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5 《錯位》

《錯位》

原創泥泥               


          第二篇

15



“什麼叫算是?”肖璐問。

“小初跑了,但他媽斷定他是住在馬戈那裏,所以沒那麼擔心。”

“斷定?萬一沒住在馬戈那裏呢?”

“他媽說他以前也常住馬戈那,尤其在考試的時候。”

“馬戈說現在沒有考試,張小初也不需要輔導!”肖璐一臉的嚴肅:“一個小孩兩週沒回家了!難道他媽媽都不去落實清楚嗎?”

“她沒有時間她很忙。”

”忙於金都匯的演出?打一個電話也就幾分鐘吧?——好,就算這麼大的孩子討人嫌,愛和家長對着幹,就算他媽不打電話比他還倔,他爸呢?他爸在哪貓着呢?兒子兩週不回家了,他不出面找嗎?“

“他爸出不了門。病了。”

“啊?……什麼情況?”

”心梗!”

小姨交待了工作,很快飛回去了。

第二天她給肖璐打來電話,敘述了事情緣由:“張小初的爸爸心梗發病,叫了120急救後單位同事又給他老婆,也就是我那大姐打了電話。手術完出院後,我大姐直接把他接回家了,也就是他回家住了。這個過程,他爸發病、住院、他媽在醫院服侍,接回家的全過程沒人告知張小初,他每天上學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放學回家看到他爸住在家裏,”

“於是他就跑了。”

“嗯,”

肖璐眼前浮現出四年前那一幕:小初媽媽住院,小初把他爸連推帶搡,眼睛裏充滿了仇恨……”

“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姨繼續說:“我這個姐夫在他兒子眼裏就是個陌生人。他三歲時,父母就分居了,他爸一直在外面住着。”

見肖璐在電話那端沒說話,小姨急急地掛了電話。

掛電話前她對肖璐說:“注意看短信,我已經給你訂好了回來的機票。”

在機場,小姨接上了肖璐。她說:“ 其實也就是一個很簡單很老套的故事。當年小初的爸爸有了外遇,要離婚,他媽不同意,就這麼點事兒。”

就這麼點事嗎?肖璐可不這麼想:“ 張智老師也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就只顧自己不顧自己的孩子嗎?”

“正因爲他是有文化的人,纔敢於追求自己的真愛。”小姨說。

追求真愛?肖璐沒作聲,她想,他們倆,小姨和團長也是在追求真愛吧?那又算是一個簡單的新故事還是一個糾葛的老套故事?

“ 當然,”小姨說:“我姐夫也並沒有不管自己的孩子。”

肖璐哼了一聲說她累了,遂閉上了眼睛。小姨笑了一下繼續開車。半小時後車進入市區,小姨說:“肖璐,咱們先去喫點東西吧,葫蘆頭?熱乎乎的?”小姨知道肖璐喜歡喫那個。

小姨把車開到一家叫做“天下第一”的泡饃館後,要了幾個涼菜,她倆開始掰饃。小姨說:“我姐夫其實不壞,他並沒有不管自己的孩子——他和我姐分居十一年,十一年裏張小初所有的生活費,學費都是他承擔的。”

肖璐想起自己從前曾兩度回母校,想起張智老師那極爽快極明確的承諾,揶揄道:“ 不包括鋼琴的學習費吧?那可是最大的一塊。”

“包括。包括學鋼琴的全部費用。”

肖璐看定小姨:“……你不是說,沒有你換工免學費這回事吧?”

“沒有這回事。——從來就沒有。一開始就沒有。

肖璐沉默了。

“小初和他爸敵對到這種程度,他媽也沒有想到。”小姨叫了服務員,把她和肖璐的碗遞過去:“她住院那年小初那麼過激,我就主張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但我這個頑固大姐堅決不同意,說心理醫生全是騙錢的。”

肖璐仍盯着事情問:“你說他爸十一年沒回過家,那些學費生活費是怎樣交到他媽手上的?”

“沒交他媽手上,全在我這,由我代辦。他爸的錢他媽堅決不要。”

“學鋼琴的費用應該是通過你代交的。”

“ 其它費用也是,只要能代交的,都由我代交。”

“他媽媽知道嗎?”

“起先不知道,後來都知道了。”

“你一直在撮合他們?”

“沒有,我不覺得他們的婚姻合適——但我很公正——我覺得張小初的爸爸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肖璐想,小姨也是在說自家的話,在維護她的團長。她是站在她大姐對立面的那個人。她大姐是屋裏面的,她是屋外面的。

所以,她大姐讓小初離她遠遠的!

“可是爲什麼要用你做中介?”肖璐仍是要問到底:“張智老師完全可以借送錢回家看看孩子,也不至於成現在這局面!”

小姨嘆了口氣說:“當年我大姐把我姐夫趕出家門,就把大門換了鎖!”

“ 好,既如此,——”肖璐憤憤地說:“首先應該去看心理醫生的,難道不應該是他的父母嗎?”

小姨沒說話。

“父母是這個樣子,又怎麼去要求孩子?”

“……現在情況變了。”

“現在情況是變了,他媽媽什麼也不說就突然把一個十一年未踏入家門的人接回到家裏,你覺得張小初應不應該離家出走?”

16


小姨看着肖璐聳聳肩:“我投降肖璐,我承認都是他父母的問題——現在,他媽沒轍了,我們都沒輒了,怎麼樣都不行。”

“退一萬步說就是張小初現在願意回家,他這個樣子回家不等於給家裏投了一枚定時炸彈嗎?何況他爸纔剛做完手術沒幾周。”

“所以,肖璐,我讓你回來商量下,看能不能讓張小初住馬戈那一段時間?也就是暫時,——本來他可以住我家的,這太簡單了,可他媽堅決不同意!”

