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樂的回憶(壹壹叄)

1980年5月

十年的光陰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地溜走了,可是它並不是沒有留下印記,就像老張,他的鬚髮更自了,耳朵更不靈光了,眼睛更不濟了,背駝得像背了座山峯,他再也挑不動百八十斤了,連多走幾里路,他也做不到了。他曾經那麼地不服老,但還是不得不敗在時間的面前.

老張沒有選擇走油茶村新修的路,他背手握着把鐮刀,慢吞吞地在爬黃泥坳。黃泥坳上的路已經長滿了野草,野草將那些路上的溝壑給掩蓋住了,老張走一段路,又低下腰來割一段,他的力氣已經沒有十年前那般充足了,所以他的動作很慢,可卻是不間斷地。

終於,他看到了那幾顆熟悉的老松,他停下來,像望着位老朋友那樣望着老松,老松似乎也在望着老張。

老松也老了,幾根枝低垂着,快貼近了地面,像老張低垂着的眼皮,看起來一點兒精神也沒有了。顯然,它再經不起狂風暴雨,隨時等待死亡的到臨。

儘管如此,老松依舊將自己的身幹挺得直直的,保持着自己的尊嚴。老張坐在了一顆老松底下,摸出別在背間的煙桿,熟練地點上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嘴裏吐出的煙飄去了油茶村的方向,老張的目光跟着煙也去了油茶村的方向。他看到了水庫,一小塊的,像面銀白色的鏡子一樣,老張靜靜地望着,還沒等到吸第二口煙,他已經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起了老肖。

周子走後一直沒回油茶村。小樂是馮建國送回村裏的,馮建國的問題清楚了,故而繼續在古靈市上任,因此他順路將小樂帶了回來。小樂回來後一連幾天沒有說話,連與瑞雪、小路也沒有說話。李景平他們沒有問,因爲他們看到小樂一個人回來,什麼都清楚了。

馮建國告訴秋奶奶說小樂得的自行車沒有帶過來、途中不方便,又告訴他們說周子先與秋成婚了,自行車留給了他們當賀禮。秋奶奶聽了,也不意外地說:“原本就該這樣的。”

那一年的年過得並不熱鬧,油茶村的人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少了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公社的新年聯觀會,油茶村去了不少人,他們說這是油茶村第一次在公社露臉,非得去捧場,可惜的是沒幾個人進得去,只遠遠地站着,連戲臺上的人都看不清楚模樣,也聽不清誰是誰,所以他們每個節目都拍手叫好,好像所有的節目都是油茶村人演的一樣

那一天,肖治國也去了,去了之後就沒跟着再他們回來。原來,黃治民將他留走了公社,黃治民說西城鄉也需要一個像油茶村那樣的水庫。肖治國死活不肯幹,可是黃治民一再苦求。

第二天,黃治民帶着肖治國走西城鄉走了一圈,回到公社後,肖治國突然就決定留下了。

肖治國對李景平說村部的小屋子留着,他遲早會回去的,李景平滿臉擔憂地答應了他。李景平對老友黃治民交待了許多話,讓他務必照顧好老肖。黃治民也一一答應了。

可是,災難還是發生了。

1971年的春夏時節。乾旱還沒來、洪澇先到了這裏。西城鄉的水庫修到一半,一場決堤讓洪水像一頭猛獸一樣,不僅吞噬了農田裏的莊稼,同也時也吞噬掉了肖治國的命。

黃治民帶着惡耗,流着淚跪在了李景平的面前,一直說對不起老肖,對不起李景平的囑託。李影平一把推倒黃治民,而後又癱在了地上,他半天才哭着說:“我們怎麼和蔣主任交代啊!治民啊!治民!我們怎麼和蔣主任交代,我怎麼和我的老連長說呀?治民,你…你啊你,唉!”

黃治民忍不住地抽自己耳光,“啪一啦”地聲音,讓瑞雪嚇得躲在了國珍的身後,國珍趕緊上前攔住了他。

黃治民擦着嘴角的血說:“原是知道雨季到了,我勸了好多,肖老硬是不停工,說不到雨來那一天,他絕不停於,我是攔又攔不住、勸又勸不住,早知道會這樣,那天中午,我怎麼也要把肖老攔住了。”

蔣濟民在肖治國被洪水沖走的第二天知道的消息,那時,李景平、黃治民正組織人打撈老肖的屍體,蔣濟民沒來得及教訓李景平、黃治民,他一直默默地守在公社大院裏,他告訴李大文,一天沒有見到肖治國,一天不離開西城公社,什麼工作也別給安排.

一百來人在西城鄉的那條江裏整整打撈了三天三夜,人影沒見到,幾十斤的大草魚倒撈上十幾條來。

肖志國的女兒、女女婿、外孫一直守在西城公社,與蔣濟民在一塊。蔣濟民一邊安慰他們,一邊追問他們打撈情況。他常常安慰他們到一半,自己先傷心了起來。

有人來說屍體指不定順着江,衝進了泠江河去了,還有人來說撈了好些個大魚,說不定老肖的屍體讓魚精給吃了。蔣濟民指着他們的鼻子大罵了起來。李景平、黃治民嚇傻了,他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發怒的蔣濟民。

第四日的清晨,肖志國的女兒來求蔣濟民說不撈了,再這麼撈下去,會累出人命的,她說她爹多一向仁厚,寧可自己喫虧,也見不得別人喫苦。老肖的女兒這話一出口,蔣濟民淚已流下。

蔣濟民等了這四天,心冷了大半,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接受他這位老戰友的死。

肖志國的追悼會在油茶村進行的,蔣濟民定下的。他說老肖死了,靈魂也會回到這裏。

這天,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空忽然放晴了,老張他們搭的棚子也沒用上。

這天,肖治國的靈前跪着些孩子,小樂一個也不認識,都不是油茶村的。他們眼裏流着淚,嘴裏喊着爺爺,圍成一團,磕頭的磕頭,燒紙的燒紙,沒人攔他們,小樂想擠進去給老肖作揖,硬是插不進去。

看着這些孩子,肖志國的女兒、女婿終於知道自己的爹這些年爲什麼過得那麼苦了?他的女兒在老肖住過的屋子又哭暈過去一次。可是,當她睜眼醒來後,見到孩子們清純而關心的眼神時,她不那麼地傷心了。

李景平在水庫邊修了一個衣冠冢,秋奶奶讓他這麼做的。暈頭轉向的李景平那時根本想不到這個,秋奶奶告訴他給老肖在水庫邊修個墳,讓油茶村世代的人記住這個功臣,沒有他修水庫,油茶村的難關過不來。

追悼會結束後,李景平問屋子裏的書怎麼辦處理?老肖的女兒說給村裏的孩子們留着吧!

後來,這個書屋一留存到現在。這也多虧二流子一直守護着。

老張看見了那墳,光禿禿,墳頭上面沒有一根雜草。清明已過去幾個月,那插的清明花還那麼地鮮豔。老張提起煙桿吸菸,這才發現煙鍋的火滅了。

老張該下坳了,他別好了煙桿,再次握緊了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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