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牛的記憶 一頭牛的記憶 戴建東

一頭牛的記憶

戴建東

牛是農家寶,耕田犁地少不了。

如今的農田裏,拖拉機、旋耕機、播種機、撒肥機,比比皆是,人們在機聲的歡快轟鳴聲中,輕鬆地把農活幹完了。

站在田埂上觀摩的孩子們心裏覺得,農業勞動,原來是挺好玩的一件事,他們根本想象不到,四五十年前,傳統模式耕種的辛勞程度。

一切都得靠人力或畜力才能完成田間操作,耕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這樣的奢望在農人心裏想都不敢想。

犁地,拉車,在農村都是重體力活,非人力可以完成,因而,在農業機械化沒有普及的時候,牛,是農業生產中必不可少的家畜。

在農業合作社時期,一個生產隊基本上都會圈養四五頭牛,有黃牛,水牛,也有小牛犢子,平時,這些牛會交付一個年紀大且負責任的老農管理,待到農忙季節,則由頑童牽着牛走到田間,交給“犁把子”,耕田犁地,從事一年之中最忙最累的活。

農閒了,牛就圈養的牛棚裏,每天由飼養員負責添料、飲水、遛彎。

以前在我家老房子邊上,就是生產隊的牛欄,裏面關養着四五頭大水牛,負責餵養的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伯。每天一大早,老伯就會牽着牛,到村邊的池塘裏飲水,然後牽回牛棚,備齊上好的草料,讓牛慢慢地嚼着。

我少不更事,卻極好跑到牛棚裏,坐在草垛上,聽養牛的老伯侃“山海經”,千里尋夫孟姜女、牛郎織女天仙配、梁山伯與祝英臺,諸多優美、悽迷的民間故事,都在這個牛棚裏傳遞到我幼小的心靈中。

在我中學畢業之後,我回到了村裏,成爲一名生產隊社員。因爲從未參與過農業勞動,加上飼養員老伯年事已高,生產隊長就讓我跟着老伯一起負責餵養隊裏的四五頭牛。

於是,“小牛館”正式走馬上任。

養牛,看似簡單,但也是一個細活,隊長髮話了,過了一段時期,如果牛兩目炯炯發光,四肢矯健,毛色油光發亮,說明這牛就養的好,假如灰毛鐵土,步履遲緩,就是沒有餵養精心,這就要影響下一季的農田勞作。

生產隊裏的牛,塊頭大,力氣足,飼養員老伯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呵護,雖然手裏持着鞭子,但只是做做樣子,根本捨不得打在牛身上,就連平時重聲斥罵,都是細聲細語,滿眼都是慈愛。

“牛雖然是牲畜,但也有靈性,能聽懂你說的話,你對它好,它幹活就賣力,對它不好,它也就偷奸耍滑。”老伯時時告誡我,對牛就要像對待朋友、對待家人一樣,無緣無故不能欺負它,更不能打它。

我每天與牛打交道,漸漸地摸清了每頭牛的秉性和脾氣,大水牯性子烈,耕田力道足,但會頂人,碰到陌生人,便犯牛脾氣,愛用牛角頂撞,爲這沒少挨鞭子。母黃牛性情溫和,但幹活不賣力,還愛“撩口”,經常偷喫田邊的禾苗。

每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牽着四五頭牛,到池塘飲水,然後將牛拴在太陽底下,再把草料堆放在牛邊上餵食。喫過早飯後,就牽着牛到山坡上放牧,讓牛啃食山上的草木、樹葉。

養牛的日子,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着。

有一段時間,我發現母牛不太愛喫草料了,整天懶洋洋的,牛勁頓失,我覺得牛是生病了,便讓隊長找獸醫瞧瞧。

獸醫來摸摸牛肚子,看看牙口,然後說,這牛,不是病,是懷上小牛犢子了。這下,把隊長喜壞了。他一拍我的肩膀:“小鬼,好事啊,你在山上放牧的時候,小母牛肯定被哪頭公牛‘蓋’上了,等生下小牛犢子,我給你多記幾個工分。”

多記工分,就意味着能多分到口糧,這可真是好事。我開心地笑了笑,卻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攤上的“好事”。肯定是在山坡放牧時,我一不留神,這頭髮情了的母牛與鄰近生產隊的公牛偷偷“好”上了,結下了這“愛情”果子。