對於張小初家的全面困境,或者說是在沉重的生活裏開始出現了生機,而這種生機又是以心梗和離家出走爲代價的狀況,肖璐內心的感受是五味雜陳。她對小姨說她很想幫點什麼,但她不能替代馬戈說話,更不能替代導師的工作室說話,她建議小姨直接去找他們談談。“沒問題的,他們肯定會同意。”肖璐說。

馬戈和導師在聽了小姨的訴求後又問了幾個關鍵問題,導師立刻給出了建議:“家人,無論是誰請儘快先與張小初取得聯繫。”

“那是個個性很強的孩子,現在的首要問題不是他住在哪兒,而是家長對他的態度,是態度的表達。”馬戈的導師說:“現在孩子三週沒回家了,如果他得不到家裏的音訊,容易產生被拋棄的錯覺。——至於他近期住在哪兒,待與家人聯繫上後協商解決,馬戈也會向他表態的。

小姨當晚再一次來到張小初的住所(馬戈的工作室),那時候外甥已經做完飯喫完飯正在做作業。

十四歲的小初已經高出她一頭了,但還是一個娃娃臉。

張小初果然不打算回家!他根本不提不糾結也不迴應回家的事。

但他的選擇卻是讓小姨瞠目結舌,他拋棄了小姨給的所有選項,既不回家也不住小姨那更不準備繼續住馬戈他們的工作室,而是採取了完全小初式的做法:自己租房子住——並且說他已經租好了房子。

驚訝之餘,小姨權衡了又權衡,最後說:“好,這樣或許最好,小姨把租金給你。”

“不用,”張小初說:“我有錢,我在假期裏掙到的錢足夠了。”

小姨懷疑地看着他說:“你假期去教鋼琴了?“

“沒有!“張小初甩了甩留起來的有點長的頭髮說:”我纔不會用鋼琴去掙錢,肖老師說了,藝術家對待鋼琴要尊重要虔誠,絕不能隨便!”

多年前肖璐對初學鋼琴就給媽媽教課的張小初提出的尖銳批評,已經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子裏。

小姨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哪來的錢?租房可不是小錢——你是去小喫城幫工了嗎?”

“沒有。我做了曲子,放到網上,有網友買了。”

”啊?……”


17



小姨看着小初,怔怔地,臉上的表情飛快地變化着,然後突然大串的眼淚從她眼睛裏湧出來。小初頓時慌亂不知所措。他站了一會,給小姨倒了一杯水走出諮詢室。

他在樓外蹲了一會,此時已是晚上10點了,他又回到屋裏看了看,小姨還在桌上趴着。他拿起小姨的手機走出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這是他離家出走三週以來第一次聯繫媽媽。二十分鐘後,媽媽打車趕了過來。

張小初媽媽到的時候,小姨已經安靜了下來。

見到她大姐,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老天在上,咱們家有救了!爸爸的作曲事業,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小初的媽媽卻不買賬,她說:“你現在知道後悔了吧?你就好好哭吧!——當年爸爸就重眼你,把你當兒子看,讓你當接班人,——全家人都哄着你學習,只有你能碰鋼琴,可你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是不學了,還故意把鋼琴弄壞,還隨口撒謊……”

小初的媽媽一口氣說了一堆話。

小姨被劈頭蓋臉這麼一通砸,揚起脖子,聲調都變了:“我早就改好了,不是嗎?——我雖然沒學鋼琴,我不是學了大提琴嗎?我的大提琴拉得是一流的,你不承認嗎?你爲什麼永遠看我不順眼?”

一場安撫,瞬間變成了一場戰爭。

戰爭迅速從相互指責變成了相互揭露,兩個出自同樣家族,同樣感性的女人似乎忘記了這屋裏還有一個孩子存在,她們的每一個揭露都直接敲打在張小初的太陽穴上。

張小初出溜在文件櫃後面,不敢作聲,然後他小心挪到門口,拉開門狂奔了出去……等他停下來時,一輛出租車就在眼前,他揚了揚手,十分鐘後車停到了馬戈家樓下。張小初拉開嗓子就喊:“肖老師,肖老師,馬哥,請肖老師下來……”

等肖璐和馬戈趕過去的時候,戰爭已經停歇,小姨不知去向。媽媽一臉的愧疚,她反反覆覆對肖璐和馬戈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她看向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抹眼淚。

肖璐的手機響了,是小姨打來的。肖璐告訴她不用擔心,小初和他們在一起。

在送小初媽媽回家的路上,三個人一路無語。出租車停下的時候,小初媽媽突然說了一句:“他小姨也是可憐,也不結婚,只能拿小初當自己的孩子了。”

出租車接下來把肖璐送回家,又把馬戈送回到他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燈還亮着,張小初在等他。

18



次日,一切如常。

張小初沒有顯示出在情緒上有太大的波動。

離家三週後再次見到媽媽。媽媽和他,都沒有提回家的事。

一週後,張小初從馬戈的工作室搬了出去,與同學住在了一起。同學的媽媽租了二室一廳陪讀,小初在客廳支了一張小牀,並且堅持付一半房租給他們。

晚上肖璐對馬戈說:“什麼?他住在了客廳裏?那怎麼學習呀?你們爲什麼不留住他?”

馬戈說:“這是一個過程,或許只是臨時的。——他想修正自己的錯誤,之前他對我說慌了。”

“ 他絕對是個誠實的孩子!“肖璐說:“——這次只是個例外,他怎麼可能開口跟你說他要離家出走?”

