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樂的回憶(壹壹伍)

周子先一臉風霜地回到了油茶村,他彷彿不認識這裏了。

油茶村有了新的房屋,紅色的磚、青色的瓦,有一條平坦的新路,新的田地。田裏的稻子依舊是記憶裏的那樣金黃,見到的面孔還是那樣的熟悉。

油茶村的人還是那麼愛笑,在任何艱難時候都沒有什麼可以困擾他們的東西,只要他們還踏在腳下這片土地上,日子就永遠是快樂幸福的,而他周子先卻曾離開這片樂土,去到那紛紛擾擾的世界,現在遍體鱗傷的,帶着兩鬢斑白而回。周子先知道他這次再回油茶村,絕不會像十年前那樣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爲這兒做些什麼?

他眼前的油茶村旭日小學荒廢了,校門上的那把鎖鏽跡斑駁,枯黃的野草一叢又一叢,佔據了校裏任何的一寸土地,甚至瓦上的一小片泥土也不放過。死了的槐樹又讓周子想起了一個個夜晚伏案的場景。周子想進去,可他又不敢進去,他怕自己一踏入,旭日小學會瞬間轟然倒塌在面前。

他沒有進去。

他進入村中的時候,一羣挎着包的孩子用狐疑地眼光打量着他,他卻笑着迴應他們。孩子們低聲談論着這個不相識的陌生人。

周子先仔細地在孩子中間尋找一個熟悉的,但沒有一個他熟悉的。他猛然醒悟,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年。這羣孩子已不是他的學生。

他跟村裏的人笑着打招呼,可是,人們只覺得在那裏見過他,卻不敢認他,直到他站在秋奶奶的院門口,看見院中的那兩棵棗樹,才肯定自己沒有認錯地方。

他不敢敲門,在門口猶豫,就像當年他第一次站在門口一樣,他不知道自己見到秋奶奶和小原之後該說些什麼,這一次,他完全沒有思慮和組織過語言,因此更顯得手足無措。

這時,隔壁的門打開了,一個老人拄着柺杖走了出來。老人見到了他,輕聲地告訴他:“小樂在家,不用敲門,你進去就是了。”

老人說完這句,咳了兩聲,往遠處去了。

周子想喊他一聲“劉大爺。”,但話在嘴邊又咽了回去。

小樂見到周子先的第一眼,手中的書本落了一地。他想上去擁抱周子先,但終究不敢這麼做,半天,他呆呆地問:“周老師,是你回來了嗎?”

周子先不好意思地點頭,回了他一句:“小樂,你長高了,比老師還高了!”

他又轉眼看向旁邊的兩個小夥子,笑着說:“瑞雪、小路,你們也長高了。”

瑞雪、小路呆了半天,忽然想了什麼,撒了腿就往外跑。

沒過多久,油茶村的人都知道周子先回來了。

李景春激動地握着周子先的手,握了好久,他才捨得放開手。

老張老淚橫流,口裏總念着說:“回來了好,回來了好。我知道這回你是捨不得走了的。”

國珍早已淚流滿面,忍不住地擦拭着,她看見周子先回來了,就好像看見李景平活過來了一樣。

在院裏的人,無不感到一種難過的喜悅,他們因周子先的回來,好像一下回到了十年前,過往的種種一陣陣在腦海中閃過。

周子去了秋奶奶的墳前,認真地在地上磕了頭,老張坐在墳邊的草跺上,跟他講起油茶村的十年之變,他靜靜地聽着,一句話也沒打斷老張。

老張說到秋奶奶的時候,眼淚再次流了下來。他說:“子先,你走後的第……。”

老張停頓了一下,扳着手指數了一數,又接着說:“你走後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73年,秋奶奶害的病,害的什麼病,沒有查出來,反正是不行了。那天是個晴日,秋奶奶在窗邊納鞋底,忽然就倒了下去。我在她院裏挖地,透過窗沒見到她的人影,我急忙回到屋子裏一看,她躺在了地上。他掐她的人中,掐了好久,她醒過來了,嘴裏迷迷糊糊地說‘快去叫人來,快去叫人來。’,我說送她上醫院,她還在說‘快去叫人來,快去叫人來。’,我知道她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我也知道她讓我去叫的人是誰,國平走了,你又沒了音訊,只有景平。我把她安置在牀上,急急忙忙地去叫景平。那時,景平帶着人正在修路,我過去告訴消息後,油茶村好多人都跟着來了。秋奶奶稍微清醒了些,握着景平、國珍的手,跟他們說‘小樂交給你們了,你們要像待瑞雪待他,小樂是個心細的孩子,又要強,受了委屈也不肯說,他孤僻的性子就是憋出來的,你們要多開導他。’,她又說‘今後,你們夫妻和氣些,半輩子過來了,還有什麼鬧的呢?你們看看老太婆我,守了幾十年的寡,你們要好好珍惜’。秋奶奶又叫了小樂,跟他說‘小樂,秋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孩子。你不哭,不哭,我是去見你爹、你娘去了,你要好好的長起來,要成才……’,到這時,秋奶奶已講不出話了,她斷斷續續告訴我在牀底的一個箱子裏裝了些東西。我拿出來,打開一看,一大堆的信封,那是你替小樂父親寫的信,她一封沒扔,全保管了起來。有一對玉鐲子,她說給青梅留的,有一對金戒指留給孫媳婦的,還有一疊的錢票子,是供小樂讀書的,還有……。”

老張哽咽了一下,繼續說:“還有一雙布鞋,留給我的。”

“秋奶奶一直念着青梅的名字,說青梅沒良心,走了這麼久也不回來看一眼。唉!秋奶奶她心裏掛着的人太多了,最後那口氣好久才斷了。”

老張從腰間抽出煙桿,劃燃火柴,點燃了,密密地抽了幾口。

“秋奶奶也想着你和秋蘭,說你和秋蘭結了婚也不回來。到底是城裏來的,心冷薄些,虧自己還總惦記着你們,白費心了。”

說到秋奶奶的葬禮時,老張冷靜了下來,不再那般激動地說:“.她的葬禮最是簡單的。他們擡到秋歇寺火化的,骨灰一半留在山上那個洞裏,一半寄放在秋歇寺,她說了,這兩個地方是她最掛念的地方。她說不要堆墳。但是,景平沒聽她的。”

周子先聽到秋奶奶指責自己時,已控制不住眼淚,他未曾想,自己離開這麼久,在這個村子裏,還有位老人掛念着他周子先。

這一天,周子先、小樂、老張一道在秋奶奶的墳前待到日頭落山纔回村,老張一直在講這十年的故事,周子先一直在聽,小樂一直在陪着他們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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