生活總是有驚有喜,讓人開心的事過了不久,便又發生了一件堵心的事。

這天早上,我去喂牛時,發現平時很鬧猛的大水牯躺在牆腳根一動不動,有點不太對勁,便報告給隊長,隊長請了獸醫看了看,說,這牛歲數大了,已經壽終正寢了。

隊長臉色凝重,沒說什麼話,連忙聯繫屠宰工來,將牛放血剝皮,然後支鍋燒水,將牛骨、牛肉放入鍋中煮熟。

農家人是捨不得喫牛肉的,最多是一家一戶勺幾碗“牛羹”,剔幾塊牛骨回家,煮熟了的牛肉,就由我和另幾個村民去附近的戲場、街角售賣,儘量多換些錢,籌劃着怎樣購買一頭新牛。

看到別人買了牛肉,抹了鹽巴就在街角大口吐食,我的心裏五味俱雜。這頭大水牯曾經是隊裏的主將,耕田犁地更是一把好手,到老了,竟這樣被人分食了,而這頭牛,卻是我親手餵養的。牛的一生,真是苦命的一生。

我一點牛肉都沒去碰。

難怪,舊社會的說法是:窮人就是做牛做馬的命。

轉眼間就到了入秋時分,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給農村帶來了重大變革:農田實行承包責任制了。生產隊裏的田地,都分派到一家一戶,集體“大呼隆”的生產模式,再也不見了。

田是分到戶了,但受各種條件限制,不可能一家一戶都能養得起大水牛,要知道,一頭牛,相當於半個家當,對於農家來說,養一頭牛,絕不是小事。

我家也是小戶人家,分到四五畝水田,沒有牛,農忙季節就難以耕種,於是,同一個生產隊裏的三四家小戶,便決定聯合一起餵養一頭水牛,平時每家輪流攤派餵養,忙時各家輪流耕田。

對於農家來說,這也是最經濟、最科學、最節省成本的合作模式。

合夥養牛,先得去牛市場買一頭牛。當年,買一頭牛,需要八百到一千元錢,幾戶人家便相約湊起足夠的資金,然後步行到安仁,那裏有一個專業的耕牛交易市場。

爲了公平,也爲了表示對牛的關切,三四戶人家,每家出一人去牛市場挑選耕牛。從湯溪到安仁,步行得三四個小時。

爲了能趕上早市,我們從凌晨三四點就從家裏出發,步履匆匆趕往安仁牛市場。秋後的凌晨,天色幽暗,一路上,我跟在大人屁股後面,聽着他們談論着,怎樣把合適的牛買回家。

我一直都在學校讀書,以前從沒出過遠門,這次跟着大人去牛市場挑選耕牛,儘管我在生產隊養過幾個月的牛,但對牛市行情卻是一竅不通,只覺得此行既新鮮又刺激,可以長見識,在農村裏,對牛市有見識,肯定不是壞事。

上午七八點,到達目的地,安仁牛市場早已人聲喧譁,大牛,小牛、公牛、母牛,充斥在市場每個角落。一些“牛牙紀”穿梭在人羣中,眼睛專盯着來來往往的人們,搜尋着他們認爲可以交易的目標。

“牛牙紀”在湯溪話中又稱“牛還欄”,是一種專門在牛市場中評估價格、撮合交易的行當,相當於牛市經紀人,他們一般都是既懂養牛又懂交易的行家,嘴巴能說會道,就像媒婆一樣,把一頭病懨懨的牛說成“牛魔王”。

當我們一進牛市場,便有一羣“牛牙紀”圍上來,爭先介紹着他們相中的好牛,我們一行人中,也有懂行的,他挑了一個略顯穩重的“牛牙紀”,表示我們是誠心買牛,只要牛好,價錢公道,今天就可以當場付清錢款,牽牛走人。

好在“牛牙紀”也是實誠人,他領着我們來到一個角落,囑咐邊上的人去把牛牽過來。說,這是一頭一年齡的小母牛,雖然小,但明年就能下地耕田,現在買去,餵養一冬後,絕對是一把好手。

這頭牛價格不貴,800元,按市場價,一頭成年耕牛,要一千多元以上。

“年牙紀”的嘴,此時發揮了絕妙的功能:“這是一頭母牛,你看,牙口整齊,雪白,嚼得一嘴好草料,絕對好餵養。過一二年,如果母牛發情了,放牛時機靈點,牽到公牛邊上溜達一圈,說不定,就能給你生下一頭小牛犢,這,你們就賺了啊。”