“嗯,你說得對。” 馬戈說:“其實即便是他說謊了,從他的角度來說也是對的。他只是臨時找個住處,憑什麼非要把家裏的隱私拋出來?之前我做得不好。”

“那就搬回來——或許——“肖璐突然大聲說:”馬戈我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讓小初搬來咱們家住,這樣可以不耽誤練琴!“

馬戈看着肖璐笑了,是那種很欣賞的笑:“小初要解決的終極問題是要修復與父母的關係,不是尋找一個住的地方。他現在無論住到哪,咱們都要認爲那是臨時的,這樣在幫助他的時候纔不至於跑偏。”

“他都住外面了,還怎麼修復與父親的關係?”

“嗯,這確實需要持久的耐心。他三歲起就與他爸斷了鏈接,沒有父親的家的平衡早就形成了。——最近我們工作室已經和他們學校達成協議,每週五去做義務諮詢。我相信他會來的。”

張小初確實去了,但他對馬戈說:“我去了兩次,都沒見到你。”

馬戈說:“我在別的學校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熟人不能做諮詢,會主觀。”

張小初聽罷反而釋懷一般笑了起來。

搬去出租屋的張小初彷彿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

他臉上時不時掛着微笑,酷酷的那種又帶點神祕色彩,似乎是在表達一種對生活的滿意?或是一種對一切的無所謂?不得知。

他仍然按照馬戈的規定每天中午來工作室喫飯,每天晚上在博士苑食堂用馬戈的卡喫飯。他已經和那裏的博士們打成了一片,什麼話題都去接,能說會道,口若懸河,儼然一個少年天才的模樣。週日的時候,他會去馬戈家練琴。肖璐還是常常在外地巡演。

一切如常。

不如常的是在不久後的中考中,張小初的中考成績,一落千丈。

19



所幸的是,張小初的成績雖然跌成班級的老末,但還是過了普高線。

對此反應最強烈的不是張小初的家人而是肖璐。她激烈地說:“和那些普高的學生爲伍他會一路滑下去,會考不上音樂學院的!”

張小初本人還算平靜,他做出的選擇是復讀。這又讓大家不知如何迴應他。肖璐在一個下午又第三次回母校拜訪了張小初的爸爸,張智副教授。

張智老師雖然還是那麼熱情那麼溫文爾雅,但看上去比幾年前憔悴多了。他一再感謝肖璐和馬戈對張小初的幫助。他說:“我正要去找你們,請你們再幫一個忙。”

從母校回來的路上,肖璐哼起了歌,她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下來。原來張小初不用復讀也不用借讀!他是可以直接上師大附中的!那所學校可是比他現在的重點初中又高几個檔次了!肖璐想她怎麼就會把這茬給忘了呢?——師大附中對系統內教工子女的政策是:只要過普高線就錄取。——而那個爸爸,不偏不斜正好就在系統內!

可是這麼個有利條件爲什麼小姨卻沒提起呢?她們應該是知道的?罷了吧!她們知道也沒用!那是個頑固又偏激的孩子,自己早有領教。

張智老師當時也是頗尷尬,他對肖璐說:“我真是個太不合格的父親了,和自己的孩子都說不上話,還要麻煩你們。”

肖璐能理解,何止張智老師,當今社會有多少精英父親能指揮千軍萬馬,卻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自己又能說上話嗎?自己不過是他的一個小學老師而已。想當年他四年級時,說不學大提琴就不學!小升初時,說不上音樂學院附中就不上!

果然,張小初對肖璐說:“我已經向我小姨保證了,復讀一年,絕對上重點。”見肖璐皺着眉頭他又說:“老師放心,我將來考音樂學院也沒問題,絕對考上!”

現成的路就在腳下,擠破頭都進不去的重點高中就在那擺着,但爸爸媽媽小姨肖老師硬是拿張小初沒轍。

最終迫使張小初放棄復讀改變主意的,還是馬戈。

20



馬戈那天晚上帶張小初去喫葫蘆頭,他說:“這是你肖老師愛喫的飯。”

“我也愛喫。”

馬戈往他的大碗裏又添了一個饃:“ 你這次可是讓肖老師失望了。”

“嗯,” 張小初低下頭小心掰饃。

馬戈也低下頭掰饃,不再說話。

馬戈細細地掰着饃,兩眼微閉,旁若無人,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手下這個簡單的工作中。

張小初見他這個樣,有點疑惑,後來就有點不大自在。

二十分鐘後,馬戈擡起頭。他擡起頭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作曲家剛在心中醞釀了一首曲子一般。那時候張小初已經把掰好饃的碗放在了桌沿上,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馬戈親切地笑着說:“打了個盹,太累了。”隨後讓小初把兩個碗送到窗口,又讓他去拿幾盤涼菜。

喝湯喫菜的功夫,馬戈慢悠悠地說:“你小子,每天中午都和我在一個鍋裏攪合着喫飯,我怎麼就一點跡象也沒看出來?——你到底是哪出問題了?是學得不行還是考得不行?”

張小初不說話。

“你小子要是學不動了,跟不上點,”馬戈繼續說:“你就儘管去復讀,馬哥支持你!咱們不理睬她什麼肖老師馬老師的!”

張小初的臉“騰”地一下紅了。

馬戈就像沒看見。

冒好的飯端了上來,張小初悶着頭往嘴裏撥了一大口,又撥了一大口,然後喘着氣說:“肖老師知道我,我有才能。”

“你那點才能,”馬戈把幾個蒜瓣推過去說:“不過就是個鋼琴業餘十級,連個專業的邊還沒摸着呢——這就是你現在的局面。”

張小初有點發愣,他從沒想過“局面”這個問題。但他迅速做出反應:“我認爲我在重點高中裏也能學到前三名,將來考專業更是沒問題!”

