰看着大?”

小姨聽罷一甩長髮,跳上車子,撂下了一串笑聲。

馬戈後來跟肖璐說:“小姨的團長,在行內很有名望的。”肖璐說:“有名望她也不能莫名其妙地跟他好,人家是有家的。”馬戈聽罷就把輕盈的肖璐一舉,舉過了頭頂。

學期結束後,肖璐辭別了小學,離開了她的小千裏馬們,即將進入她職業生涯的新階段。

一個極有教師天分的老師,就這樣離開了教育行業。

一個天生的伯樂,就這樣離開了她的千里馬羣。

馬戈對此不無遺憾。但他認爲肖璐本人的感受和決定,更加重要。

肖璐無疑也屬於天才,與張小初的天才不一樣的是,她屬於能夠發現天才的那類天才。

但是,周邊並不一定認同她,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不認同自己。

她需要通過當上什麼家,至少是目前能讀研這類的社會認同來認可自己。

好在年輕,職業是可以更換的。馬戈這樣想。

12



肖璐是9月份去樂團上班的。在此之前,她告訴小姨無論如何要休完最後一個暑假,這似乎是她對自己教學生涯的最後一個程式化告別?

那個假期,馬戈又跟着導師外出了,他很希望肖璐一起去,但肖璐拒絕了。肖璐把自己關在家裏,把考研備考的所有資料又認認真真地過了一遍,然後把它們打了包,扔到了小區的垃圾桶裏。

至此,考研之事全盤結束。

肖璐的心裏終於得以空出很大的一片地方。

一個雨天,張小初意外地敲響了肖璐家的門。肖璐很是欣喜,但也有些惴惴不安。自這個孩子上初中後,肖璐忙於工作忙於考研一直沒見過他,但對他的脾性還是很瞭解的。

果然,張小初有些氣勢洶洶的樣子,一開口就責問肖老師爲什麼要離開學校。

肖璐被噎的一下子說不上話來。她趕緊讓張小初坐下,問他喫飯了沒有。

“我不坐!也不喫!“張小初站在門邊,一副要跟肖璐算賬到底的架勢:“你回答我,爲啥要離開學校?”

肖璐有些生氣:“我有我的理由,你一個小孩不懂。”

“我早不是小孩了!”張小初恨恨地說:” 你們,你們大家都瞞着我!包括馬哥!”

肖璐有些慌:“馬哥瞞你什麼了?老師不過是換個工作而已,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關於你的事情,馬哥從來都不給我說!還有我小姨!”

“這不關你的事。你的事就是好好學習,將來考上音樂學院,當鋼琴家。”

“我不想當鋼琴家!“時隔四年,張小初再一次說出這樣的話。頭一次,是他小學四年級時說的。”

肖璐的腦子裏,彷彿出現了錯覺。這是張小初在替她說她應該說的話嗎?

“我就想當個小學教師,和你一樣!”

肖璐再一次陷入到自己的價值觀危機中。她脫口而出:“你就想一輩子當個小學教師嗎?那是個一眼就望到頭的職業!”

“我不管什麼頭不頭的。我就是要跟你一起救那些小孩。”

“救那些小孩?”

“對,讓那些有特長的小孩有路可走!”

肖璐沒有說話,她的眼前出現了四年前那個老在牆角走路的小矮個,——現在,他已經長得和自己一般高了,初見張智副教授的模樣了。

張小初看着沉默不語的肖璐,突然轉換了話題:“老師,我還沒喫飯。”

“哦,“肖璐夢醒了一般站起來:“老師這就給你下碗雞蛋西紅柿掛麪。”

張小初跟着肖璐走到廚房,拉開冰箱看了看說:“老師你讓開。”

一會會功夫,張小初就給老師和自己做了兩碗肉面。

肖璐說:“這兩碗都是你的,老師實在喫不下。”

“那好吧。”張小初低頭吃了起來。孩子是真餓了,喫得狼吞虎嚥的,喫完又去廚房盛了兩碗麪湯喝了。”我媽說吃完麪必須喝湯,原湯化原食。“

”你媽媽——她還好吧?“

”就那樣吧。“張小初淡然地說:”我媽說你一定不能去我小姨那裏,我也是這個意見!“

肖璐笑了:”你今天來,就是代表你和你媽媽告訴老師不要離開學校不要去樂團,是這樣嗎?“

”是!“

肖璐突然就覺得心頭有一股火竄了起來,——自從幾個月前她跟學校提出辭職以來,各方面的各種話都衝她來了,她有幾次都發火了——但是她不能對眼前這個孩子發火。張小初,是她剛當教師時啓蒙出來的第一個也是最有天賦的學生。

“好,依你的看法,老師應當怎樣做?“

張小初立刻說:“老師等我八年,等我大學畢業後回到小學,咱們一起在小學創建自己的樂隊,自己的合唱團。”

