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從此不見

阿軻被老闆訓了一通後纔拿到一單。這段時間老闆把單都給了別人,只因他業績排名總墊底。這次老闆下了最後通碟:如果這單還不達標立刻走人。阿軻一直以來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

從老闆辦公室訕訕出來,臉通紅。許是覺得傷了自尊也許是着急的緣故。這次他憋着一股勁兒非整出個大單,讓老闆和瞧不起他的工友們看看他到底行不行。

自進入青春期他就一心想掙錢。不要多,足夠和那些家底厚的夥伴們比得上喫穿就行。這樣以來,他就不用在他們面前自卑。備不住還能瀟灑地帶個漂亮妹子在小鎮唯一的街道上手拉手漫步,惹他們羨慕。可是,錢哪有那麼好掙呢?像他這種半文盲,做生意沒本錢,只能幹些別人不願乾的粗重活。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子兒。

在家遊逛了幾年,他爸看着着急,就央求一位看上去混得不錯的親戚帶他去外面闖。親戚說跟着他行,但要聽他的,他做的事兒有竅門,幹好了提成不少。他一聽立刻就憧憬起自己衣錦還鄉的樣子,不由一陣激動。對外面世界的狂熱,迫使他急切地想離開總帶給他陰霾的小鎮。

離開那天,小鎮的陽光突然比往日亮起來。透過乾枯的樹枝投向被積雪隔開來的地面,那地面猶如被尿印滯過的潔白牀單,白一塊黃一塊。阿軻擡頭看到一個紅塑料袋在樹枝上招搖。此時,風像個賭氣的漢子,“呼呼”喘着,使得塑料袋欲飛離枝頭到淨朗的天空去。多像欲離開小鎮的他啊,阿軻想。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終於到了外面的世界。還沒等他稀罕完電影裏纔看到的高樓大廈,就被親戚帶着進入一個又深又狹的巷子,巷子裏藏着親戚說的公司。原來這裏也有和小鎮一樣的地方,他恍惚間覺得又回到了小鎮。他想也許該認命,這輩子高樓大廈都不屬於他。

說是公司,卻只看到一間破舊的十幾平米的房間。面朝門坐着一位發福的中年男人,他面前是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堆滿了雜亂無章的紙張筆記本等。被這些簇擁着的是一個看上去像玉的大白菜,被硃紅色的底座託着。另一側是一部電話和電腦。然後是幾個和他們一樣的打工人散落地站或坐着。親戚說沒急活兒時他們就每天來這裏準時報道,待老闆安排接單。

通過親戚的介紹,阿軻順利進入公司。先是進行了爲期兩週的培訓。說是培訓,其實就是學徒跟着師傅(他跟着親戚)現場作業。他用心記下親戚的每個操作步驟。剛學幾天他就發現親戚每到一處用同樣話術就能輕易讓客戶按最貴方案掏錢。他不由感慨:外面的錢太好掙了。他們小鎮上的人向來是買幾元錢的東西都要講半天價的。想到此他不由暗喜:出來混是對的!至此開始渴望早日出師接單。

一晃半個月的培訓結束。他在忐忑中迎來了第一單,是在離公司不遠的一棟破樓裏。

南方的冬天是暖和的。但當他走進黑黝黝的樓道,兩側似有冷風吹過,接着一陣涼嗖嗖的感覺傳來。很靜,靜的讓人心慌。整個樓道就他一個人“踏踏”地腳步聲。越走越怕,他有點想退卻。但想到這是自己邁向美好生活的第一單,才大起膽子鼓足勇氣把腳步踩重些爲自己壯膽,然後假裝堅定的地走到三樓一個房門前停下,敲了敲門進去了。

屋子裏和樓道一樣暗,幸而在樓道已適應了光線,也就能很清晰的看到房間佈局。傢俱很舊,但卻整潔乾淨。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接待了他。說着他聽不懂的方言。看着他一臉懵,老太高喊了兩聲,應聲從一個房間裏走出一位睡眼惺忪的女孩。和他大小差不多。他用帶着濃重家鄉味兒的普通話問女孩廚房在哪裏,他要幫他們疏通下水道。女孩用方言和老太交流幾句後,帶他進入廚房,只容得下一個人轉身的小房間。

他學師傅先打開地漏,用工具探探。確認有東西堵塞,開始用機器疏通。師傅告訴他,機器一定不能開太長時間,整一會兒就接水試驗,如果不通再試一次,依然不能開太久,再接水試驗。然後就可以告訴客戶堵太死,機器通不了了,只能用藥水來處理。藥水有二百多、五百多、八百多三種價位,這時要給客戶強調他家下水道堵得嚴重,都是特別難搞的垃圾,如果用八百多的處理完還是不通就不收費。然後讓他們選擇,通常他們都會選擇八百多的。