小牛犢塊頭雖小,但四肢有力,毛色光澤發亮,沒啥毛病,現在又是冬季,不要耕田,餵養一冬後,明天開春,的確可以下地耕田了。

沒啥毛病,立即成交。在“牛牙紀”的撮合下,買賣很快成交。

一行人中,我最小,自然就負責牽牛。回家的路上,大家談資漸濃,話題總是圍繞着這頭小母牛,覺得這次安仁之行,是賺大發了。

然後他們調侃我,小鬼,以後在山坡放牛時,眼力尖要瞅緊了,看到母牛發情了,要立馬牽到公牛邊上,讓它爬背……嘿嘿嘿嘿,這樣來年就能生下一頭小牛犢子了。

我紅着臉,一聲不吭,牽着牛跟在大人身後,默默地走着。

牛買回來後,放養倒是簡單,一家一天,負責喂料、飲水、遛彎,碰到主人家下地幹活,就把牛牽到田間地頭,放在山坡上啃草,每戶人家,都像對待新客人一樣,盡心呵護,絲毫不敢有半點虧欠。

經過一冬的餵養,轉眼就到了開春時分。小牛犢皮毛油光發亮,漸漸強壯起來,該到了下田犁地的時候了。

小牛犢初次下地耕田,還得有個“學耕”的過程,就是由經驗豐富的“牛把式”,帶着小牛犢,找一塊平整、土松的地塊,套上牛軛,掛好木犁把子,在“牛把式”的聲聲呵斥下,小牛犢緩步前行。

“學耕”是一項技巧活,牛是有靈性的家畜,主人一聲“駕”,便是前行,一聲“籲”,便是停步,牛繩拉一拉,便是左轉彎,牛繩撇一撇,便是右轉彎。

在訓導過程中,“牛把式”的使喚聲,聲聲入耳,他把牛完全當成了勞動夥伴,是生產上的工友,每一聲喊話,都帶着交流、指令,在“牛把式”眼裏,牛,是能聽懂人話的。

熟能生巧,經過一陣子“馴導”,小牛犢便慢慢熟套了拉犁的活。

在馴牛過程中,看到有小孩在邊上鬧騰,“牛把式”就會說:“看看,牛都學起來耕田,你們可要聽話啊,多學着點本事,將來才能幹得一手好農活。”

學會了耕田,小牛犢閒散的日子也就到頭了,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耕田犁地,拉車跑路,牛,也就真正成了農人的好幫手。

農忙季節來臨,一家一天,輪流着使喚小牛犢,繁重的體力讓人看了心疼。於是,大家覺得要給牛增添營養,多喂點好料。

除了正常的草料外,家家戶戶再出一點黃豆,每天用稻草裹成“豆糉”,一個一個餵給牛喫,添加了黃豆的“豆糉”,在牛嘴裏嚼着,嘴角流出白色的漿水,這種美味也許只有牛才能體會得到。

以前農忙季節,農村正勞力幹了體力活,晚上就得喝兩口黃酒,第二天又生龍活虎下地幹活了,看來,這酒是舒筋活骨的好東西。

牛耕田這麼累,是不是也可以每晚喂幾口黃酒呢?

人們的頭腦也許就這樣簡單,把人的思維強加到牛身上。大家買來一大壇黃酒,放在牛欄裏。入夜時分,餵養的人就用竹筒,倒上黃酒,灌到牛嘴裏,每天喂上半斤,期望着能讓牛儘快恢復體力,第二天下地拉犁更得勁。

酒是好東西,專供給牛飲用的,人可不敢偷喫。爲了預防有人偷喫,人們便在酒罈里拉進一泡尿,這樣就有效堵上了貪喫者的嘴。

合夥養牛,就這樣流行了好多年,直到後來土地流轉,集中到種糧大戶手中,不再家家戶戶分散種地了,農業機械化也開始慢慢推行,傳統的耕種模式,也漸漸得到改變。

牛,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半夜呼兒趁曉耕,羸牛無力漸艱行。時人不識農家苦,將謂田中谷自生。”隨着農機化的大量推廣運用,用牛耕田犁地,漸漸成爲農耕文化中的一抹記憶。

一頭牛的記憶,是一個時代的變遷,是農耕模式脫胎換骨的轉折,更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圖片來自網絡)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