“好,你說你學習沒問題,考試應該更沒問題,——你不是常在博士苑的食堂誇海口說你考試從來不失手,從來都是超常發揮嗎,那這次是遇見了個什麼鬼?出了個什麼意外?“

……

馬戈看着張小初。

馬戈看得很仔細很認真花費了一些些時間。然後他平靜地說:“你是故意的,——故意考砸。”

張小初的臉頓時一團糟。

他站起來跑了出去。

馬戈沒有追他而是繼續喫飯,慢慢地喫,細細地喫,把自己那份喫完,然後把張小初那份連同幾個涼菜一起打了包。

他回到了工作室。

他在那等着。

21



張小初是晚些時候去工作室的。他知道馬哥會在那裏。

他走進工作室直接認錯:“我知道我做得不對,一開始就知道。”

“ 可你非要那樣做,不那樣做不行。”

張小初很沮喪:“ 馬哥……我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 沒問題。知道不對非要做,多數人都有這經歷。——特別是年輕人。”

張小初鬆了一口氣。

“你肯定不會這樣做。”

馬戈大笑:“我不年輕了。但我年輕時候也這樣。——我離家出走那會兒,比你還小几歲呢。”

“啊?……你也離家出走過?!——”張小初來了精神:“那後來怎樣了?你回去了沒有?”

“當然回去了!我又不傻,在外面沒喫沒喝的。——咱們給他們示威一下就行了。”

“哦,” 張小初的眼睛忽閃了一下,即刻又暗了下來。

“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示威,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見到那個人!”

“那咱們就不回去不見他。——可是你怎麼想都與事實無關。既然他是你爸,他就必定是愛護你的。”

“他沒有愛護我。”

“好吧,”馬戈說:“你能保守祕密嗎?作爲交換,我會爲你保守故意考砸的祕密。”

小初說:“好!”

“那我告訴你,你這十幾年的學費生活費都是你爸出的。”

“不可能!——他從沒管過我們!”

“包括你學鋼琴的所有費用 。”

“……這更不可能。我學鋼琴的費用……”他突然停住了。

“對,你學鋼琴的所有費用,都是你爸出的。你小姨不過是代辦,——代工從來就不存在。”

張小初低下頭沒吭聲。

安靜好一陣後馬戈又說:“考砸還真是個錯,虧得你還給自己留了條路——上了普高線。——現在我的困惑是,你肖老師說你準備復讀?這又算個啥?”

張小初還是沒吭聲。

馬戈看着他像是自言自語:“天降了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你卻一而再……——看來肖老師也並不那麼正確。”

張小初把臉扭到一邊。

馬戈站起來,把打包回來的飯菜拿進廚房:“不上就不上吧。也就一個重點高中,我看沒啥大不了的。”

“只是,”馬戈走回來說:“ 我不明白,就這麼個簡單的事,你失手了,有人能援手。可你周圍的人,你爸你媽你小姨你肖老師都對你誠惶誠恐的,硬是沒法子和你搭話,這到底是個啥問題?”

“我看這個問題,比你考不上重點,成不了個材料嚴重多了。”

馬戈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22



馬戈走後,張小初一個人又在工作室發了好一陣呆,近11點的時候,他喫完了馬戈打包回來的飯菜,關好門窗,回到了他的出租屋。中考結束,同學和他媽媽已經離開了。

張小初開始收拾房子,一直收拾到天明,把各個角落都拾掇了一遍。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他來到馬戈的工作室,請馬哥和肖老師去喫葫蘆頭。馬戈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請肖老師去喫吧,我負責給你通知,畢竟是你差點辜負了她,我可沒有。”

第三天晚上,張小初來到小姨家,說想在她家住一晚上,小姨歡喜地出門買了一堆喫的回來。

小初把那些好喫的在餐桌上一包包擺好,然後一包包喫過去。最終他失守了,他沒有守住馬戈替他保住的祕密,他告訴小姨中考失敗是他故意的。”

小姨聽了倒抽一口氣說不出話來,末了她幽幽地說:“小姨原來,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也是經常用各種辦法氣你姥爺的。”

“哦,”小初輕描淡寫地說:“我對他沒啥印象。”

“當然,你五歲的時候,你姥爺就病故了。”

小初驀地想起那個媽媽與小姨互相指責互相揭露的夜晚。

小姨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你媽說得沒錯!就是我,把你姥爺氣病的。”

小初聽後好一陣沒說話沒喫東西。他把桌上的果殼紙袋攏到一堆丟到廚房的垃圾桶裏,拉開冰箱,取出一瓶冰飲,仰頭往嘴裏倒了一口,又倒了一口,然後他揹着身子問小姨:

“那這次,又是誰,把我爸氣病的?”

小姨一怔,這是十幾年來她第一次從外甥口中聽到“爸”這個字眼。

她反應飛快:“當然不是你,——也不是你媽!你爸心梗與你們無關。”

張小初像是無聲地吐了一口氣。

23



在上師大附中這件事情上,張小初終於妥協了。

也因此,他避過了自己射向自己的一劍。

這也是自他小學四年級以來,各種彆扭(不學大提琴,不上音樂學院附中,離家出走,故意考砸)後的第一次妥協。

這個過程,從故意考砸被識破,到執意復讀被招安的過程,對張小初來說是一次蛻變,他感覺到了痛,也感覺到了長個。

小姨後來說:“我太清楚了!他就和我一樣!他就是要用考砸來報復父母!”

