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花香的春天

夏來,草木花朵漸濃漸奪目。丁香樹下,捂着口罩的人匆匆走過,這是一個沒有花香的春天。

最近,讀書變成了明暗兩條線索,白天上下班途中聽簡楨,晚上,小夜燈下讀周曉楓。奔波勞碌簡楨,斷斷續續周曉楓。

聽書多是在晨六點半的小路。早餐鋪的人收拾停當,隔着玻璃象牙黃的燈光裏伏桌小睡,樹葉乘着初夏的風浪兀自凌亂,似細碎的雨聲。小路常常清靜,萬物安和,朗讀者偶爾錯讀作品裏幾個字,也無傷大雅。

《月光》這本書寫作源起,爲她寫作三十年紀念之作。是簡楨輾轉得知密友維之去世,遂拆解開了維之多年前交給她的一包信件書札,就此拆開故人一段密不可宣的心事,拼湊出一段百轉愁腸的離殤憾事。

書後絮語:向中國古典文學,致上最高禮敬。/向賜予抒情文字之神祕力量,致謝。/向促使寫下信件、手札之因緣,致意。/向世間種種追求卻無緣契合之事,致憾。/向逝去的,美麗且尊貴之人與事物,致哀。/向最後一支即將踏入愛情國度的浪漫少數民族,致福:在愛情總是引動日蝕的世界,願你們成雙成對,於七彩夢幻、五色泡影之中/證成,不朽金身。

周曉楓的書晚上讀才沉得到心裏,文字綿長深徹,常常是,一物一境界,一木一浮生。有一篇,主角是土撥鼠兩隻,左左、右右。結局左左死了,右右還在苟活。雖是小動物,但是那種大悲慟,深深的追悔愧疚還是擊中人心。那份撕心裂肺的遺憾和痛楚讓她夜不能眠,即使沒有咖啡催生文字,情感也是噴薄而出。

那些造成遺憾的再也不見的,豈止只是驕傲的,可愛的,讓人惦念的生命。還應有一些卑微的,缺憾的,默默苟活的存在。雖然毫不起眼,但,只要是活着,就能佔取一隅,就有一絲微茫的希望和一個重複且單調的明天;而離開,是永遠不會回來,久了,是從未曾來過。

六月的麥田,還是一片生命蓬勃的綠。我家在麥田以南。麥田北過,是縣城火車站。初建伊始,車站設施並不完善,沒有多少防護,人畜可自己行過鐵路周圍灰撲撲的水泥建築,踏過軌道,施施然進到下一片麥田。暑假,常和小夥伴相約到那兒玩,在鐵軌上放幾顆石子,等火車隆隆而來,有時俯身貼耳耳,聽鐵軌深遠處傳來的火車行進的聲響,像是去感應另一個龐大世界的隱語,等那隱語從遙遠到清晰,從細微到宏大,再嘰嘰喳喳閃身遠處。

我曾見過一個奄奄一息的人,火車軌道下,兩邊灰色梯形石子鋪就底基。那人臉龐溢出紫紅色,夾雜一些青黑,他在地上,躺出痛苦的姿勢,還伴有間歇性的抽搐。幾個鐵路工圍觀,竊竊私語。路過的一輛警車有人下來察看又絕塵而去,許是去尋幫手,終於衆人散了去,我也跟了走,終不知那個孱弱的生命最後的歸宿。

鄂市醫院,做完胸透,等。十分鐘不到,電話來了,對面登記排號的座機有人接話,馬上到遞交資料的地方來。窗口只開“n”型的小窗口,大夫說,你的病這兒看不了,拿上片子到二醫院。

輾轉新的醫院,是城郊荒蕪之所,路窄且不平,院子空曠,裏面如迷宮幽深的長廊,那時沒有新冠,來往的人卻都戴口罩。

遞上片子,被告知,馬上辦理住院,一切用度不能出去採買了,才知道,片子上那些均勻的片狀密度陰影,極可能是肺結核,至少要治療半個月。

懼怕無用,只能住院,單間隔離。高燒不退,咳嗽不止,夜夜聽到樓道重病患者痛苦的呻吟。隔天,隔壁一個年齡仿若確診的結核患者搬來和我同住,爲聊天方便,讓人躲之不及。

半個多月所見形形色色的病人,狀如遊魂,我像是闖進了無路可走的攝魂暗室,呼吸之間都覺煞氣逼人,以平日所想,絕想不到這個城市,還有這樣一個無望之所。半月後那片陰影漸淺,確診重度肺炎,當天下午便扔開那些影影幢幢的不測,一路向南,逃出生天。

和霞約見,早九點,兩人絮絮叨叨,瑣瑣碎碎一個上午,近午時分,一起去買菜,陽光熱烈,我們躲在牆影裏。接敘某一天,或是剛剛的話題。

人真是可憐。

嗯,好像只是爲了受苦而來的。

我想起的一個,青年時跋扈,不通人情,年過六旬,忽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家族裏向來無人有這樣的病,他這樣,像是要把曾經做過的不堪都忘掉,重新迴歸到一個低齡嬰孩的狀態。經了幾年單調的生活後,終於咬緊牙關,不喫不喝,辭世而去。

我想起,一輩子守在村裏的他,幾畝薄田,識不了幾個字,又沒有什麼愛好,老伴走了後,很少再出門。子女在更遠的地方爲生計幹活,他病倒了,子女回來,他已經是一把瘦骨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脊骨突出硌肉,出了血又結了痂又洇紅了薄褥,他應知疼吧,索性拒絕輸液,一天天虛弱下去,自斷了生路。

隨着人事在周遭越積越多,我所見的,雖更多是精心設計的未雨綢繆,下一個目標完成前的指日可待,無可撼動的自信澎湃。但還是爲所知幾個人的病痛、絕望、心死,暗暗心驚。

世間茫茫,偉大會被銘記,有誰爲羸弱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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