但畢竟是第一次做這事兒,他心虛的給女孩揹着話術,有些結巴。然後紅着臉望着女孩,有點像待宣判的樣子。女孩和站在旁邊的老太用方言交流,他看出老太糾結的表情,心裏默默祈禱她選八百多的。這時女孩卻突然轉向他說:二百多。他心裏有點失望,但卻也莫名其妙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帶着二百多元回公司,被師傅和老闆分別罵了一通。師傅說他沒靈氣,說自己當初第一單就八百多,從此幾乎沒失誤過,都是八百多成交。他低着頭用腳釦着地不敢分辯。

師傅說:出來就是掙錢的,你不會成交大單,生活費都成問題。況且老闆以後還會少派單給你。我可提醒你了,你自己看着辦。

阿軻聽了師傅的話不由着急起來,覺得自己下次一定要搞大單。他要學師傅那樣,要很堅定的說出堵塞的嚴重程度,起到嚇唬客戶的作用。還要重點把免費二字強調出來。嗯!一定要這麼做,他暗暗給自己鼓勁兒,覺得又充滿了幹勁兒,把老闆和師傅訓斥的不快也淡化了。

結果不知他活該倒黴還是如師傅說的沒靈氣,始終都只成交二百多或者乾脆就八十元的,八十的是機器就能疏通的那種。然後就出現了開頭一幕。

他拿着決定他命運的單子,腳步凝重的向客戶家走去。這是一個獨棟樓,沒有所謂的小區。樓不算舊,但也不是新樓。下了電梯敲開客戶家門,他一下愣住了:怎麼有這麼像的人?再一聽聲音和口音,儘管她已沒了以前的純真,整個人變得成熟還伴着些微憔悴,他還是認出她,心裏突然有點兒激盪。

但老闆的話也同時在腦海迴響,致使他不敢認也不能認。他知道她無論如何是認不出他的。況且今天是決定命運的一單,怎麼能相認?相認了他又怎麼順溜而理直氣壯的背那些話術,光明正大施那些手段?

他剋制自己,用盡量不帶家鄉味兒的普通話和眼前女子溝通。

那女子突然爽朗地笑着說:我怎麼聽你口音和我一樣?咱是老鄉吧?

他知道裝不過去就主動問:你是哪裏的?

等女子說完他報了一個和她臨近的鄉鎮。然後他們開始用家鄉話交談。他不敢說太多怕露餡。那女子倒熱絡的和他聊着家鄉事兒還有異地謀生的不易。說自己一個人來這裏被一個當地人騙了。他儘量用嗯嗯啊啊迴應。他怕自己心軟下來。他想聽她是怎麼被騙的,有一絲心疼。但他不敢問也不敢表現出這份關心。他想只有保住這份工作,才能接近她,纔有機會和她在一起暢快的聊天。

女子以爲他不愛講話,也就識趣的不說話了。只靜靜的站一旁看他幹活兒。他不敢看她,一直低頭擺弄下水道和機器,在她的注視下,他有些緊張。好在工作流程經過前一陣子的鍛鍊,已熟練很多。

他一邊幹活一邊在心裏預演着如何做的不帶痕跡,如何讓她不識破,如何堅定自己態度。他怎麼都想不到,唯一和她接近的機會,竟然是以騙她爲目的。如果日後她知道了真相該如何看他?可老闆的話又一遍遍在耳畔響起。他還想起當初離開小鎮時在夥伴兒面前的神氣,不能一無所有灰溜溜回去啊!

繼而他又想:她又沒認出我,我幹嘛心虛?哪怕日後她知道,我也會給她解釋,是爲了留下來多看她一眼才騙她的。到時有錢了,給她買好喫的喫好衣服穿,她還能埋怨?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已和她相處了似的,有些興奮。他再次暗暗下決心:這次必須促成大單。

既然是決定他倆能否在一起的單,還掂量什麼呢?只管按照師傅教的做就行。然後他誇大其詞地把堵塞程度說一遍,望着她越來越緊張的表情,他心裏竟有些小得意。終於可以籤大單了,他開心地想。

這時一位老人的聲音從臥室傳來,喊着她的名字。她快步跑過去,他盯着她跑去的方向尋思:喊她的一定是老家人,他聽出是家鄉話。莫非是她媽媽?

過了一陣兒她出來了。對他說:不好意思,我媽媽癱瘓在牀,家裏哥嫂不照顧,爸爸又去世了,我只有把媽媽接出來。這裏是我租的房子,如今因爲照顧媽媽丟了工作。無奈間只有學習在網上開店。網店不順利,現在直播衝擊的厲害,生意不好。她正想着再找個事兒做,可要兼顧到母親的事兒不好找。

阿軻終於知道她爲何如此憔悴了。他好想對她說:我幫你!可他不敢,目前他連自己都養不活,這單不成他就要滾蛋了,拿什麼養她?

她嘴一開一合地還在訴說着自己的不幸。她說得越多,他心裏越是如有兩匹狼在相互撕咬,咬得他心要碎裂。他低下頭不敢看她。最後,他望着被他搞得髒污的廚房地面囁嚅着說:通了!八十元。

女子說:這麼貴?不是說五十嗎?