馬戈卻說:“他始終是有主見有態度的,雖然那些主見態度未必對。”他又對肖璐說:“你看,一旦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他會放棄執見,會認錯還會做修正,這點就不簡單。”

中考結束之後,幾乎所有的同學都隨父母旅遊去了。張小初從來沒有旅遊過,也沒有過旅遊的念想。從小學起他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幫媽媽掙錢或是自己掙錢。

這天小姨來到他的出租屋徵求他的意見,張小初再一次放棄了自己的主張說聽小姨安排,於是小姨在巡演的時候帶上了他。

這次巡演僅有半個月時間,小初白天跟着小姨到處轉,晚上跟着樂隊做些幕後的事情。最神奇的是最後一個下午他們去廠區做答謝演出,肖璐爲小初爭取到一個演出機會。那是張小初第一次登臺,但他顯然還沒有肖璐緊張。

一曲之後,張小初在掌聲中站起來又穩穩地坐下,然後突然地,他演奏起了他自己創作的曲子,那曲子生動活潑,鮮明極具潮流感。當這個娃娃臉的小帥哥再一次站起來,款款地向觀衆致謝時,小姨激動地對肖璐說:“你看你看,沒人教他,沒人教過他,他天生就會!”

這次巡演旅遊結束後,張小初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裏迸發出了一種全新的力量。一回到出租屋,他立刻投入到即將到來的高中課程的全面預習中。

他還是沒有回家——無論是中考前還是中考後,跟小姨巡演前還是巡演後。

週末,他會去小姨家。小姨不知從哪裏搞來一架鋼琴,老舊,音色卻很好。小姨還給他配了她家的鑰匙,她出差時會把冰箱儲得滿滿的。

張小初與媽媽的聯繫是用手機,那是他住出租屋後小姨給他買的。媽媽和他通話時總是不忘囑咐他,離小姨遠一點。爲什麼要離小姨遠一點,這個問題媽媽說了十年了。可是小初現在有了不同的看法,相比較媽媽,他覺得小姨更有趣。

高中報到的前兩週小姨帶他去喫肯德基,把薯條往嘴裏放的當兒他突然問:“小姨,你爲啥不生個自己的孩子?”一句話把小姨嗆得直咳嗽,過了好一會她才說:“爲了愛情吧——你現在還不懂!”

小初說:“我懂,他要真愛你,就會和你結婚!”

小姨沉默了。小初就在她頭頂拍了拍,用馬戈式的微笑笑了笑。他現在已經比小姨高出一頭多了。

又過一週,小姨把高一的學費生活費存到銀行卡上交給小初,囑咐他不要節約。張小初接過卡問:“我媽這些年掙的錢都花到哪去了?”

小姨看着小初欲言又止:“你媽身體不好,要看病要吃藥。”

“我媽得病了?”

“沒啥大病,她就是喜歡跑醫院。”

“跑醫院幹啥?那年不是做了所有檢查,都好好的?”

“她現在還是到處去做檢查。你媽對每個醫院都不相信,不是說醫院的設備有問題,就是說醫生有問題。”

“她是心梗了嗎?”

“這個不能胡說!”小姨趕緊制止:“你媽不過就是睡不着覺。”

“睡不着覺?我回頭問問她。”

“她不會告訴你的,她就那麼個性格,所有的事都自己悶着——要不是她託我買藥,我還不知道呢。”

“她託你買啥藥?”

“進口的那些,七七八八的,都是白花錢的,她還不讓說。”


24



張小初終於上師大附中了!就像一場青春鬧劇終得圓滿收場,一圈苦心人也獲得了暫時的歇息。

結果爲上,是非不論。

新生軍訓回來,張小初退掉了出租屋,搬進了師大附中的六人間宿舍。

自打初二離家出走,他轉移了多個陣地,馬戈那,出租屋,高中宿舍,期間經歷了中考和幾個假期,他始終沒回家。他怎麼想的,沒人知道。

對於他的不回家,媽媽在電話裏從來沒有責備過他,也沒有要求過他回家;他也從不提回家的事。母子倆就像是虛擬了一段歷史,假定這兩年,兒子不過就是在遠方上初中上高中無法回家而已。

他偶爾會去學校的心理諮詢室,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麼問題,爲什麼就是不能接受父親?

有一個週末,小初在小姨家練琴,媽媽突然打來電話,東一下西一下地說了一些不相干的事,然後突然說:“你爸不贊成我在金都匯唱歌。”

“不唱就不唱吧。”小初隨意答了一句。說不上爲什麼,他不太希望媽媽在那裏唱歌。他說:“媽,你辛苦一輩子了就在家好好休息,我要多掙錢。我現在在學校附近的琴行彈琴,有顧客了,老闆就會給我提成。”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這個媽媽刻意打來的電話,專門乘兒子在小姨家打來的電話,亟需爭取妹妹和兒子認同的電話,甚至可以理解爲一個求助電話,就這樣一個漣漪也沒引起,——那句話就像一陣風吹過去,過去了就過去了。

兒子在媽媽心目中的位置,唱歌在媽媽心目中的位置,小初沒有理解。

唱歌,那是媽媽最後的夙願,也是家族遺傳對她的最後一個饋贈。可惜的是,連小姨當時也沒有理解。

小姨問過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金都匯那種地方,就是下里巴人的地方,沒有任何專業性可言,她不去也罷。你爸快升教授了,也不差她掙那幾個錢。”

寒假轉眼就到了,這是高中後的第一個假期,也是第一個春節。張小初如同以往依然沒有回家的意思。有了上次與小姨巡演出遊的經驗,他給媽媽打電話說想一個人去媽媽的江蘇老家看看。媽媽說老家沒人了,小初說,他就想去那個地方看看。媽媽不想讓小初去,但最終也只好求其次,同意讓小姨陪兒子去。