肖璐聽罷大喫一驚。

不是因爲那孩子說八年以後會回到小學——那完全是小孩子現在的想當然的想法。

而是因爲他說:在小學創辦樂隊和合唱團。

那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

13



肖璐最終還是離開了學校。即便是她反悔了,學校也沒有了她的位置。因爲是她辜負了教育局的信任,辜負了學校的栽培。

馬戈是這樣跟張小初說的,約定八年。八年後他和肖老師再一起回到小學,創建學校樂隊和合唱團。

安撫當下,姑且如此。

肖璐現在和馬戈倒了個個兒,她經常外出巡演,而馬戈則很少外出了。導師創辦的心理諮詢室開張了,他們經常深入到學校,企業去開展義務諮詢,也舉辦各種普及和專題講座。那段時間他們特別忙,忙於討論各種案例,處理各種新難題,制定各種新方案。

自打他們的心理諮詢室開張,張小初中午就完全不回家了。諮詢室就開在張小初學校邊上的公寓一層,他每天中午下課就過去,幫忙幹各種雜活。今天買個盆,明天買只碗,最後拿了一口鍋來按照他的意思在公寓裏給大家做起了午飯。“看到了嗎?”馬戈的導師對馬戈說,那個孩子,他的融入能力有多強。”

”是,“馬戈說:“這個孩子在集體裏即便是什麼都不懂,他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馬戈把這些告訴肖璐的時候,肖璐只是說:“那孩子挺奇怪的,小學時候不是把你叫叔叔嗎?怎麼現在叫你馬哥了?”

”哈,“馬戈笑着說:“這得問你,小男孩長大了,要在偶像面前處處表現得像個成人的樣子了。”

肖璐說:“他的偶像應該是理查德·克萊德曼,不是我!——你們以後也絕對不能讓他做飯了!鋼琴家的手是用來彈鋼琴的,不是用來做飯的!

馬戈把她擁到穿衣鏡前,肖璐看着鏡子裏那張繃得緊緊的臉,也笑了。

對肖璐的批評,馬戈還是迅速做出了反應。他是這麼跟小初說的:”時間就是鋼,如果我們請一個阿姨來做午飯,不僅12點大夥能喫上飯,還能午休一個小時。”見張小初不吭聲,他又說:“週日我們去養老院做諮詢,那裏有一架鋼琴,肖老師希望你去給老人們表演。”

“是嗎?”張小初一下子振作起來:“肖老師現在在哪?”

“巡演去了,昨天剛走。”

馬戈的導師隨後對馬戈說,那個孩子,看樣子是喜歡上他的老師了。“朦朧階段” 馬戈說:“那個階段,我比他還早,是小學六年級。”倆人都笑了起來。

諮詢室的工作在馬戈的主要打理下,穩穩地開展起來。但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諮詢室的開辦得到了一個副產品:那就是爲張小初提供了一個住所。

張小初告訴馬哥他丟了自行車,媽媽讓他在這裏住一段。這樣,諮詢室就成了張小初的家,中午下午放學他都會回到這裏,晚上他自己做飯寫作業,倒也省了路上功夫,他家離學校還是有點距離的。

如同他家一樣,如同他媽媽整理家一樣,張小初也把諮詢室整理得一塵不染。早上起來,他把被褥連同小牀一併放進了櫃子裏。

無論是誰,走進這個諮詢室,都看不出有住人的跡象。

14



兩週後,馬戈發現了問題。他對張小初說:“ 你看,馬哥給你買了新自行車,你以後可以回家住了。”張小初說:“馬哥,我想繼續住在這裏。”

馬戈說:“不行,你得回家練琴,空了兩週了。”

張小初不作聲。

馬戈說:“你小子不是在逃避練琴吧?“

” 沒有!——我沒有!”

“那就好。我可不想讓肖老師失望。—— 好,現在告訴我,爲什麼你星期天也不回家?”

張小初不說話。

馬戈也不說話,耐心地看着他。

最終張小初把眼睛看向別處:“我媽,她很忙。”

“好吧,這是個理由。”馬戈走到廚房給自己和小初各倒了一杯水:”嗯,” 馬戈放慢了語速:“我們這裏你隨時可以住,但條件是,你必須告訴馬哥你要住在這裏的真實理由,並且我們認爲這個理由合理你纔可以住。”

張小初聽罷垂下了頭。

在外地巡演的肖璐很快接到了馬戈的電話,她立刻問向小姨,小姨一臉的不以爲然,:“我不知道啊,不過小初願意住馬戈那倒也不錯,離學校就幾步路,——反正他媽火得每天也不着家。”

“ 不是這樣的!“肖璐一臉的焦慮:“小初和他媽媽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他不會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小姨大不以爲然:“你們這些當老師的也太會小題大做了,或許就是丟了一輛自行車而已。”

“你得打個電話。”肖璐說。

小姨看着執着的肖璐笑了笑走到外面。好一陣她回來說 :

“確實是離家出走,——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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