他放低聲音說:五十是上門費,三十元是機器處理費,加一起正好是八十元。這已是最低費用。

她說:都是老鄉,看在我和我媽這麼困難的份兒上,上門費免了吧,或者給你五十你看好不好?

他低頭尋思了一會兒,沒太聽進去她還在說的什麼。老闆讓他滾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決定要滾了,五十和八十或者三十有什麼區別呢嗎?他忽然擡起頭望着正喋喋訴苦地她說:三十就三十吧!

她反而愣了一下,旋即開心的笑起來說:哎呀!老鄉就是老鄉,以後兄弟沒事兒常來家坐坐,我和我媽都特別想和家鄉人嘮呢。

阿軻一邊收拾工具一邊心不在焉地迴應着行。他知道自己再不可能來這裏。不是不想而是沒資格。

第二天他主動訂了回程票。

離開前他再次來到她家樓下,渴望再次看到她。等了一刻鐘沒見她下樓,他就跑上去站在她家門前聽了聽裏面動靜,並迅速從兜裏掏出一個紙包從門下塞了進去。

最終他悻悻地離開了這個城市,因那個女子他多少有些不捨。

六年後的一天,已按部就班結婚生子的阿珂,正在田地彎腰插秧。從小玩到大的阿新過來找他。阿新在他們鎮郵局上班,平時比較活躍。他告訴阿軻有同學從外地回來,希望把在家的小學同學召集一起聚聚。

阿珂本不想去,他覺得自己混的灰頭土臉。那些能在外地立足的都是混得好的人,他不願做那片蔫不溜秋的葉子襯托他們。

不過回到家他還是站到了已記不得多久沒站過的鏡子前。望着滿臉風霜的自己,眼角皺紋已重重疊疊,混濁無神的眼睛很費力地睜着,皮膚變成了黑紅色。他更下定決心不去參加那個聚會。他的自卑感好像從出生就註定了,唯有逃避才免於有它帶來的傷害。

沒想到阿新非熱心的騎摩托載他去。實在卻不過,他只有着急忙慌地換了件自認還算體面的衣服。他們到早了,同學都還沒來。儘管如此他還是猶如同學在場一樣拘束,闆闆正正坐在一個自認不被人注意的位置上。阿新笑他整得像搞對象似的,阿新不知他心中預感這同學就是她。他一直不問,阿新也就一直沒說。等了不大會兒,他猜得人終於出現,和六年前比起來更年輕更精神更漂亮了。

她望望他,又望向阿新問:這位是……

阿新說:是阿軻,柞村的。又對阿珂說這是田蕊,咱班班花,你一定記得的。

哦!你好!阿軻,見諒啊,回來的少。上學時又總坐第一排,無法注意到後面的同學。所以,很多同學都是聽過名字,人卻對不上號。田蕊笑着對阿軻說,這讓阿軻忽然就想起了六年前在她家的一幕。

阿珂紅了臉,好在他的臉夠黑看不出。不由搓着手靦腆地笑着說:理解理解!心想幸而她認不出自己。

然後就突然靜下來,氣氛有點尷尬。這時阿新打開了話匣。聊着聊着陸續又來了幾位同學,包間裏開始熱鬧起來。阿珂聽到她講自己在那個城市的事情。講着講着就講到了他去她家疏通下水道的事兒。

她說:我是在全國知名平臺找到那個疏通公司的。打電話聯繫好上門後纔想起看平臺評論,有人說有被坑的。我想別人踩過的坑我不能再踩吧。就在他們派人上門之前和我媽約定演一齣戲,好讓騙子收了騙我們的心。結果那個人上門後我觀察了會兒,感覺拿下他會很容易。最巧的是他也是咱們這邊的,到了和我媽約定的時間,我假裝咳嗽,我媽就開始配合喊我。最後那人才收了我們三十元,平臺上別人都是幾百幾百的被騙。所以,在外面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不然一不小心就踩坑了。要不有人就總結出了“城市套路深,俺要回農村”的句子來嘛!

講完她得意的看着大家,同學對她一陣誇讚,說她在大城市就是不一樣,見識廣人也學精了。他卻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感覺心裏悶的難受。像有東西在那裏壓着,他要走出去,不然他可能要大聲喊出一點什麼國粹來。本來他就不起眼,大家也沒太注意他的離開。因爲他們的焦點都在田蕊身上。

出來後,他突然發現家鄉的天空是那麼藍。有一羣鳥兒排着隊從天空鳴叫着經過,然後在遠方變成黑點直至不見。聳入雲裏的樹在陽光照耀下熠熠閃着光。很久以來他都是背對它們,今天他終於擡起頭從容欣賞它們了。

家鄉有哪裏不好呢?人如莊稼,找到適合自己的土壤才最重要。他屬於家鄉,家鄉也屬於他。和那個人註定是兩個世界,從此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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