這趟旅程與中考後那次巡演旅遊一樣非常愉快,小姨與媽媽完全不一樣,她很捨得花錢,他們每天都是大喫大喝的。中間她們去了外婆姥爺的墓碑祭奠。小姨很坦然地對小初說:“外婆是你媽媽的媽媽,我和你媽媽是同父異母。”

小初聽後沒什麼反應,不光因爲那是上輩人遙遠的事情,也因爲他一直覺得小姨和媽媽很不一樣。

該轉的都轉過了,小姨問小初還想去哪,小初說外面好,哪裏都行。於是小姨又帶小初去了小初外婆的孃家,拜訪了叫不上名字的遠親,請他們一大幫人在外面喫飯。那些人並不知道小姨和媽媽是同父異母,他們對小初的外婆和小姨讚不絕口。

回來的路上,小姨又領着小初沿途下火車遊玩,在最後一個火車站等車的時候,小初看到小姨開始化妝,他知道有人將在終點迎接她們。看到那種面部的細緻塗抹,小初突然問:“你的媽媽呢?她在哪?”

“ 她還活着,”小姨描着眼線,煙燻似的眼影使得她的眼睛像一團魅惑:“她離開你姥爺後,我給她找了個老伴兒。”

小初說:“她是個狐狸精嗎?”

小姨停下了塗抹,隨後又一笑說:“你這樣說也對,她和你姥爺好的時候,一定是個年輕漂亮的狐狸精。”

“也就是說,”張小初說:“姥爺拋下了外婆,找到了真愛?”


25



從老家回來,年也過完了。小初跟小姨說:“我以後每個假期都要出去旅遊!”

至於媽媽的年過得怎麼樣?小初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問就又投入到高一下半學期緊張的學習中去了。除了上課他把每件事情都安排了,何時做作業,何時去琴行,何時到小姨家,何時給媽媽打電話。可是,在貌似面面俱到的安排下,還是出了問題。

那就是關於媽媽。

離家兩年,張小初獨立如風。可是關於媽媽,這兩年媽媽的生活是怎樣的,他並不清楚。尤其是媽媽不去唱歌后沒有工作後做了全職家庭婦女後,她生活得好不好,愉快不愉快,張小初完全不瞭解,也沒有時間去想。

在他的潛意識裏,媽媽有那個人就可以了。

有天下午媽媽在上課的時間給小初打了電話,那時候他的手機是在靜音上的,直到晚飯後才調過來,他一看有媽媽的四個未接電話。

小初急忙打過去,媽媽接到電話就哭了。媽媽艱難地告訴小初:“你爸每天晚上都給那個人打電話。”

“哪個人?” 小初有點摸不着頭腦。

“……就是那個狐狸精!”

小初一下子反應過來了,他暴躁地說:“媽,你告訴我,那個狐狸精在哪?”

媽媽又哭了起來:“問你小姨。”

小初放下電話就給小姨打電話說:“你現在馬上回你家,我半小時後到。”

張小初到小姨家第一句話就問:“是誰在每天晚上給我爸打電話呢?”

小姨看着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外甥:“你說啥呢,誰給你爸打電話了?”

“我媽說每天晚上狐狸精都給我爸打電話!“

小姨盯着小初看了好一會,然後她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放到免提上:“你不是離開他了嗎?怎麼還天天給他打電話?”

“我沒有啊師姐,是他天天給我打,有事找我呢。”一個綿綿的聲音。

“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真準備離開他。”

“當然是真的。這樣沒名分的日子我過夠了。——我都打了兩胎了,我媽說我以後可能生不了了。”

小姨頓了一下,突然就咬牙切齒地說:“關機!你就不懂得關機嗎?——你明天早上立刻給我把手機號註銷了。——要是叫我再知道你們還在聯繫,我就開除你!”

小初看着小姨把手機狠狠摔到牀上怒氣沖天的樣子,所有的詰問指責都隱退了。他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地問了一句:“她是幹啥的?

“彈鋼琴的。”

“那個人又組建了新樂隊?”

“不是那個人,是我!”

小姨一把把小初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在裏面嚎啕起來。

小姨在哭大姐,還是在哭自己?說不清。大姐是面鏡子,師妹也是面鏡子。屋裏屋外的情況都投射在鏡子裏,清清楚楚的。

張小初的氣消了。小姨快刀斬亂麻地把這件麻煩事處理在了自己手上,讓小初又對小姨多了幾分佩服;另外那個狐狸精是個彈鋼琴的,倒也顯得沒那麼可憎了。

小初回到學校已經很晚了,他的理解是:這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只需明天告訴媽媽就可以了。他又去教室做完了當天的作業。

折騰忙碌了一個晚上,回到宿舍卻失眠了。直到夜裏三點,張小初才迷迷糊糊睡着,五點三十分,他又被噩夢驚醒了。他想,失眠原來是這樣的,真是一種折磨,不知道媽媽這麼多年都是怎樣熬過來的?

就在張小初失眠的那幾個時辰裏的某一個時點上,他的媽媽,從她們住的那棟樓的樓頂跳了下去。

五點三十分,也就是在張小初被噩夢驚醒的那個時刻,晨練的人發現了媽媽,已經冰冷。

26


早上八點,當第一聲上課鈴響的時候,張小初被緊急喚出教室。驚恐慌亂中回到家,家已經變成了一個凌亂的場所。張智老師再次發病被送進了醫院。

一週後,馬戈領着張小初上山,在山裏走了三天住了兩宿。

十天後,張小初回到學校上課。學校的心理諮詢室對他進行了全方位的心理干預。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張小初的學習成績還是落到了全班最後一名。

與一年前中考情況完全不同的是,張小初這次沒有任何故意行爲,他大半個學期都處於一種似在非在,似學非學的狀態中,上課老師體恤不提問他,下課同學們把筆記圈上重點放到他課桌上。而他本人,對這一切相當漠然,對於直線下降的考試成績,也只是“嗯”了一聲。

學期剛一結束,張小初就去了小姨家。

自從媽媽出事後張小初哪也不去。平時週末小姨給他打電話,他就說累了一週了想休息,或者說路太遠了不想跑。這樣小姨就來看他,拿很多好喫的分給宿舍的同學。但小姨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越來越頻繁地在出差。

也就不到一個學期,小初現在再次走進小姨家,已經有了陌生的感覺。這裏曾經是他初二以後來得最多的地方。現在,家裏不見了一些東西又多了一些東西,多的都是些時尚前衛物品。張小初把臥室涼臺廚房衛生間都瀏覽了一遍,然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把自己蜷縮進透着香氣的北屋裏睡了一天一夜。

小初醒來後給自己做了喫的,喫完了冰箱裏所有的東西后他給小姨發短信:“小姨,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在你家。”小姨回覆說至少還有三天。到了晚上小姨又發來短信:“明天團長接你去喫飯。”

次日下午,團長開車接小初去了山裏的藝術家園,那裏有他的一幫藝術家朋友,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幫人又在山裏走了大半天。

回家的路上,團長問小初放假了,有什麼打算。

小初起初不吭聲,後來說想聽小姨安排。

團長問:“你還是不打算回家嗎?”

小初沒吭聲。

團長又說:“ 說到底,你小姨只是你的一個親戚,她把她家的鑰匙給了你,是因爲你不回家,不是說你就無家可歸了。”

小初的臉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團長繼續說:“事到如今,你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胡鬧!”

團長把車停到一個路邊,轉過身看着他說:“你媽接你爸回家有錯嗎?一點沒有!沒提前告訴你雖不周全也沒啥大不了的。你一個小字輩還靠父母養着,招呼不打就走,一走兩年,你是準備抗拒到底嗎?”

“我沒抗拒!……是他!”小初杵着嗓子說。

“好,就算他有天大的錯誤,那是他和你媽之間的事,你媽都原諒他了,你還胡鬧個啥,多生個啥事呢?"

"我媽是錯誤的!”

“你媽有沒有錯誤她都自己擔了。”

小初哭了起來,他弓起腿把頭抱得緊緊的。團長沒理他,發動了車子。

到了小姨家門口,團長停下車又不緊不慢地說:“說句實話,你爸這半年挺難的。要說憑他的實力再建個新家太容易了。而你,你就用你天才的大腦好好想想吧,你可以繼續不理睬他不回家,可沒家的人就是你了。“

27



團長說完絕塵而去。張小初昏頭脹腦地回到小姨家,又昏頭脹腦地睡了一夜。次日十點,他起身下樓給自己買了泡麪,泡上開水後,一種極度的沮喪感襲上來,一寸一寸爬過他的全身。

在這個最悲慘的學期,他沒有聽到任何批評,也沒有任何人對他提出任何建議。之前對他不回家的批評和勸告都已經變成了一種極不情願的回憶。

然而今天,這個不知何方的賢者,卻挑開了這個窟窿,把最直接嚴苛的批評蓋到了他的臉上,讓他感到了內心從未有過的虛空。

他吃了一口泡麪,抓過一張紙,把那句鞭子一樣的話寫了下來,十分鐘後他又吃了一口面,又寫了一句,在喫完泡麪的漫長時間裏,他把那個人的那些話全部落在了紙上。

從紙面掃過去,那個人的話,幾乎都是對的。

他給小姨發去短信:我爸要有新家了嗎?

小姨回覆:還沒聽說,不過那是遲早的事。

他又發:你要結婚了嗎?

小姨回覆:沒有的事!

小姨很快就飛回來了。第二天早上。

張小初劈頭就說:“他憑什麼來批評我?他誰也不是!!”

正從行李箱一盒一盒往外拿花花綠綠好喫的小姨,一轉身就打了小初一個耳光。打完兩個人都愣住了。從小到大,小姨沒動過他一根指頭。

小姨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確實誰也不是!可是你是!你是兒子!你爸又發心梗的時候,你在哪裏?是他把你爸送到醫院的!他在醫院陪夜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家這個亂攤子的處理,都是他在來回跑,而你,你這個兒子就只是用來悲傷的嗎?!事到如今,你還聽不得一句批評嗎?!”

小初從小姨家跑了出去。

他疾步走着,不問方向只有速度。

當汗流浹背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就站在初中時住過的那個出租屋的樓下,仰頭望去,涼臺上晾曬着幾件校服,顯然已經又有新的學生在裏面租住了。他停留了一會,剋制着想上樓去看看的衝動,然後繼續朝前走,很快他來到自己上初中的那所學校。校門口很安靜,裏面傳來隱約的聲音,大門已經換成簇新的自動門,閃着白光,明晃晃的。

他坐到了一個庇廕樹下,遠遠地看着那所學校,也就一年多時間,它就變得很陌生了?他又想起小姨的那句話:你這個兒子就是用來悲傷的嗎?事到如今你還聽不得一句批評話嗎?

他摸出手機給肖老師打過去電話。肖老師這次沒問他的考試成績,只是用很小的聲音說:“你在小姨家啊,晚上吃了飯早點回學校去。暑期補課就要開始了,那和上課一樣重要,一天都不能耽誤的。”

小初放下電話,又在那個樹下坐了半個時辰,然後他站起身,拐了個彎,朝馬戈的工作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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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戈恰好在,他看到小初說:“嗨,說曹操曹操到,我約莫着你放假了該來看我了。走,喫飯去,咱倆今兒換個口味。”

他們去了一家川菜館,裏面很寬敞,空調很足,舒舒服服坐下點完菜後,小初說:“馬哥,我這學期沒考好。”

馬戈說:“沒考好就沒考好,那不是最重要的。”

小初問:“啥是最重要的?”

馬戈眨眨眼說:“我哪知道你的,我只知道我的,這是私人祕密。”

小初的心裏就有了幾分輕鬆。馬哥從來不批評他,或者說馬哥的批評是讓人能接受的那種。不像有的人,他的話即使是對的,也讓人恨得慌!

“嗯!那好吧,”小初模仿馬哥的口吻說:“作爲交換,你說出你的祕密,我說出我的祕密。”

“成交!”馬戈說:“大讓小,你先說。”

張小初說:“我應該回家嗎?”

馬戈說:“你看你,這叫個啥祕密?這叫常識。”

小初尷尬地笑了一下但沒鬆口:“理論上我都懂。——從前不回家或許是我的錯,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怎麼回去?我回不去了!我沒了我媽!我不能原諒他!”

馬戈說:“你原諒他幹啥?你就走近他,火線偵察一個月,給自己個交待就行了。”

小初揚起眉毛:“我還需要給自己個交待嗎?這就是明擺的事!”

“當然需要。”馬戈說:“  從三歲到現在,你統共見過他幾次?超過三次沒有?沒有;有過交談沒有?沒有。”

菜上來了,馬戈讓小二上米飯,再拿一小瓶白酒。

馬戈繼續說:“ 如果他是你的敵人,你就得去和他面對面過招。否則他就算不上敵人,充其量只是你的一個假想敵。這一點你必須要給自己有所交待,任何在門外面給門裏面下結論的都叫愚蠢。”

小初皺着眉頭認真想了想,又尷尬地笑了笑。

米飯和酒上來了,馬戈說喫菜喫菜,今天誰喫得少誰買單,說完就一陣喫喝不讓。

過了一會馬戈放下筷子說不行,不公平,他喝酒了,喝酒是要耽誤食量的。小初說那不行,規則都是你定的。

馬戈說:“那好,那我就再定一個規則,如果你這次回家跟他真刀實槍了,證實了他確實十惡不赦無法原諒,你就退回來,馬哥支持你再一次離家出走。”

“不過,”馬戈用從來沒有過的挖苦語氣說:“如果真再有這樣的第二次,你也就別回學校了,你學得再好也沒用,來給我打工吧,你的情商還是差了點。”

“我情商一點也不差!”小初說:“我也不愚蠢!常識我更不比別人懂得少!我知道該怎麼做!——我早就準備那樣做了!我今天只是來告知你一下!”

馬戈說:“哼,那我就等着瞧。”

小初說:“現在說出你的祕密!”

“當然,一個重大的祕密。”馬戈的臉上頓時笑出幾個大波紋:“告訴你,你肖老師和馬哥,就要有寶寶了。”

“啊……”小初的腦海裏,頓時湧現出五彩繽紛的色彩。

29



馬戈這個全新的祕密瞬間震撼了這場小飯局。張小初把碗推到一邊說:“馬哥,我現在就跟你去看肖老師。”

馬戈倒了一點酒給小初說:“ 咱倆乾了這杯酒你就算看過肖老師了,她在老家。”

“哦,”小初想再問點什麼,又不知道該問什麼,脫口卻說出了另一句話:“今天我小姨批評我了。”

馬戈說:“你接受不了了?”

“……沒有!我小姨對我最好!”

“那今天讓你小姨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回去!”

“那好,你爸隨時會在家裏迎接你。”

“隨時?……“

"你見到他了?——你去找他了!!”

“沒有。不過他這半年是我們諮詢室的常客。”

小初心裏一緊:“他來幹什麼?”

“講課。”馬戈笑着說:“高中生,放鬆。——我們導師可是資深的文學愛好者,當然,你爸起先是來尋求心理援助的。”

“……他也需要心理援助?”

“他想讓自己積極一些。”

“怎樣積極?”

“他希望你能回家。——昨天他明確讓我轉告你,他已經放假了,隨時在家等你。”

小初腳下一動,椅子發出“呲”的一聲,他趕緊站起來,嚥了口唾沫說:“剛纔我給肖老師打電話了,答應他今天回學校補課。”

馬戈說:“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說畢,他揚起一隻手看着張小初,目光溫暖而堅定。

小初頓了一下,迎上馬哥的手,擊了一掌,然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張小初走出川菜館,頭也不回地拐了個彎,向小姨家走去。他走得很快,不僅快,還穩,是用了一些暗勁的。

走到小姨家費了一些時間。小姨不在家,那正是他希望的。

他看到茶几上的留言條:“小初,對不起,很抱歉,我早上太過激了。現在我和團長去北京,冰箱裏有喫的,我最多三天就回來了。”

小初拉開冰箱,開了一罐飲料,仰頭一口喝乾,然後坐下來給小姨留言。十分鐘後,他提起自己的大書包和衣物袋,將小姨家的一大串鑰匙壓在了紙條上面,走出門去。

張小初回家了!

一個看似如此簡單正常的事情,在張小初那裏,壓了兩年時間,攪動了幾方力量。

還好,他終於回去了。

到底什麼是自己的大敵?是性格是叛逆還是人?他還是沒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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